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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振衣飛石(174)

  五百個偽裝成商隊與鏢行的羽林衛,足以把海沙縣衙圍住了。


  謝茂與衣飛石帶著被捆住的衙差一同進城, 縣令、縣丞、縣尉、主簿等一幫子官吏全都已經被押在二堂, 謝茂剛剛進門, 以為山匪打劫嚇得瑟瑟發抖的縣令彭潤就僵住了:「陛、陛……」


  謝茂重視地方牧狩, 每一任縣官赴任之前, 他都會抽出起碼半刻鐘與之見一面。


  彭潤兩年前才往海沙縣赴任,到吏部接官印告身時就被通知皇帝要召見, 當時也只匆匆見了一面,皇帝的威儀與音容卻牢牢地印在了彭潤的心間,此時在遠離京城的蠻地乍見,仍是瞬間就認了出來。


  「朕聽說你『傳』了朕的旨意給百姓, 要把百姓都征去煤窯背炭?」


  謝茂走進縣衙就似回了自家客廳,絲毫沒有陌生客座之感, 大馬金刀往榻上一坐,哪怕他一身常服手裡還牽著個孩子, 也沒人敢把他真的當普通人看待,「除了煤窯,還有什麼地方?」


  一個「朕」字出口,哪怕沒見過皇帝的縣丞等人也都驚呆了。


  皇權至上的年代,皇帝本人所攜帶的魔力無以言說,倘若來的是上官、欽差, 手裡拿著王命旗牌或聖旨, 底下人都或許還敢強掙遮掩, 如今皇帝親臨, 打了個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心防瞬間就崩潰了。


  主簿第一個反水舉報,指認彭潤私征農夫,把男人送到臨近縣屬的煤窯與鹽場,適齡婦人則拘在一處,分批組織賣|淫。


  ——把男人送去做苦力也罷了,居然還強迫婦人賣|淫?謝茂叫人把衣明聰帶走,臉色微沉。


  有了主簿率先反水,事情很容易就問清楚了。彭潤與四岸縣富商吳富箏參股做曬鹽場的買賣,鹽工歷來辛苦,自從糧食不值錢之後,到處用工都受了衝擊,曬鹽場的僱工更是乾脆利索跑得一個不剩。偏偏如今太平帝登基之後,犯罪被下奴籍的犯人也少了,想買些奴隸來做苦役都不大方便——人少了,難免就貴,吳富箏當然就覺得不划算了,琢磨弄點不花錢的苦力來搞一搞?

  強征農夫並非自彭潤而始,自從太平十一、二年,神仙種傳入海州大面積種植之後,四岸縣就開始了強征。


  最初是徵召農夫去貨棧搬運貨物、疏通水渠等,後來縣令想翻修衙門,乾脆就叫人組織農人燒窯制磚,不單把縣衙翻修了,府庫等處也沒落下,現在四岸縣那兩條規整的長街,就是當年被強征的農夫來修好的。


  臨近幾個縣有樣學樣,愈演愈烈。


  彭潤赴任之後,迅速與吳富箏勾搭上,最初也是羨慕四岸縣工整氣派的縣衙,征了農夫來給自家修衙,而後被吳富箏蠱惑幾句,乾脆就把人拉到了四岸縣的鹽場。


  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誰會多管幾個赤腳農夫的死活?


  開了口子的彭潤在吳富箏的蠱惑之下一步步淪陷下去,海沙縣的農人就遭殃了。送到煤窯與鹽場的男人的倘若身體好,大抵還能留一條命,身體不好的,疲病交加死在役場,直接就燒成灰埋了。


  「吳富箏給死去的役夫每人五兩喪葬撫恤銀子,這買命銀子他彭潤都要貪啊!」


  「統共五兩銀子,彭潤就要拿三兩,連主簿、邱縣丞合拿一兩,剩下一兩叫底下人去鄉下發放。」


  「若是碰見厚道的,只貪個五分,剩下五分給苦主家屬,若是底下人恰好手裡缺錢使,或不去送,或去了也只給一、二分銀子,真是太慘了。」楚縣尉指責道。


  連主簿立刻反駁:「去送銀子的不就是你手底下的衙役皂隸么?他們昧下的銀子到了誰手裡?你當大伙兒都不知道?——只怕你拿的比我還多呢!」


  兩個當場就撕了起來,衣飛石微微皺眉,堂下守著的羽林衛就把二人拖了出去,各自抽了十個巴掌,打得兩頰腫起、滿嘴是血,又叫漱了口,才重新送回二堂。


  謝茂負手站在窗前,看著庭中小池中開得熱烈的荷花,沉默不語。


  「男子送去了鄰縣富商的鹽場煤窯,婦人呢?又送去了哪家的窯子?」衣飛石問道。


  彭潤臉色灰敗,縣尉、縣丞都不吭聲,只有連主簿一副「我很清白」的嘴臉,說道:「便是彭潤和楚洪、邱柏年的生意!先叫征來的農夫在城郊二里處修了個小園子,將農戶人家的女眷都關進去,楚縣尉領頭,帶著那幫子皂隸先把婦人們淫辱一遍,再拉了脾氣和軟的拘在前庭,這就開門迎客。」


  「起先只做過往富商的生意,後來本地鄉紳也愛來坐一坐。前一批不新鮮了,就拉到後院,賤賣予粗人苦力,又重新從別處征起新鮮閨女……」


  楚縣尉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和他吵嘴:「你若不是個軟吊子,天生硬不起來,只得假作正經,豈不一樣與我等快活?那婦人賣身的皮肉錢,你是沒吃還是沒喝?」


  剛開始二人舉報指責他人,還存著討好皇帝,說不得能留一條命的想法。現在互相揭短已經洗不清白了,二人的想法就成了,我就死了,你也別想好活。


  「你有何話說?」謝茂轉身,問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彭潤。


  彭潤想起兩年之前,他去太極殿覲見皇帝時的場景。他在陛見之前等候了快兩個時辰,太極殿的宮人半點不高傲,給他送茶點吃食,在他覲見之前,還專門領他去了旁側的恭房,讓他不至於出醜。


  被溫柔和氣又英俊的內侍引入大殿之後,就看見皇帝才吃完了飯,宮人還在撤桌子。


  年富力強的皇帝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近十歲,穿著墨地錦繡金線窄袖袍子,黑髮高綰,僅束龍簪,看上去輕簡又高貴。他戰戰兢兢地上前磕頭,皇帝準確地說出了他的年科、主考,說他同年的狀元、探花都是很得力的臣工,要他在任上好好乾,末了,皇帝還賞了他一碗青梅茶。


  那是彭潤喝過最好喝的青梅茶,回家讓夫人帶著家婢弄了幾十回,滋味也不對。


  他現在想起的就是那一碗青梅茶的滋味。他後悔極了。為何我在赴任之後,再也不曾想起過那碗青梅茶的滋味了呢?現在想起來又有什麼用?已然來不及了!

  彭潤滿臉淚痕無聲地伏地磕頭,無話可說。


  謝茂駐蹕海沙縣衙,先將關押在大牢里還未送出的農夫農婦解出,許其歸家。


  先是羽林衛圍上縣衙,再是釋放大牢里的「役夫」,動靜鬧得太大,驚動了附近的聽事司與糧司駐場老卒,紛紛聞訊趕來——聽事司有監察之責,糧司雖不隸屬朝廷,卻自認隱隱肩負著守土維|穩的重任,但凡何處有叛亂,只要糧司在,退伍老卒必然第一個組織起來對抗平叛。


  當地聽事司長官不認得皇帝,糧司派遣的林場經理是西北退伍老兵,一眼就認出了衣飛石。


  「叫你們徐老闆多發三個月餉銀。來得好。」謝茂對糧司這樣的「民兵」組織比較認可,當即就宣布放賞。


  倒是聽事司又倒了霉。


  犯了事的彭潤等人是朝廷命官,等著走堂審程序,明正典刑。


  聽事司就沒這麼好命了,說穿了,聽事司眾人就是皇帝私奴,殺起來根本不用任何人過問。當地聽事司的相關負責人當場就被皇帝剝了官衣,涉嫌收受彭潤賄賂的錄事被羽林衛用弓弦絞死,剩下三個知情人也被活埋示眾。


  被釋放的農人們還在城中盤桓,雖不知道殺的是誰,但總歸是個官兒吧?


  「青天大老爺終於來啦,咱們苦日子到頭了!」


  「彭縣尊呢?他……也調任了?」


  守在刑場的羽林衛分站班和游班,站班在哨位不動,輕易不肯說話,黑著一張臉,誰靠近就揍誰。游班的羽林衛則不一樣,聽見這群才被放出來的倒霉農人議論,就含笑解釋道:「他也壞事啦。你們放心吧,咱們主子來了,這群假傳聖旨魚肉百姓的壞官一個也跑不了。」


  「嚯喲,你們老爺怕不是戲文里說的欽差大臣吧?差爺,看你這麼氣派,京城來的?」


  那羽林衛就笑了笑,心中暗想,欽差大臣?跟著我們老爺出門的,全都是欽差大臣。


  次日,一直綳著神經跟在微服私訪的皇帝屁股後邊的海州守備將軍趙溫趕到,隨行的還有二千守備軍,直接進駐海沙縣。


  若非大事要事,守備軍通常不會輕易出動,兩千守備軍進駐當日,當地百姓就沸騰了。


  原來皇帝就在海沙縣衙!


  平時最大的官兒就是縣令,如今家門口來了個皇帝,滿城百姓都想看熱鬧。然而,緊趕慢趕衝出門去,也只看見守備軍,莫說皇帝,皇帝的儀仗都沒看到一片。有好事者堵著守備軍就問:「咱們老皇爺走啦?還沒給他老人家磕頭呢!」


  守備軍軍紀向來鬆弛,沒兩下就給問出了話:「他老人家微服私訪,見不得這海沙縣的縣令魚肉百姓,現在去解救被強征的農戶去了!去哪兒了?這得問我們頭兒,我們哪兒知道?」


  謝茂先去了就在城郊的「小園子」,就是海沙縣衙組織集體賣|淫的地方。


  那地方看上去不起眼,從官道下來,往山裡走了半里路,就是個東西三進的園子,牆修得很高,大白天的門戶緊閉,羽林衛破門而入,驚出了一幫子看門守院的打手,居然還很有幾個高手。


  跟著謝茂出門的五百羽林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收拾個鄉下窯子沒什麼難度。


  破開門之後,衣飛石隨侍謝茂進門,只見裡頭蒔花弄草,倒是十分清雅秀致。謝茂對逛窯子比較有心得,看得出這就是照著京中大門戶的妓館所建,就在庭中稍坐。


  羽林衛四下搜羅,很快就把前院後院的婦人解救了出來。前院的婦人還算體面,除了未施脂粉略顯憔悴之外,個個看著都還健康。後院的婦人則是連主簿口中「不新鮮」的「貨色」,互相攙扶著出來,臉上身上都長著瘡,衣飛石見了大驚失色:「陛下,此處不幹凈。」立刻就要扶謝茂離開。


  「叫大夫來給她們瞧病。」謝茂不慌不忙,溫言寬慰道,「朕是當今天子。」


  這話在人群中引起一群騷動,站在前排的前院婦人都下意識地理了理衣衫,不欲顯得太過失禮,站在後排患了花柳病的婦人則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還有沒患病的婦人擋在她們身前,似乎這樣就能擋住病氣,不要過給特意來解救她們的尊貴天子。


  「是朕選錯了官,才叫你們受了這樣大的委屈。這官,這禍首,朕是必殺之後快!」


  「不過,朕今日親自來見你們,除了對你們說一句委屈,還有另一個目的。」


  「朕知道,你們都是良家婦人,半輩子清白乾凈,卻因朕之過錯,平白遭了橫禍。朕殺得了貪官惡吏,補不足你們所受的傷害——這卻不是你們的過錯。是朕錯了,是彭潤錯了,是踏足這裡的惡客錯了。」


  「朕希望你們能好好地活下去。」


  「若能歸家的,自去歸家。若無法歸家的,朕准你們與丈夫和離,若有二子以上者,可攜一子大歸,僅有獨子者,朕亦特旨,夫家不得阻止爾等歸家撫看。各人發放五十兩安家銀子。願意去作坊上工的,聽事司優先安排工位,不會手藝也不著緊,進了作坊有師傅帶,紡不了紗就去分絲,不會分絲就去做紙,紙也不會做,縫個衣裳納個鞋底,朕不會叫你們餓死。」


  他回頭找紙筆,羽林衛才把這地方翻了一遍,附庸風雅者有之,就去廂房裡找來筆墨紙硯。


  衣長寧研墨,謝圓展紙,謝茂懸腕寫下「清白」二字,展示給所有婦人看。


  「朕給你們出路,給你們『清白』。若有鄉人說嘴議論,只管拿去打臉!」


  一眾婦人皆嚶嚶哭泣,有膽大的婦人哭訴道:「民婦當不得『清白』二字。當真清白烈婦,早就死在後頭山溝里了,當不得皇爺厚賜……」


  羽林衛聞言連忙去搜索後邊的山溝,竟從裡邊撿出來二十多具摔得粉碎的屍骨。


  謝茂與衣飛石都不覺奇怪。哪家妓館不死一堆節烈婦人?

  跟著去了後山的謝圓卻氣得目眥欲裂,大罵道:「這還有王法嗎?令人髮指!皇父,這幾個官兒該死!就該千刀萬剮!」


  「那就剮了吧。」謝茂隨口就准奏了。


  安頓這群農婦的事仍要交給聽事司來辦,當地聽事司四個主事都被殺了,緊急平調附近州司屬前來收拾善後,謝茂再去四岸縣的途中,海州郡守金肅迎也聞訊趕來,見面就磕頭:「臣失察!臣萬死!」


  「這要是海沙、四岸兩個縣也罷了,朝海府六個縣沒一個乾淨的,你說失察?」


  謝茂就在沿途御帳里稍歇,海州委實太熱,過了正午,日頭也曬得人滿臉發紅。他的御帳搭在一棵千年老榕之下,樹蔭隱然,下人服侍他擦了身上的汗,換上乾淨衣裳,整個人就鬆快多了。


  他端著茶,看著跪在太陽底下的金肅迎,問道:「你當你君父是個傻子?」


  金肅迎今年四十齣頭,國字臉,濃眉大眼,看上去很值得信賴,他長得高瘦,穿著密不透風的三品官服,汗水啪嗒啪嗒往地上掉。被皇帝嘲諷一句,他額頭就觸地了:「臣不敢欺瞞聖人。治下縣屬強征農夫之事,臣確實知情——」


  「神仙種落地,農人憊懶,匠工失專,聖人高瞻遠矚,早就知會地方要做好應對。朝廷更是三令五申,從上到下布置了無數法子,指點臣工們措置好這個局面,臣豈會不知道聖人心憂之處?臣在地方眼看民情怠惰,也是焦心如焚啊!」


  「強征農夫始於八年前,當時,四岸縣令孟況之在任。糧司從濟靈河拉了五車果樹,碼頭卻沒有足夠的腳力卸貨,只得強征農夫暫代,而後疏通水渠,一天十五個大錢,管三頓飯,也無人前來上工,逼於無奈,再征農夫……」


  「這些事臣在上任之後,孟況之也親自來州府衙門與臣商量過。縣裡確實有難處。」


  能吃飽飯之後,原本下苦力的工人都願意去干更輕省的工作,實在找不到更輕省的工作,回鄉躺著也是一種選擇。


  金肅迎說得無奈,謝茂卻能想象出當時這群官老爺的怒氣:不來上工?回鄉躺著?押著你來不來!

  「臣當時想著,鄉間閑漢太多,飽食無聊也容易惹是生非。既然縣裡有難處,確實需要使人,偶爾征起農人干一些活,也都是管飯的,並不曾涉及虐待,也未嘗不可。」


  金肅迎被曬得滿臉發紅,汗水幾乎淌出一個人影,「實不敢欺瞞聖人,不止朝海府,整個海州治下,大大小小都有徵役之事。臣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海沙縣令如此喪心病狂,竟虐民至此!」


  金肅迎的狡猾之處,就在於他認罪,卻只認一半。


  不知道治下強征農夫?這根本不可能。


  但是,他絕不承認自己知道彭潤把農夫賣給商人做苦力,把農婦圈起來賣|淫。


  謝朝的地方官權力極大,偶爾徵調治下百姓干點什麼活兒,只要不惹到鄉紳頭上,朝廷根本沒人會過問。金肅迎話里話外又表示我這是替朝廷分憂,怕農夫閑漢無聊滋事,起了民變,所以才默許治下縣令這麼干。


  這也是內閣幾次照會明裡暗裡提醒提防的問題,他根據治下情況稍做調整,根本不能算大錯。


  ——堂堂三品郡守,海州總牧,這點兒權力都沒有了?

  謝茂知道金肅迎肯定乾淨不了,可這會兒沒有證據,他總不至於和臣下吵嘴。衣飛石守在身邊輕輕給他搖扇,他舒舒服服地喝了一杯茶,又吃了半個瓜,下人架起屏風,他乾脆在御帳里睡了一會兒。


  金肅迎曬著太陽穿著官袍跪了大半個時辰,頭暈目眩噗就栽下去了。


  衣飛石看得哭笑不得,低聲道:「陛下,金大人暈過去了。」陛下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和年輕時一樣促狹。這麼折騰堂堂三品大員,簡直不成體統。


  「這還要問朕?」謝茂懶洋洋地枕著他的腿,「潑醒了。」


  羽林衛一盆涼水澆在被曬得不行的金肅迎頭上,頭暈目眩犯噁心的金肅迎並沒有暈倒,就是中暑了。一盆水澆下來才是真不行了,整個人眼前一花,渾身抽搐起來。


  隨行的陸太醫立刻上前,施針,餵了清涼丸,金肅迎稍微清醒過來,仍是繼續跪著。


  衣飛石沖衣長寧點點頭,衣長寧低聲道:「正審著。曬鹽場的人已經都放出來了,這會兒正去煤窯,地方比較遠。」


  一直到夕陽西下,謝茂才懶洋洋地起身,前往四岸縣駐蹕。


  四岸縣中的一幫子涉案的官吏也都被押了起來,與海沙縣令彭潤勾結的富商吳富箏口供都已經到手了。當天夜裡,謝茂在城南別館下榻,羽林衛守在別館內外,趙溫則帶著守備軍在外圍戒備。


  「你看看吧。」謝茂把吳富箏的口供遞給衣飛石。


  皇帝親問的案子,涉案者不是自殺滅了自己的口,就是老老實實地交代,很少有人敢耍花樣。吳富箏屬於後者。根本不必用刑,海沙縣的事情一出,得知皇帝親臨,他就全交代了。


  吳富箏是四岸縣的富商,產業不止煤窯與曬鹽場兩處,然而,只有這兩處,他才勾結海沙縣令強征農夫充作苦力。為什麼呢?因為他必須要維持煤窯與曬鹽場的運轉,又無力維持它們的運轉了。


  這就要說到謝朝的鹽政了。


  謝朝的鹽政主要是民制(鹽場),官授(鹽引),民購(有鹽引的商人去鹽場購買),民銷(買到鹽之後賣出去)。真正賺錢的大頭,都在拿到鹽引的商人處,負責生產食鹽的鹽場,利益並不大。


  謝朝的鹽引並不好拿,之所以拿到鹽引就能賺取暴利,原因在於,鹽引原本就是謝朝發放給商人的一種納稅福利。只有為朝廷徵集過糧食、轉運過物資,付出了很多代價的商人,才有資格獲取鹽引。尤其是文帝朝四面開戰,朝廷運力不足時,為了刺激民間商人轉運糧草軍械,鹽引曾經發到了二十年後。


  ——這也是謝茂輕易動不得鹽政的理由。


  文帝放了二十年的債,他說撤了就撤了,朝廷在百姓眼中還有什麼信用度可言?


  能拿到鹽引的除了富商巨賈之外,還有一些以權謀私的官宦人家,這也是朝廷默許的福利。所以,這一批能夠拿到鹽引的商人,通常背後都有著很龐大的勢力。不是財力,就是官勢。


  曬鹽場每年產鹽數量有定額的,吳富箏這處曬鹽場所產的食鹽,大部分都被握有鹽引的大勢力壟斷了,每年帶著鹽引來買鹽的買家也都有數,對方只要拿著鹽引來了,吳富箏就不能說沒有鹽賣,哪怕少一斤一兩都不行——怎麼可能沒有鹽賣?沒有,那就肯定是你吳富箏賣私鹽了。


  這年月販賣私鹽就是殺頭的罪過,吳富箏當然偶爾也會偷賣一點私鹽,不過,就算賣私鹽,他也不敢賣太多,更不敢影響了官鹽的行情。


  問題是,自從神仙種推廣開之後,役工減少,曬鹽場產量不足,他是真的沒鹽賣了。


  買家可不會考慮吳富箏的難處,買家只要買鹽。我有鹽引,曬鹽場就得給賣給我鹽。


  不賣,我就舉報你賣私鹽,等著死吧!


  吳富箏只得出高價雇傭工人,然而,他這曬鹽場本來也賺不來大錢,從前靠著壓榨人工漁利,如今工錢漲上去了,很快就散盡家財無以為繼。為了活下去,他只能另則它途。


  鑽營來去,主意最後打到了強征農夫這上邊。


  據吳富箏供認,他其實給每個征來的農夫都付了工錢,每人每月半兩銀子,管飯,做滿半年還給一套房縣布做的衣裳。這錢統一交給了海沙縣令彭潤。若有工人疲累身故,他給的喪葬撫恤是十兩。


  「這吳富箏還是吳閣老的族侄。」謝茂嘴角噙著冷笑,衣飛石就知道他要殺人了。


  這是一層一層地壓迫,最終才會釀成今日海沙縣的悲劇。


  勾結海沙縣令的富商吳富箏壞不壞?當然壞透了。可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他又怎會鋌而走險?

  這個曬鹽場,莫說開不下去關停,就算少曬十天鹽,那一批揣著鹽引等著買鹽的大商人,也絕不會放過吳富箏。吳富箏說他沒有給族叔吳善璉寫信求助,這事兒謝茂和衣飛石都不相信。無非是吳善璉也不肯管罷了。


  吳富箏招得這麼乾脆利索,顯然也是近幾年來被逼得太狠了,存心要將此事上達天聽。


  鹽引發放都是有記錄的,曬鹽場賣鹽也都有記錄。謝茂心火茂盛,半夜拉著衣飛石去翻吳富箏那曬鹽場的賬本,抄出幾個商號的名字和鹽引編號,連夜叫送回京城鹽政總督衙門核查。


  回城南別館的路上,就看見火光燒紅了半邊夜空,整個四岸縣衙被火舌席捲一空。


  謝茂穩穩地站在漆黑的四岸縣街頭,冷笑道:「有意思。」


  殺人滅口是做不到了,乾脆一把火把證據燒個精光。倘若不是謝茂膈應得睡不著,半夜拉著衣飛石親自走了一趟,證據已經消失了。


  何等猖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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