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振衣飛石(187)
衣長安與被出繼的衣飛琥都在涼州常住,不過, 叔侄二人並不生活在一起。
衣飛琥出繼之後上了殷家族譜, 從此以後就是殷家人。衣長安則依然是鎮國公府的長房長孫。
哪怕衣尚予託了老部下照顧孫兒, 衣長安也不可能真的在殷家老宅一住十多年。殷家後院婦人太多, 殷克家庶齣子女也多不勝數, 照衣長安的輩分,反倒要把一幫他看不上眼的孽庶當作世叔禮敬, 這豈能忍?在鄉下待了不足兩年,衣長安就想方設法搬去了涼州首府赤峰城。
丁禪派了二十個老卒跟著他。前些年還看得住,隨著衣長安一天天長大,籠絡人心的本事一天天厲害, 派去看他的老卒反倒成了他的打手。
不過,丁禪對此也不是很在意。衣尚予叫他到涼州看住衣飛琥, 衣長安不過是個捎帶。
何況,衣長安也就是背靠大樹榦點欺行霸市的勾當, 撐死了寫信給衣長寧,罵上衣飛石兩句。在丁禪看來,這真不算什麼太出格的事。別說借著衣尚予和殷克家的名望,就算他丁禪也是正三品征西將軍、博陵縣侯,替衣長安鎮鎮場子怎麼了?
——甭管衣飛金、周氏曾經做了什麼,大多數衣家舊部對衣飛金這一房都非常同情。
所謂上陣父子兵, 衣飛金在衣尚予帳下效命多年, 于軍中本就威望甚高。相比起衣飛石這樣驟然崛起, 打完滅陳之戰又迅速坐享太平的小督帥, 衣尚予身邊的老將們對衣飛金認同感更深重。
一個家門的長子與次子,地位就有天壤之別。衣飛金是承爵的長子,是少主,是衣尚予榮耀的延續和守護,衣飛石在十六歲之前,都只是跟著父兄身邊打下手的小嘍啰。孝帝召衣尚予回京時,衣飛金領兵駐守襄州,衣飛石就穿著侍從兵的布衣跟親爹鞍前馬後充作親兵,地位可見一斑。
如今世事變幻,衣飛金英年早逝,衣飛石卻一飛衝天,怎不讓人唏噓感慨?
如丁禪等人想來,衣飛石完全就是踩著衣飛金與周氏的屍骨上位,將長兄長嫂作為投名狀獻於皇帝,既彰顯了自己大義滅親的忠心,又故意分裂了衣家向皇帝示弱,方才換取了如今的權勢地位。
——衣飛石所攜在外人看來足以載入史冊的滅陳之功,西北軍內部並不大認可,甚至覺得不如他對內收拾幾個老將的戰功來得貨真價實。陳朝早就被衣尚予滅了大半,若非礙於局勢,不等衣飛石出頭,陳朝就被衣尚予、衣飛金父子聯手打沒了。
倒沒人覺得衣飛石不會打仗,只因滅陳是大勢所在,多數衣家舊部回想起衣飛金為父帥充作先鋒奮勇殺敵的風度,都會忍不住想,若換了衣飛金來主持西北戰局,也不會比小衣督帥差。
時間對逝者的記憶不斷雕琢美化,如日中天又油鹽不進、絕不肯替舊部跑官的衣飛石,很自然就成了被比較埋怨的對象。相形之下,失怙失爵的衣長安就更顯得可憐了。
這世上捧高踩低的人不少,偏偏衣家父子喜歡提拔的都不是那等樣人。
最絕的是,衣長寧濃眉朗目長得像衣飛金,衣長安沒他弟弟好看——一張寡淡臉,看上去普通得跟路邊賣茶的沒什麼兩樣,可是,這寡淡臉,它長得像衣尚予啊!
這簡直是個大殺器。
但凡衣長安寫信託人情不管用了,他就親自往各位老叔府上去「混飯」吃,從來不訴苦,就是樂呵呵地住下不走了,天天神吹鬼扯不幹正經事,還頂著那一張與衣尚予有五分肖似的臉。
這真沒幾個能扛得住!被找上門的衣家舊部全都舉手投降,老實幫他擦屁股去了。
「榮老叔,您看!這是小侄新得的字帖,文老尚書在太平十一年正旦大宴上得了『書聖』封賜,回家一高興,給交往親密的族親好友都寫了書信報喜,這就是寫給他族弟文昶的信……」衣長安攔住正要出門的榮繼珍,掏出弄到手的帖子獻寶。
榮繼珍是衣飛金帳下親兵出身,衣飛石小時候被層層甩鍋,衣尚予把他丟給衣飛金,衣飛金就把他丟給親兵看管,榮繼珍就是曾經扛著衣飛石滿大營轉悠的親兵之一。
親兵出身的將領多半都替主帥牽過馬,擋過冷箭,情分大不一樣。只要自家有本事,又命好活得長,基本上都能安安穩穩地混上高位。榮繼珍就是命好,衣家兩兄弟在定襄城干仗的時候,他在外駐防沒攙和進來。塵埃落定之後,衣飛石照樣提拔重用他。
滅陳之後,榮繼珍沒轉軍戶,直接報了傷退,衣飛石照著軍功給他奏請勛田,划田地域之廣闊,把見多識廣的謝茂都驚著了——旁人積攢的軍功多半都要換成財帛或緊著升遷,哪有人像榮繼珍這樣腆著臉問能不能全部換成勛田,上官還真的決定上報朝廷試試行不行的?
後來勛田當然沒給那麼多,謝茂既不願意讓衣家舊部繼續掌握兵權,又不想讓榮繼珍這樣的老將賦閑,從內閣走了關係,讓陳琦想轍把人弄到了地方按察使司任職。
十多年過去了,榮繼珍已經升任涼州按察使,正經掌握一州刑名、監察之權。
——是完全可以在涼州橫著走的五位大佬之一。
「您老人家也知道吧?文老尚書在太平十二年駕鶴,這些流傳在外的書信,就是他最後的遺作了。小侄也是花海了力氣才找到……」
衣長安所謂花海了力氣,就是把文昶的孫子綁到了青樓睡了一宿,逼人家好孩子回家偷信。
——不肯偷,就去衙門告人家逼良為娼,把良家少女拖進青樓強睡了。
文昶一家都是耕夫,只因文昶與文老尚書幼時走得親近,所以在族中有些顏面。文老尚書發跡早,到京城寓居娶妻生子時,兩家就只剩下兩個老頭兒書信往來。文老尚書駕鶴仙去之後,文昶一家連文老尚書幾個兒子,幾個孫子都不大清楚,可謂毫無靠山。
文昶的小孫兒恰好是個讀書種子,正預備下場考舉人,這要是被捲入逼良為賤的案子,科舉就不必再想了,只怕學道還要撕了他的秀才功名,叫他回家種地去。
所以,這字帖也不是偷來的。
文昶自認惹不起鎮國公府的長孫,含淚讓孫兒把那封信交了出來。
榮繼珍停住腳步,接了衣長安遞來的那張信紙,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文老尚書親筆。
按說文老尚書離世不久,他遺留的墨寶應該很多。然而,字畫一道,皆是老而彌辣,只要書者畫者不受病痛騷擾,情志完滿康健,很少出現越老越不行的情況,通常都是隨著歲月增加,技藝越發精湛完美,無限趨近藝術生涯的最巔峰。
文老尚書在太平十二年駕鶴西去,他留在太平十一年的墨寶就變得非常搶手。
「好東西。」榮繼珍戀戀不捨地看著,他是個難得成年後才認字,原本想要附庸風雅,卻意外發現自己讀書水平比正常人高了不少,拿起紙筆比操刀砍殺還得心應手的奇葩。
背靠著衣飛金、衣飛石前後兩座大山,榮繼珍學寫字的配置也是巨豪華。
衣飛金的描紅本上全是王夢珍老大人親筆,衣飛石的描紅本就是文老尚書親筆了。這兩個描紅本都借給他用了幾年。王夢珍死時,榮繼珍還沒混出頭,榮老尚書駕鶴時,他就有點想弄一些老大人的遺作做念想了——可惜,還是官兒小了點,沒撈著。
時隔近八年,衣長安倒把流散在各處的文老尚書親筆遺作找了一份回來,榮繼珍很想留下。
真不敢留。
「大少爺。」
榮繼珍珍而重之地將那封信送回衣長安手裡,第一次正色勸道,「您既然知道事機不妙,腆著我能有什麼用?京中兩位公爺,無論求了哪一位,欽差也查不到您頭上來。」
按察使司是都察院在地方的下屬職能部門,皇帝派了純王來查四岸縣鹽引案,榮繼珍身為涼州臬台,本身就負責一州的刑名與監察,是主要負責配合欽差查案的部門之一。
純王才領了旨意出京,內閣照會、都察院行移和郡守府關切,就前後腳到了涼州按察使司衙門。榮繼珍是涼州最早幾個知道欽差降臨的大佬之一。
衣長安沒多久就找上門來了。和往常一樣,也不說要辦什麼事,就是往府上一住,整天混吃混喝,還往客居的府上招妓,鬧得烏煙瘴氣。榮繼珍不想接他的茬兒,看在他親爹的份上,也不想和他撕破臉皮,把妻兒往別院一挪,隨便他鬧。
算算日子,欽差再有十天半個月就要抵達涼州了。衣長安終於急了?
衣長安失笑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①」
他湊近榮繼珍身邊,笑嘻嘻地說:「榮老叔,侄兒找您不是為了欽差。赤峰西南不是剛開了一片粘土地么?我家裡人說了,那玩意兒燒窯做瓷器好。恰好潮縣新開了港口,我這兒也想弄支船隊出去瞧瞧……直接賣自家的貨,何必叫人家去賺錢?我打算在赤峰就燒個窯……」
說來說去,就是想要那片才開採出來的粘土地。
問題是,那片地是有主的。朝廷規定,所有礦地皆歸朝廷所有,不得任命不可私采。可這粘土地又不算礦藏,朝廷也沒道理去收了。
自從聽事司在各地開辦手工作坊之後,瓷器坊也是遍地開花的作坊之一。
想要燒出精美絕倫的瓷器不容易,去聽事司的瓷器作坊培訓兩年,燒點日常能用的粗瓷完全不成問題。同樣的,粘土不難找,城東城西總能找到能燒粗瓷的粘土——可要是想燒出上等瓷器,對粘土本身的要求也會比較高。
赤峰城西南邊的那片粘土地就是用來燒瓷的極品白土,官稱雲土。從前,在謝朝境內只有官窯才用雲土燒瓷,官窯選址主要挑水質,土藏是足夠用了。如今謝朝瓷器作坊遍地開花,民間燒窯也追求精美無暇用以海貿,質量絕好的粘土地就變得搶手了起來。
地主當然不肯輕易就賣了,放出風聲,吸引了不少躍躍欲試想要燒窯下海的商賈,準備價高者得。
衣長安當然有足夠的實力作「價高得」者。他自己這些年攢了不少家當,還有爹媽留下來的龐大產業——周氏自殺之後,皇帝也沒有對周家趕盡殺絕,至少沒去收了周氏的產業,而是任憑衣飛金收拾殘局,全部攏進了口袋。
可他想要這片土地,卻不想出高價。他覺得地主是奸商。
「哄抬地價可是殺頭的罪名。那姓劉的小子守不住祖業早就想賣地了,如今卻要八百兩銀子一畝——咱們赤峰的上等田一畝才多少銀子?老叔,沒有他這樣辦事的……」
衣長安早就給地主想好罪名了。凡災年哄抬地價者,斬立決。
榮繼珍突然臉色一變,顧不得自己三品大員的身份,一個賴驢打滾翻到了門柱之後。
衣長安功夫不如他,警覺不如他,一直到衣飛石飛撲而下,一巴掌從他額間當頭拍下,生生把他拍了個狗啃泥直摔在地上,腦子嗡嗡地震著,噁心得想吐,這才知道榮繼珍為什麼往旁邊滾。
「該死。」
衣飛石一路披星戴月趕來,恰好撞見文昶那小孫兒文季常扶棺上京告狀。
被衣長安搶走文老尚書的最後一封來信之後,文昶就傷心死了。
他是個終老田間的耕夫,不懂得幼年族兄寄回來的一封封書信有多麼珍貴。他甚至不認得字。得靠讀了書的兒子、孫子幫他讀信。他傷心的不是丟了一件傳家墨寶,而是自己庸碌一生,哪裡配和文十七哥那樣的文曲星做朋友?——連故人絕筆都保不住。
文季常大哭一場,給親爹親叔伯磕了頭,堅持要去京城告狀。
文十七祖父不在了,伯父們還在的吧?這世道還有天理嗎?若十七祖父家的伯父們也拿鎮國公府的公孫沒辦法,他就去敲登聞鼓。他就不信了,神農老皇爺會讓人這樣欺負人!
衣飛石來時剛好遇見文季常在城門口大哭,他的叔伯則怕事地拉著他,訓斥他不孝,不許他把文昶的棺材帶走。
衣飛石默默聽著文季常的哭罵,不顧臉面地宣揚衣長安的惡行,失望之餘,還有一絲困惑。
他當然痛恨衣長安所做的一切。衣長安幾乎利用了所有謝茂施給百姓的仁政——自謝團兒與琥珀兄弟遭遇販人案后,各地將逼良為賤的案子查得極嚴。衣長安就敢藉此栽贓文季常,威脅文季常,不妥協就告你逼良為賤。沾上這種事,不死也脫一層皮。
災年不許哄抬地價,這也是謝茂遏止土地兼并的仁政之一,主要配合神仙種推廣。
衣長安就敢用這條朝廷政令,蠱惑榮繼珍以此恐嚇、甚至構陷擁有粘土地的地主,只為了不肯多出錢公平競爭那一塊地。
多可恨的人。
……可是,如果衣長安真的打算弒君謀反,他還這麼囂張地斂財?
這不合常理啊。
通常有野心謀划的人,在計劃開始之前,執行之中,甚至沒有徹底成功之前,行事都是極其謹慎的。像衣長安這種囂張狂放的作派,翻遍了史書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