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振衣飛石(222)
太平二十二年春, 惠風和暢, 天下太平。
皇帝宣布南巡,浩浩蕩蕩帶了半個內閣、禮部、戶部、翰林院近一百三十名官員出行,京城留下內閣大臣單學禮、沛宣文坐鎮, 另有黎王謝范出任權京畿督軍事, 暫時統管留京的三萬衛戍軍、兩萬中軍兵馬。
往日皇帝出門都會留下太后或皇子監國, 這一回直接讓內閣掌總政事急務,重新啟用黎王統兵坐鎮京師, 朝野上下都在默默揣摩皇帝的用意——
黎王府復起, 這必然是無可阻擋的了。
想黎王也是文帝親子,皇帝親兄, 皇帝離京時, 居然敢讓黎王統管京城防務,就不怕黎王有什麼想法?這份兒信任簡直古今難見。
不過,往細里想一想, 如今的衛戍軍、中軍軍官, 全都是皇帝親手提拔。
黎王被圈禁多年, 就算有舊部在軍中,也未必能翻起浪來。京中還有鎮國公府、涼國公府兩家坐鎮, 哪怕黎王見著京城空虛有點什麼想法,其實也不大好行事。
皇帝把京畿軍務託付給黎王, 更像是一種名義上的恩寵, 昭告世人, 朕不討厭黎王了。
更讓人在意的, 其實是皇帝此次出巡,居然沒有宣布監國人選。
往日太后在京時,皇帝離京,就由太後主理政務,監國督事,及后太後去了天壽山,兩個皇嗣也日益年長,皇帝就讓皇三子、皇四子共同監國。
——如今謝沃被貶庶人身死,皇嗣中僅剩皇四子謝澤一人,皇帝就不肯讓皇子監國了。
兩個皇子共同監國可以互相牽制,僅剩一個皇子,皇帝豈能不加提防?親兒子還得嚴防死守,何況如今的皇四子是養的?外頭還有個親爹活得好好兒的?
滿朝文武都是一頭霧水,不放心皇四子,你還可以讓太后監國啊?太后現在不是在宮裡了嗎?
難道皇帝也察覺到太后的野心,打算把太后困在深宮之中了?
這個揣測這讓宗室大臣們歡欣鼓舞。然而,還沒高興兩天,宮裡就傳來消息,太后也要跟著皇帝一起南巡,故而不能監國。
「說不得陛下就是不欲讓太后監國,才奉太后一併南巡呢?」
「你想,那老太后一把年紀了,本該安然奉養宮中,卻被迫跟著陛下一路舟車勞頓,說不得就有個水土不服頭疼腦熱風寒咳嗽,多少老人熬不得這病就……了呢。」
戶部侍郎狄琇的書房裡,一個留著山羊鬍的幕僚正在替主翁「分憂」。
照著家譜算,狄琇是太後娘家的侄孫女婿。他的妻子林屏平是林附殷的孫女,太后的侄孫女。
自從太后判決吳氏案一出,狄琇的日子就過得水深火熱,見天兒被妻子林氏逼著發賣兩個外室。
就為了這事兒,狄琇一度和陳夢湘躥到了一起,只因陳夢湘太過狂妄瘋狂,他臨陣倒戈縮了回去,這才躲過了那一場差點抄家滅門的大劫。
如今陳閣老死了,陳夢湘的屍體也涼了,牽連上一個皇子,兩個王爺,死的人都沒數——
敢公然和太后別苗頭的宗室大臣不是被滅口就是不敢出聲了,狄琇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他家離太后實在太近了,林氏天天嚷著不賣外室就休夫,還要去找太后做主,狄琇天天焦頭爛額。
「元辰啊,你這話說得就欠思量了。」
皇帝真要弄死太后,還需要把太后帶出去遊山玩水累死?神經病嗎不是?
狄琇在紙上寫了幾個名字,說:「這是禮部出行的名單。尚書竇蜀珍,左侍郎李冠楠,儀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簡,員外郎蒲白,祠祭清吏司郎中蔣璇,主事成宣禮、張安國,主客清吏司員外郎燕青河,精膳清吏司郎中唐立……」
「皇帝出巡,帶這麼多禮部官員做什麼?瞧瞧這份名單,幾乎把禮部上下一網打盡。」
「我看吶,陛下把禮部這群人一帶走,禮部衙門立刻就得晾著!得虧今年沒什麼要緊事,真要是京中臨時死幾個要員大臣,立馬抓瞎——」
「你再看這裡。」
狄琇又寫下幾個名字。
他的幕僚簡旦捻起山羊鬍,皺眉道:「這是翰林院幾位儲相?」
「儲相差得遠呢,」狄琇是林附殷的孫女婿,入閣之路基本上就沒指望了,對著如今養在翰林院打磨性子的幾個學霸頗為嫉妒,「傅覺非、梁勝文、印大斗,這三人不說,詩文風流天下皆知,陛下命他們奉駕出巡那是當然,——池璋呢?還有這個欒煦,比常衛、左靈昀差得遠了。」
簡旦恍然大悟:「傅覺非、梁勝文、印大斗不提,池璋與欒煦入貢本經都是《禮記》!」
狄琇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生無可戀地喝了下去。
皇帝具體想幹什麼,狄琇猜不到。但是,很顯然的是,皇帝和太后的目標是一致的。如果太后真的能說動皇帝立林家血親為儲君,他這個林氏的女婿……還是不要跟老婆對著幹了。
從書房出來,狄琇就吩咐把自己養在興合坊的兩個外室賣了,掛上笑臉回主院找林氏秀恩愛。
※
這是謝茂出巡最為隆重的一次,不在於他帶了多少護衛兵卒,而在於他帶了許多官員。
單內閣大臣就有黎洵、李璣伴駕,樞機處大臣孟東華、孔秀平,禮部尚書竇蜀珍,禮部左侍郎李冠楠,戶部左侍郎狄琇,翰林待詔傅覺非、梁勝文、印大斗,其餘四品以下官員共有一百多人。
除此之外,隨行護衛的尚有襄國公衣飛石,沭陽公張姿,水道行軍總督曲昭。
皇帝御駕沿水路往東,第一站即是深埠,沿途官員紛紛來拜,皇帝一概不見。
另有聖旨頒下,命沿途所有州縣官員實心任事,除了運送給養,不許跑來溜須拍馬獻祥瑞送美人……反正來了朕也不會見你們。
皇帝說了不許來拜見,沿途官員又豈敢真的不來?只得在岸上朝著御駕龍船遙遙磕頭。
才上任兩年的水道行軍總督曲昭守著空蕩蕩的龍船溜達嘆氣,哎,陛下帶著咱們公爺出去玩也算了,好歹多留幾個文官大臣吧?六七品的小嘍啰都編成隊,輪班帶出去「微服私訪」,玩得也太開了。
與此同時,三百裡外。
彤城東湖之上,迎來一大批相約游春的文士,豪擲千金賃上畫舫,泛舟東湖,欣賞春景。
謝茂身邊極其熱鬧,隨行服侍的朱雨、秦箏都擠不上來,給皇帝提著暖茶壺的是衣飛石,抱著點心攢盒的是孔秀平——衣飛石是近臣,孔秀平娶了謝綿綿為妻,算是晚輩,在皇帝身邊執役乃是盡孝,不算折辱。
除此之外,黎洵、李璣、孟東華、竇蜀珍,都站在離謝茂最近的地方,隨時聽著皇帝說話。
再外邊一層,是翰林待詔傅覺非、梁勝文、印大斗,與禮部、戶部兩位侍郎。
隔壁幾艘畫舫上則是隨駕出行的各部低級官員,皇帝畫舫上的絲竹一響,其餘幾艘畫舫也都紛紛開了禁,各人聽曲兒賞景,寫詩飲食,享受春日美景。
「聽聞彤城風月冠絕天下,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嘛。」謝茂嗅著風中吹來的青草香氣,感慨道。
正在畫舫上彈琵琶的女伎不服氣了,偷偷跟旁邊的橫吹伎努了努嘴。
謝茂本就是彈琵琶的行家,聽出琵琶伎指尖的情緒,回頭看了一眼,笑道:「你不滿了。朕……真是哪裡說得不對?」
「尊客恕罪。」
琵琶伎放下懷裡的琵琶,裊裊娜娜上前施禮,「奴家鶯暖兒,列位明公有禮了。」
鶯暖兒早看出來為首的男子身份不俗,這麼多文士陪在身邊,怕不是哪路的學政大官吧?長得又是如此英俊不凡。能在白天出來東湖討生計的伎人,本也是不怎麼入流的。鶯暖兒自認絲弦技藝冠絕東湖,就因為長相寡淡,生意一向不好——今日得了一位貴客,自然變著方兒地想貼上去。
「姑娘免禮。」謝茂坐下來,招呼身邊的幾位大臣,「黎老,東華,你們都坐。」
「好叫尊客得知,咱們彤城東湖胭脂馥郁,前後出了六位大家。李大家擅霓裳舞,趙大家最擅箜篌,周大家橫吹技天下無雙……」鶯暖兒絮絮細數,說到最後一個,「梁大家最擅琵琶,因技藝精湛,已經被京中太樂署招去做了教習,專調|教服侍神農老皇爺的樂伎呢。」
「哦?那就是說,如今東湖不再有大家了?」謝茂很配合地問。
鶯暖兒本來想說自己就是梁大家的徒弟,琵琶彈得冠絕東湖,哪曉得恰好畫舫從湖上劃過,垂楊青嫩的枝條於風中搖曳,露出岸上那一排排紅泥燒磚砌成的瓦房,竟忍不住嘆了一聲:「若沒有湖邊的機杼之聲,東湖也不是今日之光景。」
謝茂很意外。他今日就是很單純想帶大臣們出來散散步,沒有太明確的目的。哪曉得隨便找艘畫舫聽個曲兒,都能聽到底下人的聲音。
「姑娘是說,岸上紡絲的織坊,壞了東湖的風氣?」
「這……」鶯暖兒猶豫了片刻,「奴家也說不好。」
「好叫尊客得知,奴家本是梁大家的弟子,不是奴家誇口,在這東湖之上,二百里彤城之中,再沒有人能與奴家鬥技,若出了彤城……」她臉上顯出自豪之色,「更不在話下。」
謝茂卻不想聽她吹噓技藝,師傅都在太樂署了,犯得著將就聽徒弟的手藝嗎?
「你說說織坊的事。說得好了,有賞。」
鶯暖兒越發肯定他是個微服私訪的大官,有些後悔提及了織坊的事,嚅囁不肯言。
與她同船的橫吹伎春鸝將笛子收起,上前施禮,道:「謝尊客打賞。」
先要錢。
幾個服侍在皇帝身邊的大臣都皺眉,如此無禮的伎人,莫說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哪怕在他們跟前造次都要被拖出去打死。
哪曉得皇帝半點不生氣,笑道:「放賞放賞。」
秦箏抓了兩把金瓜子放在荷包里,賞給春鸝。
春鸝一邊打開荷包看裡邊的金子成色,一邊說道:「上稟列位尊客,這事兒呀,真是說來話長。」
「咱們彤城有個富戶姓蔡,年過半百時,幾個兒子都沒養住,膝下只得一個女兒,名叫蔡嬋。」
「蔡大戶念著年事已高,再生兒子也不可能了,給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女婿姓徐。成親兩年,蔡姑娘就給蔡大戶生了個孫女——因是個女娃娃,蔡大戶心軟,就讓這女孫隨了女婿的姓氏,約定若是再生兒子,方才姓蔡。」
「沒多久,蔡姑娘又有了身孕,全家上下都盼著是個兒子,繼承蔡家香火。」
「可惜了了,這肚子里的孩子還沒降生,蔡大戶先急病死了,竟沒看著這個男孫孫出世。」
「蔡家張羅著給蔡大戶辦喪事,停靈不足三日,蔡家族裡就有老輩兒來清點財產,蔡姑娘徐女婿都不幹啊,我們家召了上門女婿,有頂門的男人,憑什麼要收繳家產?就去衙門告狀,求大老爺判決。」
「蔡姑娘和徐女婿的婚書在衙門留了契,原本這事兒是妥當的。」
「壞就壞在,他們的第一個女孩兒,跟女婿姓了徐。」
在場所有官員都默然。
做上門女婿是要去衙門立契的,在風俗比較嚴苛的州縣,甚至要求上門女婿改姓女家。如蔡家這樣的情況,去衙門立契做上門女婿,生下的孩子卻跟了男方姓氏,留在衙門的契約就判決失效。
毀契當然也有懲罰,比如罰銀、杖責之類,然而,總體來說,這是個保護男方的規定。
——如果上門女婿想反悔,只要他哄得妻子給孩子改了姓,他留在衙門的契書就可以失效。
契書失效之後,上門女婿就不再是上門女婿,他就可以如常參加科舉,入仕當官。
哪曉得就被蔡氏族裡鑽了這個空子,堅持聲稱徐女婿不是上門女婿,而是蔡姑娘嫁到了徐家,他們的女兒徐虹兒就是證據!這官司,哪怕蔡家出再多的銀子,也肯定打不贏。
結案當日,蔡大戶還未過七七,家宅就被族裡搜羅一空,兩口子帶著女兒被掃地出門。
嫁出去的女兒,當然不能繼續住在蔡家的宅子里。
徐女婿悲憤之下找蔡家宿老拚命,被打破了腦袋,卧床熬了幾個月,一命嗚呼。蔡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沒保住,八個月時生下一個死胎,正是個來遲了的兒子。
蔡姑娘帶著才三歲的女兒衣食無繼,無奈之下就上了東湖討生活。
在東湖的妓|女也分好幾等,最上等的,自然是顏色好,擅長歌舞,會說笑的,其次是長得好,樂藝一般的,再次是長得好,樂藝很差的……至於樂藝非常好,長得一般的,很少混出頭。
蔡姑娘就是長得好,完全不通樂藝的那一類。
操持兩年皮肉生意之後,蔡姑娘把攢的錢全砸在學樂藝的師傅身上,拜了五個師傅,分別學習唱歌、跳舞、琴箏、箜篌、洞簫。
春鸝說到這裡,孔秀平已驚訝地抬起頭來,在場好幾個大臣都開始擼鬍鬚了。
謝茂好笑地問道:「怎麼,這個蔡嬋很出名么?」
黎洵見身邊幾個同僚面露尷尬之色,他和皇帝相處得長些,知道皇帝脾性,解釋道:「稟老爺,這位姑娘講的恐怕是彤城名妓蔡仙仙的故事。蔡仙仙在風月場中名氣很大,也曾到京中八大樓獻藝,聽說是色藝俱佳,不負仙子之名。」
春鸝肯定道:「尊客說得是。奴家講的這位蔡姑娘,花名蔡仙仙。」
「她又和織坊有什麼關係?」謝茂問道。
春鸝口吻中下意識地帶著一縷不快,說道:「朝廷前些年四處辦作坊,蔡仙仙自認掙了不少錢,想著洗腳上岸,帶著她的錢匣子只管用錢砸——竟還真給她砸下來一個絲織坊,說是什麼『承包』給她經營,每年交貨交租,銷路都不愁了。」
「這豈不是好事么?」謝茂聞言是很高興的。
「她開了織坊,又拖了不少湖上名妓上岸,大家都去做織坊生意去了!」春鸝道。
謝茂聽明白了,哈哈笑了笑,搖頭道:「這是好事。」
蔡仙仙金盆洗手不做風月生意了,還帶著不少東湖上的名妓一起上岸。
最初,被這群名妓壓在身下的伎人們自然很高興了,排名在前的都洗手了,後邊的豈非就能出頭了?往日人家一夜賺上百千兩,如今自己也能賺那麼多了。
那群與蔡仙仙齊名的妓|女也都很高興,少了這麼多搶生意的,銀子豈不是滾滾而來。
然而,東湖風月本就是這一批頂尖兒風流美艷的名妓撐起來的,一旦她們迅速上岸,湖上伎人後繼乏力,客人們遊覽東湖看來看去就幾個面孔,剩下的全是不入流,難免就會對東湖失去興趣。
客人失去了興趣,越來越少,能賺來的銀子也自然越來越少。
迫於無奈之下,許多留下想掙大錢的伎人,也都循著前輩的足跡,紛紛上岸搞作坊去了。
對東湖的風月市場而言,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對春鸝這樣習慣了賣笑賣藝的伎人而言,當然恨死了帶頭壞了東湖風氣的蔡仙仙們。
似她們這樣的伎人,從小學習吹拉彈唱討好客人的技藝,叫她們放下嬌滴滴的生活,去作坊里埋頭五個時辰紡織做工,她們哪裡做得下來?畢竟,像蔡仙仙一樣攢下大筆銀錢,能夠花錢去聽事司承包作坊的,那是極少數。
謝茂不想再聽春鸝抱怨,叫秦箏再給她們放賞,叫畫舫靠岸:「咱們下船去看看。」
他說的岸邊,就是先前畫舫路過的織坊。靠岸之後,謝茂帶著眾大臣陸續下船,衣長寧早已安排人去前方探路布防,衣飛石仍舊很小心地守在皇帝身邊,注意著四面八方的動靜。
從外邊看,這間織坊也不算很大,紅泥燒制的磚牆瓦房,臨湖的草地被踩得嚴嚴實實,楊柳樹下還有些石頭堆砌的桌椅,似乎常有人在此閑坐。謝茂看了一圈沒找著門,衣長寧回來稟報道:「老爺,南州作坊門禁森嚴,大門通常朝里開,您往這邊走……」
東湖風光旖旎,行走在春光明媚的水岸邊,不止謝茂陶然若醉,背後幾個翰林待詔也擠不上來,偷著說小話,看遠處長得爛漫的春花,已經開始琢磨詩句了。
遠處突然有兩個人追打著奔跑,衣長寧緊張地忙要呼喝侍衛,謝茂笑道:「別動,別動。」
溫柔服侍在皇帝身邊的衣飛石目光瞬間利若鷹隼,看了片刻之後,沖衣長寧點點頭:「無礙。」又打了個手勢,命令衣長寧帶人悄然圍上來。再是看上去沒什麼破綻的偶遇,他也不會掉以輕心。
那邊追打的兩個人,竟然是一男一女。
男子縮著脖子掉了一隻鞋,邊跑邊罵:「韓二娘,你這潑婦,我要休了你!」
背後那氣勢洶洶追出來的婦人手裡拿著一根樹枝,另一隻手就拎著一隻男式布鞋,呼呼掄著樹枝想要抽前面的男子:「休!你有本事休!江大強,你給老娘站住,走,咱們寫休書去!」
江大強似是跑得累了,抱著一棵細細的柳樹,氣喘吁吁地說:「你不許追了!」
韓二娘操起樹枝殺到,嘩啦一條子抽在江大強胳膊上,疼得江大強嗷嗷叫:「謀殺親夫啊!」一邊喊一邊又拔腿狂奔,深怕被抓住了又被暴打一頓。
這一出鬧劇看得謝茂一行人目瞪口呆。
孟東華是武官出身,氣道:「世上竟有如此潑婦?」居然敢打丈夫!
他氣急敗壞地上前,三兩下攔住了江大強,罵道:「你這丈夫好沒道理。怎的就讓婦人騎到頭上去了?她手裡拎的又不是菜刀,你怕她個甚?——快去打她兩巴掌,叫她醒醒神。」
江大強沖他翻了個白眼,揮手道:「你懂什麼?她作坊里的婦人都是活土匪,上回我就推了她一下,被她們的土匪頭子命令一幫子女土匪把我扔湖裡——幸虧我會水。哎呀,快些讓開,她追上來了!」
孟東華拽著他不放,正面迎向追上來的韓二娘,怒道:「你這婦人,還不住手?!」
韓二娘一陣奔跑也是鬢歪釵斜,氣喘吁吁地停步,整了整妝容,施禮道:「這位官人請了。」
她這樣突然文靜知禮的模樣,並不像孟東華見過的市井潑婦,孟東華頓時也被整懵逼了,皺眉問道:「你可是他的妻房?」
「奴家娘家姓韓,夫家江大強,正是官人背後的慫包。」韓二娘瞪了江大強一眼。
「他既然是你夫婿,你豈不知尊重夫郎的道理?怎敢當街毆打丈夫?」孟東華問道。
韓二娘擦了擦眼角,哭道:「官人不知下情。奴家這夫婿常年不事生產,家中三兒兩女,全憑奴家做工糊口。這也罷了,婦人生來就是當牛做馬的命,能有口飯吃,養得活孩兒,奴家也不求什麼了。」
「好叫官人得知,奴家一月三十日在坊上做工,統共得錢三千枚,日常花銷是盡夠用了。」
「只一條,實在脫不得身,家中兒女只得託付夫婿照看。」
「奴每月只留八十枚錢,做婦人用。存在坊上一千錢,另有一千九百二十錢,皆予了家中。」
「……嗚嗚,這江大強沒良心呀。三天兩頭找奴家要錢,不是說大兒磕了頭,就是說小女兒饞肉,今日奴家才知道,原來這殺千刀的在鄉下養了個姘頭,今日給那姘頭買匹絹,明日給那姘頭割二斤肉,可憐奴的孩子們大冬天還光著屁股滿地跑呢……」
孟東華只覺得一言難盡,轉過頭訓斥江大強:「你這男子也好沒道理,納妾便納了,為何偏寵外室苛待親子?」
江大強覺得孟東華怕不是個傻子。
孟東華又繼續訓斥韓二娘:「那也不是你當街毆打丈夫的理由。你一月三十日都在坊上做工,丈夫孩兒皆無人照顧,何妨把那外室納入門中,一則替你服侍夫君,二則代你撫育子女,這……」
「這你娘個大頭鬼啊,死老頭兒,老娘給你臉你不要臉,瞎嗶嗶什麼?」
韓二娘突然翻臉破口大罵。
「他江大強有手有腳整日無事,老娘每月近兩千個錢養著他,他連孩兒都照顧不好,要他何用?還要老娘掙錢養他的姘頭!花老娘的錢,睡老娘的男人,籠絡老娘的娃!合著老娘辛辛苦苦一輩子,就給他老江家掙錢了是吧?」
「不能照顧老娘的孩子,老娘要他有什麼用?走走走,江大強,咱們和離去!」
「老娘另外找個老實漢子,乖乖在家裡給幾個娃兒煮飯,比你個狗|日的強百倍!」
孟東華氣得臉都綠了。天哪,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潑婦?嫉妒也罷了,還敢問丈夫有何用?竟然還敢說和離了,再找一個?他拉住江大強的手,剛想說你把這婦人休了,看看還有誰肯娶她,羞也羞死她了,老夫再給你找個好的——
江大強已迅速離他三尺遠,腆著臉沖韓二娘賠笑:「二娘,娘子,你甭生氣,甭生氣。」
「我和村東頭那劉寡婦就是鬧著玩兒的,她哪裡配進咱家的門兒啊?好吃懶做的東西,給你提鞋子都不配。我馬上就和她斷了,你相信我,別生氣……」
韓二娘拎著樹枝又嘩地抽了上來。
江大強嗷地喊了一聲,一邊求饒一邊跑:「哎喲娘子別打了,為夫知錯了……」
兩口子一個逃一個攆,很快又跑遠了。
留下孟東華青著臉,氣得喘氣跟拉風箱似的。
跟在皇帝身邊的諸大臣都把全程看在眼中,文臣們大多不吭聲,皇帝態度曖昧不明,誰知道哪句話就撞槍口上了?
孔秀平也是將門出身,壓根兒就沒想那麼多,搖頭道:「這丈夫好沒骨氣。」
謝茂笑道:「骨氣值幾個錢?不要骨氣,每個月就有一千九百二十個錢進帳。躺著就有。」
他不在乎眾大臣的看法,多看了衣飛石一眼。
此次出巡,名義上是帶著禮部大臣微服私訪,為翌日修禮做準備,其實,謝茂全是為了衣飛石心中那個結。他不在乎禮部官員怎麼想,聖旨叫修禮,願意辦差的就飛黃騰達,不願意替皇帝辦差的就坐一輩子冷板凳,根本不缺人用。
最重要的是,相王府行刺案之後,衣飛石常常都會露出深思憂慮的神色,儘管他掩飾得很好。
謝茂知道衣飛石擔心的是什麼。
無非是覺得立嗣女之事,可能會招至宗室反彈,可能會流很多不必要的鮮血,因此心中難安。
謝茂沒法兒直接用語言說服衣飛石。衣飛石若鑽了牛角尖,十個謝茂也拉不回來。他籌備了幾個月,帶著大臣南巡,就是要讓衣飛石親眼看看,為了立嗣女,他在謝朝大地上做了什麼,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先讓衣飛石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他再和衣飛石慢慢講。
他會讓衣飛石心甘情願地覺得,哪怕宗室血流遍地,立嗣女也是值得的。
謝茂穿越之前的時代,女人都很彪悍。
他從來沒有看不起女人的想法,對付女人也從來不容情。在他的時代,因為對方是女人就心存輕視還「容情」?下場必然慘不忍睹。在穿越初期,他把這個時代的婦人當男人一樣對付,還一度被人嘲笑他欺凌婦孺。改了許久才改過來。
他來這個世界,也從來沒想過搞什麼婦女解放運動。
隨著時代的進步,女人自己就會學會拼殺,從男權手中奪回屬於自己的利益和權力。
就和超越時代的各種科技一樣,時間到了,一切自然就會來臨。他沒有去研究飛舟、傳訊符,當然也不會去搞什麼婦女解放。唯一讓他弄得超時代的,只有神仙種。事關生民性命的神仙種。
事已至此,用解放婦女來洗腦小衣,讓他的聖父腦袋醒一醒,則是謝茂順水推舟。
——宗室有多少人?謝朝有多少婦人?
——若以宗室頑固不化之血,鋪一條婦人逃出生天的艱途,怎麼又不值得?
應該是能夠把小衣忽悠瘸的。謝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