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振衣飛石(195)
第二天,滿京城都知道聽事司又吃了個癟。
指揮副使黎順親自跟了三年一個江洋大盜案子, 圍捕時走漏了風聲, 那據稱在江南江北十二城犯下二十三起滅門血案的大盜澹臺慶行, 竟一路從客棧殺了出來, 慌不擇路撞進了長公主府的角門, 恰好遇上了正欲去襄國公府送禮的衣家寧二少。
衣長寧倉促之間帶著家丁豪奴圍攻,死了不少人, 后衣家護衛聞訊而至,這才把那滅門大盜就地格殺。據說,連衣家的寧二少爺都在遭遇中受了傷。
這事兒鬧得極其難看,聽事司還急吼吼地放了警訊煙花上天, 差點就驚動了另外幾個兄弟兵衙。
黎順當天晚上就寫了摺子,一是為自身失職贖罪, 二是替衣長寧和衣家死去的家丁請功,第二天上朝, 即刻就遞了上來——像這樣差點就驚擾宵禁、驚動駐京各大兵衙的大事,皇帝當然要即刻知情。
皇帝將黎順罵了個狗血淋頭,以玩忽職守將他廷杖三十,隨後下令撫恤衣家死於圍捕的家丁義士。
難得上朝一回的衣飛石朝服冠帶,低頭沉默立於武班之中,始終沒有說話。
散朝之後, 衣飛石先去探望挨了廷杖的黎順。
黎順家在皇城南邊的久慶坊, 兩進的小院子, 寸土寸金的地方, 已經稱得上奢侈了。
他的妻子正是聽事司同僚緝事百戶袁十十,二人前兩年才成親,還沒顧得上子嗣,袁十十沒好氣地數落:「偏你倒霉!攤上這事兒,好好兒的功勞倒成了罪過!」
黎順是京中少有的高手,擒拿大盜澹臺慶行是他一人功勞,因澹臺慶行背後還有個銷贓的窩點沒捅出來,本來是秘密抓捕,秘密關押。
趕上昨天|衣家出了大亂子,又驚動了京城各大兵衙,黎順摳破了腦袋也無法,只好把澹臺慶行亂刀砍死,拿來給昨天|衣家的亂局當擋箭牌,順手就給自己扣了個辦事不力的黑鍋。
——替皇帝(襄國公)背鍋的機會可不易得!甭看黎順挨了一頓打,其實心裡得意極了。
「婦道人家懂個甚?」黎順趴在榻上哼哼,抓了抓自己清爽飄逸的長發,「幸虧昨兒洗了頭,挨了杖又是幾天不能沾水……」
話音剛落,黎順就是一聲悶哼,顯然是被婦道人家教訓了。
「錯了錯了我錯了,咱們聽事司胭脂虎當家,全是你們婦道人家說了算!」
「哼。」袁十十仍舊不滿。
「十娘,你是不知道,為夫我十多年前就欠著襄國公一頓棍子,今兒也算是還了帳了。」
黎順很想念在皇帝御前當差的日子,聽事司再威風,能比得上御前威風?龍幼株在他心目中,也遠不及如今已經病休的前御前侍衛首領余賢從。可他心裡也很清楚,就是因為當年聽了親哥張姿的蠱惑,任憑當時的清溪侯衣飛石在西城兵馬司衙門挨了打,他就失去了再回御前的可能。
如今的御前侍衛首領,是黎順從前的好兄弟常清平。二人曾經朝夕相處平起平坐,在信王府都睡一個屋,若論當時的聖寵,常清平還不如他——如今呢?論身份,論官位,真是各有際遇,天差地遠。
他兩口子在內室說話,架不住小家就兩進的院子,衣飛石耳力又委實太好,聽了個一清二楚。
小僕引了衣飛石進門,入內稟告,夫妻兩個就不說小話了。袁十十是當差的錦衣衛百戶,沒有尋常人家妻室不能待客的顧忌,親自來迎接衣飛石,聽衣飛石說想探望黎順,她就把衣飛石帶進了內寢。
黎順正要披衣下床,被衣飛石按住了,說道:「此事我要多謝你。家中子弟不肖……」
「公爺言重了。恕卑職狂妄說一句,咱們相識多年算是什麼交情?當年若非公爺寬宥,替卑職求情,卑職豈有命在?」黎順從御前被貶到街面上晃了幾年,此後才在聽事司任職,早不是當年那個沒心眼兒的小侍衛了,他也不和衣飛石說虛的,笑道,「不怕您笑話,卑職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還想給未來的兒子掙個蔭封……還求您看顧一二。」
他這麼大大方方地要回報,半點兒都不讓衣飛石難做人。這樣利索的脾氣實在討人喜歡。
衣飛石沒有帶太多禮物來,畢竟對外交代,都是衣家給聽事司、給黎順幫了大忙,這幫忙的反倒去給被幫忙的送禮,它不合常理啊。
衣飛石只將衣家特製的棒瘡葯隨身帶了兩瓶來,交給袁十十,叮囑了用法。
末了,衣飛石又承諾道:「蔭封你自己掙,我若活著,自然看顧世侄。」
說著,他端端正正一揖到地,多謝黎順在此事上的周全。
衣家那一灘子渾水還沒攪和明白,衣飛石還得回長公主府問明白情況,便不在黎順府上久留,告辭離開。
袁十十將衣飛石送出門去,回來就抱住黎順,兩眼亮睜睜:「順哥!快,咱們生兒子!」
那可是襄國公承認的「世侄」,不生一個沾沾光,簡直划不來!
黎順嗷地捂住屁股:「等老子好了再生!」
※
衣飛石牽著馬走了兩條街,突然覺得周圍氣氛很奇怪。
四下一打量,滿眼都是喬裝改扮后的羽林衛,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長街一側,二十多個御前侍衛也假扮成行商、路人,將那輛馬車隱隱拱衛著。
皇帝出宮了。
衣飛石覺得四周的布防很穩妥,服侍皇帝出行的安排也非常好,心中略滿意。
他熟門熟路地往前走,當然沒有侍衛會攔著他。沒等他在馬車前施禮問候,車帘子就打了起來,銀雷下車來請道:「爺請您上車。」
衣飛石仍是躬身行了禮,這才上車。
微服出門的馬車都不會很大,平民能乘坐的車廂應該多高多寬多長,禮法都有詳細的規定,一旦逾制就會被治罪。所以,衣飛石要上車,車上服侍的銀雷就得下來騰位置。饒是如此,衣飛石進了馬車,也差不多和皇帝坐在了一起。
謝茂穿著一襲蘇錦圓領窄袖袍子,是極其少見的暗綉珍珠色,襯著他俊雅清恬的容顏,就有一種出塵脫俗的凌人之氣。
分明是在狹小的車廂里,車帘子捂著也不大透光,衣飛石抬頭看見謝茂的臉,卻覺得眼前一亮。
「您怎麼出來了?」
衣飛石壓下心中的愛慕驚艷,這麼多年了,他看皇帝卻仍和初見時一樣歡喜。
「朕陪你回去。」
謝茂大略能猜到衣家出了什麼變故,無非是衣長安回京,把家裡那幾個不安分的嚇著了,出了昏招。
黎順聰明,懂得揣摩上意,密折昨兒就幾經周折遞進了太極殿,今天在朝堂上的一番做作,無非都是演戲罷了。謝茂的態度在今日朝堂上已經很明顯了,他就是要護短,為了保全衣飛石,衣家鬧出多大的事他都要捂住。
如今跟著出了宮,就是怕衣飛石回家又被氣著了,怕衣飛石會傷心。
——為了衣長安的事,小衣昨兒就撒嬌要朕抱著睡了一夜,再來幾個糟心的,把小衣氣著。
這會兒謝茂與衣飛石都不知道昨天|衣家究竟是出了什麼變故,蓋子是捂住了,衣尚予也沒有差遣人來說明情況,謝茂說要跟著去看,衣飛石就不能拒絕。
馬車直接駛入了長公主府,才進大門不久,馬車就停下了。
「陛下,公爺。」銀雷打起帘子,低聲稟報道,「鎮國公門前接駕。」
謝茂平時很少見衣尚予。自從為衣飛石的事吵翻之後,謝茂在衣尚予跟前裝不起聖君架子,衣尚予在謝茂跟前也裝不像馴臣模樣——二人是實打實放飛自我爭過嘴的。
兩個都是厚臉皮,倒不至於見面尷尬,就是心裡都挺不痛快。
謝茂在宮裡殺過人打過閣老,衣尚予年輕時也是當朝打過文官宰輔的暴脾氣,兩個都脾氣不好。
偏偏衣尚予敬皇帝是君,謝茂敬衣尚予是岳父,所以,脾氣不好的二人都不能把讓自己不痛快的人暴打一頓,那就只能有志一同地少見面了。
這會兒謝茂也不能讓衣尚予在馬車前干跪著,衣飛石才下車,他就跟著下來了。
衣飛石下車就悄無聲息地退到一邊跪下了,謝茂才發現,原來衣尚予那個臭老頭兒跪著。
——往日衣尚予裝斷腿兒,都會坐在輪椅上,假裝顫巍巍地作勢欲跪。謝茂當然也不會真讓他跪下去,馬上就會讓人去扶。
如今衣尚予一襲素衣跪在地上,花白的髮髻上沒有簪冠,雙手加額拜伏於地。
這是請罪的裝扮。
想來是得知皇帝的馬車進了府,他立刻就趕來接駕了。
他這麼往地上一跪,長公主府所有侍衛、僕從全都跪了一地,衣飛石也得陪著跪下請罪。
「這是真出事了。」謝茂笑了笑,先上前扶起衣尚予,「老爺子,有話慢慢說。今日朝中什麼動靜,您也該知道了?甭管昨天門前那條街上發生了什麼事,都是衣家的功——」
衣尚予抬頭道:「有功當賞,有過當罰。」
「這是治軍的道理,不是治國的道理。」謝茂扶他扶不起來,也就不費徒勞了,「您要跪著朕不扶您。找個地兒,朕累了,端碗茶來。」
能請皇帝奉茶的地方,自然就只有長公主府的正堂了。
衣尚予起身引路待客,衣飛石則趁空問身邊的家奴:「二少爺呢?」
家奴小聲答道:「昨兒二少爺嘔血抬了回來,老爺親自施針救了回來,他又鬧著要殺郡主,院子里十多個人都拉不住,一劍脫手,把郡主臉上拉恁長一道口子——」
「老爺叫人把他關了起來。他又拿頭撞牆,差點撞出腦漿子。」
「老爺叫服侍長公主殿下的醫女來看,開了一副安神葯,這會兒二少爺還昏睡著呢……」
照顧梨馥長公主的醫女別的不會,就是會開安神湯。一碗葯喝下去,鎮日昏睡不起。衣飛石點點頭,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既然挪了個地方,謝茂落座奉茶之後,也不可能再讓衣尚予跪著說話。他賜了座,本是暗示衣飛石去扶衣尚予,哪曉得衣飛石低著頭先跪下了——家裡出了這樣難堪的事,若換了一個皇帝,衣家就該誅族了,衣飛石極其難堪慚愧,根本不可能理直氣壯地領受皇帝的庇護。
謝茂就只好瞥了銀雷一眼。銀雷死死抱住衣尚予不放,硬生生把皇帝賜坐摁給了衣尚予。
「公爺。」銀雷小聲提醒還跪著的衣飛石,示意他看皇帝。
衣飛石沒看皇帝,微微伏首,悄然立在衣尚予背後。
衣飛石慚愧極了,他站在父親身邊,是想和家裡一起領罪。他分明是最謹守本分之人,被皇帝寵了二十年也從不敢越雷池一步,家中卻處處出岔子。先有以臣謀君的衣長寧,再有存心弒君的衣長安,儘管不知道昨天具體出了什麼事,可他知道,家裡是不幹凈的。
身為衣家半個家主,又是衣長寧的嗣父,衣飛石自認脫不開干係,慚愧無地。
他是覺得極其對不起皇帝,恨不得以死賠罪。然而,他這麼往衣尚予背後一站,謝茂就吃醋。
……又站你爹背後去了。
不知道朕和你爹為你歸誰吵過架嗎?朕和你爹對著,你就站你爹背後,這是欺負朕,知不知道?這會讓朕覺得在你爹面前很沒有面子的,感覺當年吵了半天,居然是朕吵輸了,知不知道?
氣、死、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