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振衣飛石(215)
皇帝態度如此堅決,衣飛石也不敢太過挑釁。
剛開始, 衣飛石老實了兩天, 規規矩矩束手睡在皇帝身邊, 連寢衣都穿得一絲不苟。
三五日之後, 衣飛石脊背上傷勢見好, 跟在皇帝身前就有些有意無意地暗示。這麼多年來,除非有事外差不在皇帝身邊, 二人就沒有蓋棉被純睡覺這麼長時間。三十多歲正當年,再不如毛頭小伙那麼火氣旺,那也挨不住這麼素著——折騰人不是?
偏偏皇帝就不搭茬,衣飛石白天暗示幾回, 夜裡必要明示一回,謝茂就剝了他的上衣逼問:「你管這叫好了?」
要完全好, 那確實是差了點。背上帶著印兒,沒個十天半夜消不下去。
衣飛石無奈將衣裳穿好, 歪頭睡在床邊,繼續憋著。
「長信宮來遞了消息,說團兒想出宮。」謝茂看著衣飛石背身生悶氣的樣子,心裡就可樂。該,叫你小子鬧狗脾氣,朕還治不住你了?總有你求著朕的時候。「你家怎麼看?」
如今謝團兒與衣飛珀還未和離, 若謝團兒要出宮, 就面臨住處的選擇。究竟是回長公主府和衣飛珀一起住, 還是回黎王府住與衣飛珀分居?回黎王府當然沒問題。回長公主府……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謝團兒願意嗎?衣家願意嗎?
衣飛石知道謝團兒有野心,也知道如今謝團兒留在宮中,對她的「野心」才是最有助益。突然說要離宮,這是哪一出?他想了片刻,問道:「保保身子不好么?」
除非保保身體不好,眼看就要保不住了,所以謝團兒才想和衣飛珀重新生一個孩子?
謝茂明白衣飛石的意思,心想,你也太小看這個丫頭了。她此時出宮,是要躲風頭。
京兆府尹常葛想借李璣彈劾吳仲雄的案子弄死吳氏,這事兒報到太極殿,皇帝就是揮揮手,叫龍幼株不必在乎這些小事,然而,案子是太后一手策劃,皇帝不在意的事,太后在意。
這幾日常葛還在不知死活地蹦達,吳氏與吳元娘住在黎簪雲府上,聽事司派人守著,京兆府天天派人去傳喚抓人,一心一意要死諫。謝茂都懶得搭理他。
太后這兩日則頻頻召見謝團兒,向她一個小輩問策——擺明了要把謝團兒推到明面上。
太后的做法也是很諸皇子傳統的入朝方式。先把一個小差事交給準備入朝問政的皇嗣,這差事通常上邊有掌總的,不可能辦壞了,一旦辦好了,那就是個極其漂亮的政績,皇嗣就可以順勢入朝觀政。
只是因為謝團兒身份特殊,既非帝裔又非男子,太后才挑了一個比較刁鑽的案子讓她入朝。
謝茂不知道謝團兒出於哪種考慮,很顯然謝團兒不願意遵從太后的安排行事。
謝茂對此也很無所謂,撐死了三五年就能完成修禮,到時候謝團兒再堂堂正正地入朝也不耽誤功夫。若是這兩年裡,謝團兒還能跟衣飛珀再生一個孩子,那就更保險了——萬一保保出意外,他的心血豈不都白費了?
這些盤算心裡想一想就行了,真拿出來和衣飛石商量,沒得又讓衣飛石鬱悶。謝茂乾脆就撇開這些計較,閑話家常似地聊著:「就是保保身子看著比從前都好了,不須太醫時時刻刻看著,團兒才想出宮。她畢竟是衣家的媳婦,沒得常在伯父家住著的道理。」
「郡主住家中使得,住黎王府也使得。」不必請示衣尚予,衣飛石就做主給了答覆。
滿京城誰不知道崇慧郡主與鎮國公世子鬧了婚變?為了面上好看就壓著謝團兒住回長公主府,這不是結親是結仇,「陛下怎麼想呢?若是想留郡主在宮中,臣叫飛珀來和郡主說話。」
謝茂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看了衣飛石好幾眼。
衣飛石解釋道:「臣已想明白了。陛下立嗣之心如此堅決,臣惟有謝恩效死以報。」
「那也沒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謝茂心中得意,摟著衣飛石習慣地上下撫摸,又照舊教育這個古板封建的衣將軍,「出不出宮是謝團兒自己的主意,她與飛珀以後是否還能夫妻恩愛,那也是他們小兩口的私房事,咱們不插嘴。」
衣飛石理解不了。婚姻締結兩家之好,怎麼就成了小兩口的私房事?謝團兒出宮與否更是涉及了立嗣大事,皇帝竟然聽之任之?不過,反正皇帝經常做他理解不了的事,衣飛石也習慣了。
被皇帝摸得渾身懶洋洋地發軟,衣飛石習慣地往皇帝懷裡蹭了蹭,索求更多。
哪曉得就被皇帝捉住他不安分的手,訓斥道:「傷好了么?就想服侍朕。」
「……」
衣飛石啞口無言。到底是誰先撩火的?
行行行,你是皇帝,你說了算。反正這事兒是陛下摸得,臣摸不得!
※
衣家沒異議,皇帝也不反對,謝團兒出宮之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太后推謝團兒入朝的盤算落空,她也不指責謝團兒不識好歹,只在謝茂到長信宮請安時問了一句:「我兒究竟是何打算?」
謝茂沒說指望謝團兒再生一個的想法,和太后略提了提修禮之事。
太后目瞪口呆,隨後也對吳氏的案子也失去了興趣。
——相比皇帝的大手筆,她所糾纏的細枝末節,果然還是格局太小了些。
修禮?這是身為婦人的太后想也不敢想的事。世人都說兔兒吃草,說得多了,好像這就是天生的道理。誰想得到,其實兔子還能吃肉呢?吃了這麼多年的草,無非是草賤肉貴,沒人肯給它吃肉罷了。
當日李璣就收到了太后的密旨,次日就上本彈劾京兆府尹常葛徇私枉法,請求重新改換主官審理吳仲雄逼殺幼妹長嫂一案。
待到下一個朝會上,聽事司指揮副使黎順應劾附議,彈劾京兆府尹常葛私刑謀害吳仲雄致死卻隱匿不報,借欽命差使以報私仇舊怨,構陷吳氏香蓮與吳氏元娘。
滿朝上下都知道太后這是要收拾常葛了,對他充滿了同情。
——如果那一日聽事司沒能護住吳氏和吳元娘,常葛還算死得轟轟烈烈,死得極有價值。
如今事情沒辦成,底兒被掀了,常葛臨死前還掙扎著想要與吳氏硬碰一次,奈何全都拜在了聽事司的嚴防死守之下,他一個堂堂京兆府尹,居然拿不住他心目中失德敗行的婦人,任憑吳氏逍遙法外。
不管常葛怎麼派人去黎簪雲府上鬧事,聽事司就是守著不動,太后也沒有再發懿旨。
如今出面收拾常葛的是李璣。明面上看起來,和太后壓根兒就沒關係。
慘吶,真慘。事業未競身先隕,死都落不了個好。
滿朝同情之中,黎順又彈劾常葛舉生母虐待嫡母,據他說,常葛的嫡母李氏因為不堪虐待,已經想去落髮修行了——當尼姑都比在家裡給小婦裁衣裳做針線輕鬆。可見被欺凌得多可憐?
原本昂著頭一副「爾等皆是奸佞,陛下乃是昏君」嘴臉的常葛臉色陡變,怒斥道:「原來是你劫走了我母親!無恥之尤!」
黎順瞥他一眼,說道:「李夫人膝下無子,從小將你養在身邊,如今爾父已逝,李夫人唯有倚靠你度過餘生。若非你虐待太過,逼得她走投無路,她又豈敢告你不孝?——不孝可是要殺頭的。你死了,她倚靠誰去?」
「是你等構陷於我,挑撥我母子不和……」常葛反駁道。
「陛下明鑒。」黎順恭恭敬敬施禮,玩綱常,玩誅心,誰不會啊?
「常大人一口認定臣挑撥蠱惑了李夫人,可見在常大人看來,嫡母被人隨口挑撥兩句,就會陷庶子於死地,他這不就是認為嫡母不慈愛嘛。」
「身為兒子,怎麼能這樣惡意揣測母親呢?若他將李夫人視若親母,必不會如此!」
群臣皆是皺眉。
黎順的指責其實很沒道理,聖人也有小受大走的時候,可見聖人父母受小人蒙蔽的時候簡直太多了。但是,他就這麼當著皇帝的面指責常葛,誰敢替常葛辯解?
——誰也不知道常葛是不是真的虐待嫡母了。
謝茂根本不想給常葛任何撒潑死諫的機會,吩咐道:「交大理寺。」
「陛下!聖人言,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陰陽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①……」常葛知道,太后不可能准許自己活著走出大理寺,他要在玉門殿留下自己最後的聲音。
他委實太過憋屈。給皇帝上摺子,皇帝留中不發,朝上根本提都不提一句,好像他的摺子遞上去就消失了。想要在殿上駁斥皇帝,彈劾太后,各部都在舉政,皇帝認真聽政,愣是沒撈著機會。
李璣跑出來彈劾他,他正想借著自辯的機會給皇帝勸諫兩句,黎順又蹦達出來了。
皇帝就更氣人了,居然都不聽他自辯,直接交大理寺發落!
他想說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最重要的就是三綱。這會兒急著跟皇帝說道理,預備了一大堆聖人言在腦子裡打轉,最後稀里糊塗就說到這上面,想要引申下去,起碼還得給他一會兒時間。
皇帝頓時露出一臉「你失心瘋了吧?」的表情,皺眉道:「押下去。」
好幾個支持常葛懟太后的大臣也都很失望,這常葛怎麼關鍵時候也說不到點子上啊!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②」也比什麼「物莫無合,合各相陰陽①」好啊!差老遠不來呢!
守殿的羽林衛已沖了進來,熟練地堵住了常葛的嘴,將人拖了出去。
朝堂鴉雀無聲。
高踞九龍御座上的皇帝冠冕堂皇,問道:「還有本奏?」
工部侍郎管去非應聲出班,遞上本章:「臣有本奏——」
玉門殿恢復了從前繁忙有序的狀態,似乎根本不存在一個試圖死諫卻被皇帝當死狗一樣拖下去的京兆府尹,群臣各懷心思,有想著如何拍龍屁的,有想著要獨善其身的,也有心裡不痛快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推出面當槍的,總而言之,敢跳出來跟皇帝正面死磕的,一個也沒有。
——只除了那個已經失敗的京兆府尹常葛。
謝茂五分心思聽政,三分心思琢磨下一步的打算,另有兩分心思想著衣飛石。
部院衙門奏本遞完了,司禮監大太監李從榮照例再問:「群臣有本上奏——」
「臣謝洛有本奏。」
讓所有人都很意外的是,宗室里萬年不出現的純王謝洛不止來了,他還遞了本子。
宮監上前收了他的本章,現場謄抄呈遞御前,謝洛則先一步口述:「臣代相王謝瑩上本,彈劾相王府世子謝浩蓄養死士,圖謀不軌……」
玉門殿一片嘩然。
相王府世子謝浩是皇帝極其看重的宗室後輩之一,從登基之初就幾次提拔,委以重任。
如相王府這樣血脈逐漸遠了的宗室,想要維持祖上的風光與權勢,能否在皇帝跟前聽差任用就是很要害的機會。能替皇帝辦差,就代表皇帝記得你,各個衙門也不敢輕易得罪,萬一你哪天就通天告御狀,誰受得了這個?
謝浩前前後後替皇帝包辦了幾個大工程,彼時黎王被圈禁,宗室上下都打趣,義老王爺告老之後,這宗正之位,怕不是就要差遣給謝浩了。
——謝浩輩分雖然不高,卻是宗室中少有能吃苦、願意辦事的,用他當宗正省事。
有皇帝在朝,謝浩也不必擔心鎮不住場子,哪家宗室敢在皇帝這個活閻王眼皮底下撒潑?等皇帝不在了,謝浩也混成了老輩子,宗正照樣能幹下去。
這樣深得皇帝看重的相王府世子,居然涉嫌謀逆?舉報他的,竟然還是他親爹相王謝瑩?
「你替謝瑩上奏?」
謝茂將遞上來的奏摺看了一遍,摺子上寫得語焉不詳,「你說說。」
哪曉得謝洛也是一問三不知,只磕磕巴巴地說,那日府上來了個自稱相王小廝的奴婢,帶來一封相王親筆的血書,說相王被世子軟禁了,求他幫忙上折……
說著,謝洛就把把一封髒兮兮皺巴巴的血書也呈了上來。
殿下宮監檢查了血書,低聲誦讀了內容,謝茂聽著無趣得很。
軟禁相王是他的密旨,當日參加宮宴的群臣只怕都還記得,他當著老相王謝璐的面表示要冊封世孫謝浩,當時的世子現在的相王謝浩就這麼被皇帝不廢而廢了。這老東西也是戲多,還寫血書。
謝瑩和義王府二王子謝長維鬧彆扭的時候,謝洛年紀還小,只怕是不大清楚這些往事。
這不,懵懵懂懂地就被謝瑩坑進來了。
「此時純王會同宗正寺前往相王府查檢,若查明屬實,再交有司處置。」謝茂很容易就做了裁決。
相王府蓄養死士的案子,衣飛石已經查得快收尾了。這時候謝茂當然不會准許任何人插手。就叫謝洛跟宗正寺去查謝瑩被謝浩「軟禁」這件事吧。
謝洛每次當欽差都攤不上好事,還得強顏歡笑地應承下來:「臣遵旨。」
※
與此同時,京城余記海貨鋪。
衣長寧帶著人突入賬房,將兩個正在往火盆里焚燒賬本的賬房先生制伏,立刻就有懂得查賬的好手帶著算盤筆墨紙硯進門,火速整理賬目籍冊,標註各大款項流向。
衣飛石在狹窄的天井中負手而立,微微皺著眉。
所有羽林衛都放輕手腳進出,不敢打擾了自家將軍的思緒,將軍怕是在考慮怎麼指證相王府吧?
相王府祖上極其輝煌榮耀,出過一個權傾朝野的輔政親王,想要劾死這麼一個擁有資歷功績的親王府,沒有十足實際的證據,很容易被懷疑是剪除功臣、清除異己,這就很冤枉了。
衣飛石想的卻是,……背上的傷應該全好了吧?今日早些回宮,叫霞姑替我看看。
賬房裡,算盤打得劈啪作響。
衣長寧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上前:「將軍。」
「說。」
「這些日子,小叔都在家中居住。」
衣飛石意外地回頭,看著衣長寧。
他很了解侄兒,衣長寧與衣飛珀自幼不和,衣飛珀偶爾就會撒謊故意栽贓衣長寧,衣長寧卻從不如此,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如果衣長寧想談衣飛珀的事,那必然就是衣飛珀有不妥了。
想起最近謝團兒要回衣家的打算,衣飛石問道:「他有什麼不妥?」
衣長寧也有些猶豫。這件事他只是猜測,並沒有什麼證據,萬一猜錯了呢?
「二叔,寧兒覺得……」衣長寧磕巴了一下,「如今在家裡的是三叔,不是小叔。」
衣飛石被他這個猜測驚了一瞬,回憶起如今的種種跡象,又覺得衣長寧的猜測未必沒道理!
自從謝團兒懷孕的事鬧出來之後,衣飛珀就住在衙門裡不回家,也從來不去看孩子。如今他才回家不過短短几日,謝團兒就打算出宮了。——如果,這個衣飛珀根本不是衣飛珀,而是衣飛琥呢?
衣飛珀此前的反常,謝團兒如今的反常,就都說得通了。
「我也拿不準。只是很多時候,就覺得……不是小叔。」衣長寧解釋道。
「這件事你和誰說過?」衣飛石問。
衣長寧聽出封口的意思,連忙保證道:「只告訴二叔了,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衣飛石點點頭,打算趁空回家把衣飛珀拎出來看看。究竟是衣飛琥還是衣飛珀,旁人或許認不出來,修習《箭術九說》臻於化境的衣飛石分辯起來根本沒有難度。雙胞胎形似神似,人獨有的氣息卻完全不同,衣飛石所修的虛無之箭就是憑氣息鎖死目標,因此他對此毫無壓力。
好不容易和二叔說上了話,衣長寧不捨得離開又不敢多嘴,巴巴地守在廊下,看著衣飛石的背影。
哪曉得守在門外的七八個羽林衛跟下餃子一樣紛紛往院子里滾,辛吹一個翻身滾到衣飛石跟前,屈膝稟報道:「公爺,鳥投林了!」滿眼都是驚訝和錯愕。
衣飛石也很意外,揮手道:「清場。」
辛吹一個呼哨,留在外邊的羽林衛就全都翻牆而出,隱藏在了暗處。
衣飛石與衣長寧也雙雙躍起,二人動作相似,連飛旋的衣袂都卷向同一個角度。
衣飛石輕飄飄地落在房檐之上,身子一偏,人就伏在了另一側的屋脊之下,徹底掩住了身形。除了落地時腳步更沉重一點兒,衣長寧所有動作都似衣飛石的翻版。
衣長寧屏息斂氣,謹慎地守著底下的門戶。衣飛石則看著他的側影,心中輕嘆。
這是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孩子,是他授以衣缽的弟子,所學的承續……倘若沒有發生四岸縣的一切,那該有多好?衣長寧始終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想要求他原諒。衣飛石也很想原諒。然而,他做不到。
他永遠都無法原諒一個試圖踩著自己去欺瞞蒙蔽皇帝的人。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不行。
底下前門帘子一掀,打頭出來兩個挺拔漂亮的長隨。
跟在背後的目標還沒出來,那長隨已看見門窗緊閉的賬房,臉色一變。
「大爺,不好!」
「秦先生該在這裡,竟不在了!」
賬房裡有人時,不許徹底關閉門窗,恐防有人偷進去在賬冊上做手腳,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衣長寧打了個手勢,埋伏在牆外的羽林衛已沖了進來,把前門裡站著的幾個人逼進了天井裡,各方人馬收緊,上下皆是羽林衛,可謂插翅難飛。
跟著兩個長隨從帘子里走進天井裡的,赫然是一個四十齣頭的短須貴人,一身錦繡,披著緙絲斗篷,正是才被親爹彈劾上殿的相王府世子,謝浩。
衣飛石看著他,微微凝眸。
這其實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按道理說,謝浩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皇帝在宮外遇刺的事件震驚了整個京城,現已查實,來自慈幼院的八個死士和相王府脫不了關係,問題只在於指使刺客行刺皇帝的人,究竟是相王謝瑩?還是世子謝浩?
衣飛石這些天都在追查此事。哪怕他派了幾路羽林衛充作疑兵,這麼多天過去了,做賊心虛的相王府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查了。
這個節骨眼兒上,不管謝浩對慈幼院的死士知情與否,他該做的都是避嫌,能有多遠離多遠。
——像今天這樣一頭撞進來?這也太反常了。
「世子爺。」衣長寧拱手施禮,「……這是您的鋪子?」
謝浩先是一臉錯愕,看見衣長寧出現之後,他還是強自按捺住眼中的震驚、痛苦,很謙卑的和衣長寧敘了禮。
謝浩是相王府世子,原本不必對衣長寧這麼客氣。然而,衣長寧畢竟是衣家後輩,身份不同於一般京城世家子弟。哪怕是正經的王爺,也很少會在衣家人跟前擺架子。尤其是衣家適齡在外走動的子弟並不算多,除了衣飛珀就是衣長寧了。
「這是家母陪嫁的鋪子,這些年交由我來打理。」謝浩輕聲道。
「世子爺親自打理?」
衣長寧沒認錯謝浩初時眼中的震驚與痛苦,那是似乎是一種被出賣的難以置信。他覺得這件事另有內情,哪怕賬房裡賬冊還沒理清楚,他就先一步問道:「世子爺知道柜上現銀流往何處么?」
謝浩閉口不言。
「對不住您了,請您屋內稍坐片刻。」衣長寧吩咐辛吹,「給世子爺上茶。」
謝浩被押入房中看守之後,衣飛石才從屋檐上走了下來。他行在瓦片之上如履平地,聽不見一絲聲響,落地時也是輕輕一沾,人就飄了下來。人想躥高跳遠都需要速度助力,輕功到了衣飛石這個地步,才是真正的爐火純青。
他正要提醒衣長寧,謝浩只怕有詐,衣長寧已先一步稟報道:「將軍,此事反常。」
被摯愛親人出賣的痛苦,衣長寧再明白不過了。他真正嘗過了那種絕望的滋味,所以,他才知道謝浩眼裡的震驚痛苦,全都是裝出來的。
正如衣飛石與衣長寧這些日子調查的那樣,謝瑩被軟禁在相王府,對蓄養的死士很難擁有掌控力。
退一萬步說,就算謝瑩能控制養在外邊的死士,負責軟禁謝瑩的謝浩難道毫不知情?
要麼父子同謀,要麼謝浩主使。
身為相王府實際掌權人的世子謝浩,絕不可能清白乾凈、一無所知。
說到底這謀逆行刺的罪名扣在相王府身上甩不掉,一旦查實了,不管是謝瑩還是謝浩,都是滿門死絕的下場。然而,衣飛石奉命查案,就得查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總不能回去跟皇帝說,反正不是爹就是兒子,陛下您隨便挑一個頂罪砍全家,肯定跑不了——皇帝不會捶他,衣尚予肯定捶他。
讓人意外的是,查到最後,竟然又是一出人倫慘劇。
就謝浩今天來余記海貨鋪的這一出,謝浩若不是裝的,那就是親爹嫁禍兒子,謝浩若是裝的,那就是兒子嫁禍親爹。這也是父子?
衣飛石點點頭:「先把賬冊理出來。浩世子不必扣押聽事司,送到宗正寺去。」
時間不早了,趕著宮門下鑰之前,衣飛石還得回宮去哄自家陛下息怒。
——這都快二十天了,還不許近身。
陛下這回怎麼這麼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