227.振衣飛石(227)
衣飛石自請統管聽事司, 謝茂卻絕不可能讓他沾手此事。
——再是把自己忽悠瘸了, 涉及到衣飛石名聲,謝茂瞬間就清醒了過來。
他重生幾次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保衣飛石卻不遺餘力。若他願意讓衣飛石陷入流言蜚語, 還費這麼多心思幹什麼?修禮立男后對謝茂也不是很難的事情。不肯這麼做, 正是愛惜衣飛石身後令名。
如此大義凜然之時, 謝茂也不能承認對衣飛石的私心,另尋了個理由:「你來統管聽事司自然是好, 朕也放心。不過, 為此後百年計,聽事司以婦人為總裁更為妥善。小衣以為呢?」
「臣遵旨。」
這理由衣飛石沒法兒反駁。就有一腔願為陛下效死之心, 也得乖乖地聽從陛下的安排。
皇帝說聽事司交婦人總裁, 如今的聽事司指揮使就是龍幼株,比她官位更高的女子,只剩下黎簪雲。總不可能交給黎簪雲掌總吧?剩下的還能有誰?
衣飛石想起如今正在家裡養孩子的謝團兒, 心中大概有了答案。
※
謝茂南巡本就是為了解開衣飛石的心結, 如今出來微服私訪不到兩天就說得七七八八了, 謝茂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只因御駕露了行藏,再也沒法兒去彤城偷偷走訪, 他就帶著衣飛石在彤城附近的佘山、烏山玩了兩日,幾位大臣隨行伴駕, 留了好幾篇膾炙人口的詩文。
隨著御駕扈從大隊伍在彤城匯合, 太后鑾駕也跟了過來, 謝茂又陪著太後去東湖划船賞景。
所有大臣都是一臉懵逼:陛下還真是出來玩兒的呀?說好了巡幸深埠呢?
再過數日, 京城聽事司送來摺子,奏曰,陳瀚已招認買兇閹割賈士廉一事,為了保證賈士廉去勢之後還能活下來,陳瀚還刻意重金聘了一個京中專替宮監凈身的老匠人,布置好蠶室,照顧賈士廉養傷。
至於勾結彤城學官革除賈士廉功名一事,陳瀚並不承認,聽事司也沒查出證據。
「諸卿以為如何?」謝茂問道。
被皇帝欽命徹查此案的是禮部尚書竇蜀珍,黎洵、李璣齊齊看他,他就上前一步,道:「啟奏陛下,臣在彤城本地細查此案,查實陳瀚其人與前彤城知府張澤雲偶有來往,其餘人等皆相交泛泛。」
「彤城縣學學官馮雅綸乃太平元年丁酉恩科進士。兩年前,馮雅綸在欽州任上急病過世,臣在縣學走訪,上下皆稱此人生性刻板固執,不能變通憫人。」
「以臣愚見,此事或與陳瀚無甚關係。」
馮雅綸是太平元年的進士,當時林附殷離朝病休,陳琦還不是首輔,負責科舉的禮部尚書是文榮老大人,負責吏部選官的則是如今的單閣老單學禮。——反正都和陳家沒什麼太大的關係。
至於馮雅綸當年是不是想要拍閣老孫子的馬屁,人都死了,死無對證,誰說得清楚?
竇蜀珍當然不想牽扯太多,於是暗示馮雅綸是個老古板,歧視沒了根的閹人,單方面做主革除了賈士廉的功名。否則,一旦扯到誰暗中支使誰謀奪生員功名,誰討好誰謀奪生員功名,牽扯出來就是一大串利益相關的禍事。
黎洵、李璣也都紛紛附和。
很顯然,如今沒有人願意搞事情。皇帝和歷代先皇都不一樣,處理黨爭根本不按傳統路數,想要照著舊有的經驗藉機剷除異己,說不準就被皇帝橫掃一槍,自己也跟著埋了進去。
謝茂明白群臣的心思,他也不想多生事端。未來還有一場修禮的大風暴,等著呢。
一個買兇殘害生員的案子,交給聽事司和一位禮部尚書親自審理,沒多久就水落石出。
皇帝離開青梅園之前,召來羋氏老婦和賈士廉,告訴母子二人判決結果:陳瀚被施以宮刑,罰銀五百兩。罰沒的銀子沒充公,被皇帝提來賠給賈士廉母子做日常嚼用,省吃儉用一些,一輩子也盡夠了。
羋氏老婦磕頭哭喊老皇爺,送走御駕之後,又有幾波人陸陸續續回來給送東西。
最先回來的是朱雨,他來送的是皇帝私下賞賜的十畝良田,就在長津鎮上。
隨後,兩個羽林衛跟了來,送了二千兩銀子。——他們是衣長寧打發來的,衣長寧這樣的小爺,那真是從小到大不差錢,二千兩銀子也就是個零花錢,送得半點不心疼。
衣飛石沒有動。
他行軍打仗見了太多可憐人,一個個去接濟也周全不過來,早養成了視若無睹的脾性。
然而,衣飛石雖然沒動,衣長寧卻派了羽林衛去送銀子。上上下下都盯著,皇帝身邊的內侍長朱雨大人去送東西了,羽林衛也去送銀子了,皇帝和襄國公都動了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底下諸大臣聞風而動,個個派了下人回來送錢送禮物,連負責行軍安全的水道行軍總督曲昭都趕熱鬧送了兩盒子銀餅。
鬧到地方上就更不得了了,本地官員拖家帶口來拜訪,臨走時留下各樣重禮,有當地富商在長津鎮送了一套小院兒給羋氏母子居住,皇帝走了大半個月,羋氏母子家裡的訪客還是絡繹不絕。
賈士廉的兩個弟弟也聞風而至,帶著一幫子侄兒侄女跪地流淚賠罪,請求母親和兄長原諒。
羋氏心軟,看見兒子和孫兒們誠信懺悔,又怕自己故去后,長子瘋瘋癲癲無人照顧,有心原諒兩個小兒子,重新做回一家人。哪曉得賈士廉平時瘋癲糊塗卻沒殺傷力,看見兩個弟弟就成了武瘋子,操起菜刀就要砍,羋氏無奈之下,只好把兩個小兒子掃地出門。
此後羋氏在皇帝所賜的十畝良田之畔,建起一座小小的廟宇,供上神農老皇爺的長生牌位。
隨後,羋氏在廟后建起大院,收養孤兒,活人無數。羋氏故去后,院中養大的孩子繼續照顧瘋癲的賈士廉,直至賈士廉終老。此是后話。
※
皇帝浩浩蕩蕩的南巡並未即刻結束。
從長津鎮離開之後,御駕登上龍船,繼續往深埠航行。和從前一樣,沒出去五百里,皇帝又帶著衣飛石和諸大臣們去微服私訪了。
按說皇帝微服私訪,看的都是當地吏治,傾聽民心。
讓大臣們懵逼的是,皇帝他不這麼干啊。
皇帝他到地方就找吃喝玩樂,從不主動打聽本地撫民官官聲如何,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自己寫詩寫得稀爛,就指著幾位翰林待詔給他的詩句潤色,文名最盛的傅覺非頭大如斗,天天都要琢磨如何在不傷了皇帝顏面的情況下,把皇帝那一堆不堪入目的律詩絕句改出亮點。
最不要臉的是,皇帝還說,他要出一本南巡文集。
——醒一醒啊陛下,真出了這文集會被嘲笑千古的啊,誰不知道傅覺非、梁勝文、印大斗三個大才子是你的槍手?!
只有衣飛石知道,皇帝還在繼續看各地與婦人相關風俗的改變,看各地聽事司的行事做派。
衣飛石發現,越是臨近港口州縣,民風越是開放。能掙錢的婦人腰板挺直,行在街頭意氣風發,與丈夫說話時更多幾分底氣,婆媳二人一起上工的情況屢見不鮮。因沿海各處工坊不少,人手短缺,諸如燒窯、造船等造坊,則聘了不少男工上任。
「燒窯、造船,婦人也可勝任。」衣飛石道。
「民間常以為婦人不潔,燒窯出海皆不許女子沾身。聽事司曾授班講學,養了一批女技工,一次炸窯就毀了所有——女船工碰過的大船,沒有商家肯買,買回去也沒有水手船夫肯登船出海。」謝茂見過龍幼株的摺子,知道這其中的種種困難。
衣飛石當然知道避諱婦人的民俗,從前也不覺得如何,如今被皇帝開了那一眼竅,心中就有幾分不平:「豈有此理。」
謝茂安慰他:「不著急,慢慢來。何時婦人能進船廠無人鄙視,丈夫能進絲紡無人嘲笑,這世道就對了。」
往深埠一行之後,皇帝宣布返駕回京。
天剛剛熱起來的時候,皇帝先召集了內閣諸大臣,禮部尚書、左右侍郎,太常寺卿、少卿,在太極殿偏殿的小書房裡,簡單地透露了一下自己要修禮的想法。
諸大臣都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皇帝想動一動千古未變的禮法,早在他帶著大半個禮部大臣南巡時,朝廷上下就有不少聰明人猜到了。甚至在當年皇帝讓黎簪雲進上書房,群臣紛紛上折彈劾,皇帝專門把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簡拎到文華殿,叫百里簡專門跟這群上折的大臣們打嘴仗開始,就有不少大臣嗅見了變革的味道。
只是,誰都沒有想過,皇帝動作會這麼大。
謝朝自立國之初,□□就召集翰林院、太常寺訂立祀典,此後以命禮部與當朝宿儒修成禮書,規定了上下冠服、車輅、儀仗、鹵簿、字學、音樂,所有升降儀節,照禮行事。這一本禮書,□□賜名《宣化集禮》。詳細到什麼程度呢?任何能夠想象得到的正式、非正式的社交場合,所有身份在某個環節里如何行事,做什麼動作,說什麼話,喝什麼酒,喝一杯還是抿一口……全都有規定。
通常而言,祖宗遺法完備,倘若沒有大的變動,後世皇帝就不會隨便修禮。
如今皇帝透了口風,主要修的哪一方面呢?吉、凶、軍、賓、嘉五禮之中,凡是涉及皇嗣的,全都要改成不分皇子皇女的中性。比如皇子能做的事,公主也能做。皇子能去的場合,公主也能去。皇子能有的繼承權,公主也要有!
滿屋子大臣全部瘋掉了。
就不說男尊女卑的道理,也不說祭祀天地先祖的吉禮該不該讓婦人參與,單說嘉禮,這女人嫁出去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凡人家中有男有女,有嫁有娶,各不耽誤。
現在皇帝非要修禮,這嫁出去的女兒也要家裡的繼承權,那她還算不算出嫁?
若算出嫁,她繼承的一切算娘家的還是婆家的?若不算出嫁,她丈夫的繼承權又怎麼辦?
謝茂啜了一口茶,很驚訝地看著滿殿大臣:「這些事情還要朕來琢磨?諸卿寒窗苦讀數十載,本就是為了替朕分憂解難。若什麼事情都要朕琢磨好了,還要你們有什麼用?」
……媽噠皇帝耍無賴!
禮部尚書竇蜀珍第一個撂挑子不幹,梗著脖子跪下說:「陛下何曾見過天與地同,上與下同?便是乾坤顛倒天傾地覆,舊天作新地,舊地作新天,天地亦不同!自混沌初開,清於天而濁於地,陰陽始作,男女始分,便沒有渾渾一體的道理!陛下使臣做此謬事,臣辦不到!」
謝茂也不生氣,將茶碗放在桌上,說道:「愛卿辦不到,是力所不及,才德不具嘛。朕這滿朝棟樑,難道還找不出幾個能替朕分憂的大臣?」
他的目光落在禮部左侍郎李冠楠臉上,「李愛卿能辦嗎?」
李冠楠咬了咬牙,屈膝道:「陛下恕罪。臣,亦不能!」
謝茂再看禮部右侍郎陳夢湖。陳夢湖是陳閣老次子,前不久才受父蔭升任禮部右侍郎。陳家才受了一次動蕩,根本禁不起更多的波折。陳瀚前不久又出了買兇殘害生員的事——得虧他爹他爺爺都死了,這事兒沒道理牽連到他二叔身上,陳家才逃過一劫,陳夢湖這會兒老實得很。
「臣雖才德鄙薄,願為陛下效命。」陳夢湖一個頭磕了下去。
謝茂就笑了,得,就你了。
※
五日後,禮部尚書竇蜀珍上折乞骸骨,皇帝准奏。命禮部右侍郎陳夢湖,暫代尚書之職。
又十日,禮部左侍郎李冠楠因病致仕。欽命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簡,升任禮部左侍郎。
太平二十二年夏,皇帝以內閣首輔大臣黎洵為總編篡,單學禮、李璣、沛宣文、陳夢湖、裴濮、梁志高、廖開碧、查清雲、尚守志、百里簡、黎簪雲等,新修太平禮。又詔命州縣舉薦高潔博雅之士袁鴻志、黎華堂、楊炅、吳超傑、岑威、江上青、顧興文、黃錦等趕赴京城,□□禮書。
參與修禮的大臣名單列了差不多二百餘人,實際上挂名的總編篡黎洵和緊隨其後的單學禮等人,都不會真正參與修禮工作——內閣要忙政事,後邊跟著六部尚書也都不是閑職,之所以被列進這個編纂名單,完全是一種政治表態:臣支持陛下修禮。
真正關在小黑屋裡日以繼夜琢磨這個禮到底怎麼修法兒的,領頭人是剛剛走馬上任的禮部尚書陳夢湖,得力骨幹是百里簡、黎簪雲,以及傅覺非、梁勝文等幾位翰林院的學霸。
至於從各州縣舉薦上京的這批人也各有不同,有些是被修禮組舉薦來的苦力,幫著幹完活,肯定要授官的。也有些是作秀的民意代表,看,各個州縣的宿儒名流都支持陛下修禮。
等到徹底把這個修禮的班子組建起來,已經是太平二十二年的深秋了。
長公主府送來消息,崇慧郡主又懷孕了。
「這是好事。」
謝茂很高興,派了太醫去衣家請脈,隨後大批賞賜出宮。
趙雲霞回來稟報說,崇慧郡主身體康健,懷相也很好,謝茂就更高興了。他去長信宮找太后商量,太后隨後就下了懿旨,讓崇慧郡主回宮中養胎。
衣飛琥送謝團兒進宮時老大不高興,謝恩的時候都有些言不由衷。
——謝團兒進了宮,他就不能天天見到謝團兒了。
「這還不簡單?」謝茂看著他略委屈的模樣,笑道,「去找你二哥,叫他給你個牌子。」
衣飛琥如今頂著的是衣飛珀的身份。衣飛珀本來在兵部任職,挨了揍之後就翹班不去了,兵部尚書尚守志也懶得管他——反正俸祿是朝廷出,那小爺到了衙門也是悶頭睡大覺。不來更省心。
衣飛琥一直想換個衙門。兵部衙門是真沒什麼實權,衣飛珀那位置更碰不到什麼權力的邊兒了。不管是衛戍軍、中軍,哪怕是錦衣衛呢?身邊能帶十個人那也比坐衙門好。
他倒是沒想過進羽林衛。二哥衣飛石是羽林衛將軍,侄兒衣長寧也在羽林衛當差,他再擠進去就太打眼了。怕不是被人戳脊梁骨說,那羽林衛都姓衣了——雖說吧,羽林衛大概其也是姓衣的。這些年來,裡邊進了太多的衣家舊部子弟了。
這會兒皇帝親口答應讓他進羽林衛,衣飛琥驚訝極了,皇帝這是打算明著來了嗎?
「你先進來熟悉熟悉,待團兒生產了,到朕跟前守幾年。」謝茂道。
謝茂的安排路線很明確,衣飛琥先掛上羽林衛的名號,方便進宮探望照顧謝團兒。一旦謝團兒生下孩子,衣飛琥就調任御前侍衛,在皇帝跟前服侍。這是看重也是歷練,借著御前侍衛的身份,衣飛琥就能接觸許多從前不方便接觸的勢力。
再過幾年,禮修成了,謝團兒就要封公主了。那時候衣飛琥成了駙馬,很多事反而不好辦了。
衣飛琥除了磕頭謝恩,也不敢露出「臣明白陛下您苦心打算」的表情。
※
太平二十二年的冬天,太平禮編篡組就拿出了初稿,交皇帝御覽。
謝茂帶著衣飛石去長信宮中,陪著太后一起看,在宮中養胎的謝團兒就在旁服侍茶湯。
新編篡的太平禮沒什麼執行上的難度,最大的改變,無非是將公主婚禮與親王婚禮合二為一,所有涉及吉禮、軍禮祭拜時,不禁公主暫代。比較麻煩的是,如果公主一應待遇都和親王相同,那這嫁娶還是亂套了。公主等同於親王,駙馬是否也等同於王妃?再者,帝王家廟有親王無後則從饗的規矩,皇帝非要一視同仁,那公主此後無嗣,是否也能從饗?
「怎麼就不能了?皆是吾家骨血。」謝茂用御筆在禮書墨稿上畫了個圈,表示可以。
太后叮囑大宮女給謝團兒送了一盅剛燉好的燕窩,說道:「大凡從饗皇帝的宗室親王,多半都是開國之前就沒了的皇伯、皇兄,今日豈有無嗣之說?宗室中好孩子多的是,挑一個過繼了承嗣就是。」
「倒是有個麻煩的事了。這公主無嗣,是從娘家挑孩子承嗣呢?還是從夫家挑?」太后故意問。
「承娘家的嗣,自然從娘家挑。承夫家的嗣,就從夫家挑。這有何難?」謝茂滿不在乎地說。
謝團兒低頭吃燕窩,彷彿沒聽見。
※
太平二十三年夏,崇慧郡主誕下一女,重八斤七兩,乳名十五娘。
太平禮修成第三稿。皇帝欽命大理寺少卿陸行雲、刑部右侍郎黃真,住進修禮小組的小黑屋,共同研究修改大謝律的可行方案。
經過大半年的撕逼吵鬧打架,太平二十四年春,太平禮編篡小組交出了大謝律修訂初稿。
仍舊是在長信宮中。
太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衰老,曾經烏黑的長發十日之內變得花白,長出的新牙齒也在鬆動,她含笑坐在榻上,許久都沒有動——她已經不能和從前一樣隨意起身走動了。她總是覺得疲憊,衰弱。
謝團兒抱著十個月大的十五娘在她身邊坐著,小女嬰非常可愛,玩著自己的口水泡泡,甜甜地笑。
太后偶然看孩子一眼,更多的時候,她眷顧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那才是她的孩子。她捨不得他。哪怕他已生得如此威儀萬方、氣勢皇皇,在太后的心目中,他還是那個生下來都沒力氣哭的小嬰孩。是她一生最美麗的奇迹,最不可思議的牽挂。
這些日子來,皇帝幾乎天天都來長信宮,一待就是七八個時辰。
她精神好的時候,就能聽見皇帝在外邊召見大臣商量政事,有時候一覺醒來,睜開眼,也能看見坐在榻邊的兒子一手拿著奏摺,一邊摟著衣飛石——衣飛石正小心謹慎地往後退。她知道,衣飛石能聽見她從夢中蘇醒的呼吸發生了改變,她也知道,衣飛石不想在她面前和皇帝太親昵,怕她不高興。
怎麼會不高興呢?阿娘不在了,我兒身邊還有個深愛他的人陪伴他,想念他,阿娘再高興不過了。
「你也看出不妥當了?」謝茂正沉著臉發脾氣。
衣飛石點點頭,說道:「百里簡曾和臣說過此事。編篡組內部對此也頗有異議。」
「何事?」太后問道。
她如今兩眼發花,別說做針線女工了,連字都看不清楚了。
衣飛石恭敬地給她解釋:「是說分家產的事。新修訂的律法規定,家中男女皆有分割家產的權力,若分家時,只給兒子分割家產,不給或少給女兒,都要按率交納罰金給朝廷。」
太后想了想,說:「這是誰的主意?禍國殃民之惡法!」
這個法條表面上看,是為了迎合上意,保證女子的繼承權。然而,只要嫁娶之說不曾廢除,給女兒分割家產就是不可能被推行的法條。這是利益之爭。娘家不可能讓出嫁的女兒帶走家產。若強行規定不給女兒分割家產就處罰金,其後果很直接——但凡生下女兒,直接就溺死了。
百姓不會考慮大家都殺女嬰,十年後男多女少怎麼收場,那不是他們能考慮的事。
——你想那麼多,你家多生幾個女兒分家產啊,反正我家不生。
若百姓短視自私,不明白這個法條的弊端,能進修禮小組的官員大儒則絕不可能看不出來。可是,這個法條還是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御前。
百里簡曾私底下跟衣飛石談論過這個問題,顯然是他在小組裡勢單力孤,說不上話。
這是臣下對皇帝修禮發起的第一次反擊。
修禮容易,修律?皇帝也太異想天開了。很多事情束之高閣可以行,落地就會出亂子。
「兒臣倒是以為,此律今日可立不可行,世易時移,再過二三十年,經皇爸爸聖君教化,民智開啟,未嘗不能遵照行事。」謝團兒發表不同的看法。
對,現在這法條肯定施行不了,但是,皇父你先給兒臣定下來,等到以後我兒子登基了,我也不必再次修改大謝律了。一步到位豈不是更好?反正你都背黑鍋了,幫幫忙唄。
謝茂搖頭,笑道:「小姑娘家見識。百姓私產如何處置,豈有皇權統管的道理?他就是兒子女兒一個不分,全部送給路邊乞丐,也得隨了他去。你呀,可別被下邊居心叵測的小人帶進溝去。」
謝團兒聞言有些愣住,連太后與衣飛石也若有所思。
在他們的意識里,皇權最大,這世上豈有皇帝管不了的事情?天下子民的性命都歸皇帝管。
謝茂的想法讓他們都覺得很驚奇。細細一想,又覺得深有道理。庶民百姓若連家產如何分配都得聽朝廷的安排,誰還願意辛辛苦苦去賺錢?究竟是給自己賺錢,還是給皇帝賺錢?
「你這些年都在養育孩兒,書且讀得少了。待十五辦了周歲宴,你將她和保保交給保姆照顧,自去上書房好好讀兩年書。」謝茂隨口安排道。
已經出嫁生子的郡主,好好兒地去上書房「讀書」,往前數五百年也沒這種安排。
謝團兒放了孩子,襝衽施禮:「兒臣遵旨。」
謝茂揮揮手,恰好大宮女送來一碗熬得爛爛的小米粥,他親自接過來,說道:「阿娘,兒臣服侍您用粥。」
「又不是孩子,哪裡用得著。」太后嘴上嗔怪,卻很配合地調整了坐姿,等著兒子喂。
衣飛石看著她花白的髮鬢上簪著那一朵漂亮的宮花,皇帝喂她吃一口,她鬢邊的宮花就顫巍巍地閃爍出燦爛的光澤,美艷而衰敗。
娘娘。衣飛石雙眸微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