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振衣飛石(169)
蔡振自儘是在黃昏時分。
消息傳到黎順處時,宮門已經下鑰。
哪怕聽事司在宮內有關係, 宮門封閉之後, 所有人、物皆不能進出, 聽事司也沒有出入特權。
黎順急得團團轉, 後來在宮門前蹲了小半個時辰, 以門前喊話的方式,才使口信把蔡振的死訊帶進了太極殿。
「蔡振?」
謝茂正準備從密道回家去, 聞言又停步走了回來。
他沒想過蔡振會出頭。
在謝茂的印象中,蔡振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真正的聰明人,當然活得久。長壽全因不出頭。
但是,若說蔡振不管事吧, 其實他也管的,就是護犢子。謝茂登基之初, 因沒去給孝帝哭靈,被御史余標麗上本罵了個臭頭, 謝茂一怒之下將余標麗杖殺,蔡振就瘋狂上書,一天一本罵謝茂——至於謝茂哭不哭靈,及至後來殺不殺宗室,收不收拾妃黨外戚,蔡振不關心也從來都不吭聲。
像蔡振這樣萬年不理事的左都御史, 換了旁人, 早就被群臣彈劾下野了。然而, 蔡振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養了二十多年, 就沒有人上書罵他尸位素餐。
——他年輕時的戰績實在太驚人了。
謝朝的宦途之上傳奇不少,蔡振絕對能算其中濃墨重彩的一個。
蔡老大人是謝朝第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登第時也不過才二十二歲,何等年輕!
何況,這位不僅才華橫溢,家裡還特別有錢,出仕當官,一不為財二不為名,雄心勃勃就圖一個「爽」字。少年成名官聲鵲起怒戰八方,彈劾罵架的威風震懾都察院幾十年都沒人敢造反。
當然,最驚人的戰績,就是這位矢志不渝地懟文帝。懟得文帝頭痛無比,卻對他又愛又恨,被懟毛了也捨不得把他貶謫流放,反是把他這個罵架的祖宗放到都察院物盡其用。
朝中老臣回想起當年蔡老大人的威風,也都是一言難盡中還帶了幾分敬佩景仰。
戰鬥力強悍的御史歷代都有,像蔡振這樣罵得風生水起還穩坐釣魚台的,誰敢說他不是聰明人?
就是太聰明了。
謝茂在太極殿內略坐了片刻,吩咐道:「排駕文華殿。」
今日在內閣輪值的恰好是陳琦。秋夜漸冷,陳琦年紀也大了,受了炭氣易咳喘,夜裡看摺子眼睛也不大好,左右沒什麼事,他早早地吃了晚膳,散了步消了食,正準備去萬年宮的廊殿宿舍休息,聽說皇帝來了,又連忙繫上腰帶出來迎接。
「陛下萬安。」陳琦熟練地施禮,這個頭沒磕下去,又熟練地被皇帝身邊的太監扶了起來。
謝茂臉上是一貫和緩的微笑,就問愛卿吃了么,吃得好么?近日喘病犯了沒?明兒朕再賞些藥材下來,仔細著用,千萬保重。
皇帝經常閑來無事就到內閣來送福利,陳琦一時也摸不清楚他是真有事還是真無聊。君臣二人一前一後,隨口聊天,散著步進了值房。內閣值房輕易不許進人,皇帝身邊服侍的朱雨、銀雷都束手立外廊下,文書進來沏了茶也不敢久留,拉上門帘子就出去了。
「蔡振自殺了。」謝茂突兀地說。
陳琦嘴唇顫動片刻,半晌才說:「前兩日單學禮寫了信來,說病好了許多。」
謝茂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冷笑。
蔡振確實是個聰明人。像他這樣一位老臣、重臣仰藥自殺,朝野上下都是會有同情的。
這就像是孩子打架,大人親自登門跪地賠罪,所有人都會覺得禮太重了,小孩兒間的事,本與大人不相干。你家態度這樣誠懇,我若再咬死不依,豈不顯得我器量很狹小,得理不饒人?
單學禮告病本就是一種姿態,名義上是我被彈劾了,我該自請下野,到後期就成了「你們太過分了,不給我賠禮道歉,我決不會休假上朝當這件事不存在,等著老子報復!」
現在陳琦才聽說蔡振自殺的消息,馬上就表態,我們這一派沒問題了,單學禮即刻病癒。
人死為大。
死一個池枚不痛不癢,大不到陳琦的眼前。這回不一樣了,這回死的可是蔡振蔡老大人!
問題是,陳琦覺得死一個蔡振足以震動朝廷了,可以收手不問了,皇帝可不這麼覺得。
惹事的是你家熊孩子,你個大人登門跪下磕個頭,我家的孩子就白給你欺負了?
謝茂可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顧慮,他想弄死的人還好端端地活著,蔡振自殺就想保住他想弄死的那幾個?豈有這等好事。
「單閣老年紀也不小了,身子不好就多養一養,朕明日讓太醫去他府上看一看。」謝茂道。
——單閣老還得繼續告病,朕不允許你陳黨對南明派表示和解。
這年月混官場都有個潛規則,除非涉及奪嫡之爭,輕易是不會弄死人的。
畢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自己這時候得意了,以後會不會壞事?縱然自己一生順遂,子孫又豈能保證萬全?凡事留一線,不要把仇結死了,於人於己都是退路。
池枚自殺那是皇帝逼的,單學禮就已經寫信和陳琦商量退路,準備「病癒」了。
現在蔡振都死了,皇帝居然還不肯罷休——皇帝不要臉沒關係,陳琦總還要在官場混的,陳家後人還要在官場生存,皇帝偏偏要抓他當槍使。
被迫當槍的陳琦很想勸諫一句,然而,看著皇帝淺笑中帶著一絲冷意的俊美面容,他到底還是把嘴裡的話都噎了下去。
皇帝御極九載,但凡想殺的人,哪一個沒殺了?但凡想做的事,哪一件沒做成?
如今四大閣臣之中,單學禮的勸諫成功率最高,為何?因為這位比陳琦還會拍馬屁!
永遠只諫符合皇帝心意的言,豈不是一諫一個準兒?
※
謝茂才按住了陳黨,第二天中午,先接到禮部為蔡振報喪的摺子,隨後接到了吳善璉的摺子。
吳善璉是真的被氣病了,他是個古板剛烈的脾性,自認結盟以來,他對南明一黨從無虧待,結果南明派想要上位,反而利用他黨羽的聲勢背後捅他一刀,捅得篤信南明派各位宿老名聲的吳善璉幾乎懷疑人生。
這段時間吳善璉都在家中養病,然而,聽到蔡振自殺的消息之後,他即刻讓兒子代筆上折。
奏摺只寫了不到三百個字,掐頭去尾歸納一下,主要意思和陳琦一樣,吳善璉表示,事情鬧到這裡已經很嚴重了,對方也已經付出了沉痛的代價,臣會努力養好病,過些日子就能回朝繼續為陛下效命了云云。
——哪怕是做姿態,吳善璉也必須這麼上奏,表示對南明派的寬解。
在蔡振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去世之後,若吳善璉還繼續對他的黨人後輩窮追不捨,就一定會被仕林嘲諷譏罵心胸狹窄、沒有宰輔氣度。人皆同情弱者,蔡振一死,賺足了同情分。
謝茂才派了太醫去給單學禮「瞧病」,收了吳善璉求情的摺子也懶得批,又打發人去太醫署走了一趟,叫派人去吳善璉府上也瞧一瞧。朕不許你們現在病癒,你們就好好地病著!
如蔡振這樣曾經在文帝朝做過樞臣的老大人沒了,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肯定要指派禮部治喪,再派一個比較體面的高官去負責致祭宣禮。就如同衣飛金去世時,兩個皇嗣都在衣家待了好幾日。蔡振去世了,皇帝派個內閣大臣或是宗室王爺去看一看,絲毫不為過。
謝茂就考慮了片刻,又叫人傳旨給正在回京途中的謝范,命他去給蔡振治喪。
皇帝這一拍腦袋就犯病的奇葩旨意一出,半個朝廷都嚇得沒聲兒了。幾乎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覺得,既然蔡振死了,這件事就該收尾結束了,哪曉得皇帝還不肯善罷甘休?
謝範本來已經被就地革職,皇帝規定了時間要他趕回來聽候發落,眼看就要不好了。
結果蔡振一死,皇帝直接叫謝范去治喪——這是體恤嗎?這是恩撫嗎?
不是!
這是明晃晃的巴掌啊!
你蔡振以為一死百了,朕看著你的面子就偃旗息鼓了?想得美!
你們那一套官場黨爭的潛規則對朕不管用。既然敢在朕眼皮底下生事,就要按照朕的規矩來!朕想要殺誰,人命綁架不得,道德綁架不得,器量綁架不得,說殺就要殺。撩了就跑,有這等好事?
此事由你黨而始,卻不等由你黨而止——什麼時候算完,朕說了才算。
※
謝范接到皇帝命他回京聽候發落的消息,就打馬一路飛馳,絲毫不敢耽誤。
他了解自己的十一弟,輕易是不會發飆的,一旦發飆誰的情面都不肯買!當初他奉命幫謝茂殺了那麼多宗室,連個證據都不帶問的,輪到自己頭上,豈有例外?
才跑出來大半天,就接到了第二道聖旨,說蔡振死了,皇帝要謝范去治喪。
謝范當時眼睛就血紅一片。
當年蔡振殿試被仁宗點為一甲狀元及第,愛其人才,刻意在翰林院養了幾年,留給了文帝使用。
念著仁宗的情面,文帝與蔡振再是八字不合,也始終沒把蔡振怎麼著。他這一層身份在文帝朝堪稱護身符,所以,當年謝芳舊黨活得最艱難的時候,幾乎都有蔡振暗中出手相助。
連謝范當年都曾有兩次險被謝芝陰害,蒙受蔡振蔭蔽方才順利脫身。
蔡振為什麼在文帝朝後期一反常態緘默不語?因為到文帝後期,謝芝入主東宮,權勢熏天,蔡振與謝芳舊黨隱有往來得罪了謝芝,當時的淑妃親自告誡蔡振務必低調,才把蔡振保在了朝中沒被弄死。
謝范自己就是謝芳舊黨。
他曾隨在謝芳身邊,蹭各位太子太傅的經筵日講,也曾被謝芳引薦給各位師傅,跟著讀書習武。
他記得那一張張溫和慈愛的臉,爽朗暢快的笑聲。他和姬尚書的兒子是好兄弟,和狄太傅的兒子不大對付,一度很喜歡費學士家的小姐姐——後來才知道是個男的。
那是他人生中無法抹去也無法淡忘的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哪怕他成了太平朝最風光的宗室王爺,哪怕他有嬌妻美妾,兒女雙全,酒醉夢酣之時,他仍是不止一次變成小小的皇六子,牽著湛姐姐的裙角,仰慕仁德聰慧的皇長兄,過著不泯初心的日子。
他的初心,就是謝芳為皇帝,他為賢王,湛姐姐做皇后。
那些依附在謝芳身邊的師傅們,也都在朝堂上好好地活著,治世濟民,天下太平。
他與謝芳舊黨有過共同的目標,有過共同的美好日子,也一起遭受過謝芝的打壓迫害,一齊在謝芝的重壓之下勉力支持。當年為了保他,東勝黨就死了兩個老大人。如今昔年同黨的後輩壞了事,他伸手掩護幾乎成了本能——共同戰鬥的本能。
文帝朝,孝帝朝,黨爭從來就不曾停止過。依謝范想來,這事兒能有多嚴重?黨爭這事兒有多稀罕?就算他想出手截殺宋彬,不也被衣飛石攔住了嗎?
一直到謝范接到了這一道皇帝命他去給蔡振治喪的聖旨,他才如夢初醒——
不一樣!小十一這個皇帝,和皇父、謝芝都不一樣!
想欺他一個得過且過?
過不去的。
謝范在馬前接了聖旨,抹了抹煞白一片的臉,重新上馬飛馳回京。
一路上披星戴月,過驛換乘,次日下午就進了城。按照前一道聖旨,謝范應該先謝罪繳旨,後來一道聖旨發下,他進京之後就直撲蔡府,蔡府已經掛起了白幡輓聯,門上貼起訃告。
和死後門可羅雀的池枚不同,蔡振自殺之後,總有不怕死的門生、下屬、舊友前來致祭。
蔡振年輕時曾做過幾年翰林,旁人考庶吉士時,他就奉旨給庶吉士講學了,文帝朝的樞機處也是軍政一把抓,他在樞機處混那幾年,有時候文帝嫌他吵得煩,乾脆就打發他去主持會試——總能清靜兩個月。所以,他在朝中的門生也不算少,且年紀都不小了。
謝范才風塵僕僕地下馬,就有不認識的老者指著他罵:「心高德鄙的小畜生,老大人當年是白救了你幾回,臨了還給你連累死了……」連忙就有人捂住嘴給他扶了下去。
謝范身邊跟著的張豈楨就要出面拿人,被謝范厲聲喝止道:「你要做什麼?站住了!」
張豈楨仍是多看了那老人下去的方向,心中很不是滋味,就是你們這老頭的徒子徒孫搞事情,我們王爺好心幫你擦屁股,不過是沒擦乾淨,就怪王爺把你家老大人害死了?蠻不講理。
謝范卻很明白。倘若不是他在黎州拖延行事,觸怒了皇帝,蔡振絕不會死。
蔡振幾個兒子年紀都比謝范年長,蔡穎作為長子率眾出迎——謝范被皇帝擼了職事,王爵還在,所以他來了蔡府,蔡穎得帶著家人出來迎接。謝范看著他們陡然蒼老的模樣,也只得低聲道:「節哀。」
謝范與蔡振的次子蔡昂有交情,蔡昂卻根本不理他,低頭不語。
見此情狀,謝范更是心如刀割,他還心存妄想,想見了太后之後,請太后規勸皇帝兩句。
當他知道太后被迫封宮不出,不日就要前往天壽山修行之後,徹底懵了。
※
謝范釘在蔡府替老大人治喪這幾日,京城保持了詭異的寧靜。
沒人悄悄過府開小會,也沒人湊在一起指指點點——全都被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嚇傻了。
黨爭是臣子間的鬥爭。皇帝親自插手,還弄得死了都不休,但凡有心肝兒的大臣都會膽顫。同是臣子,你能打敗我,我就能打敗你,我若不行,我兒子,我弟子,我同黨遲早也能打敗你,誰怕誰?
現在皇帝下場,還完全不按規矩來,做大臣的豈能不害怕?臣下難道還能打敗皇帝?
「陛下眼中豈有黨人?君臣而已。」陳夢湘道。
他勸說父親,應該拋卻黨人成見,阻止皇帝繼續窮追不捨,否則,以後這官兒還怎麼當?
陳琦當天晚上就給兒子灌了一碗湯藥,次日就讓家人去禮部告假,說長子陳夢湘病得沒法起身,三天後就把長子長媳一家全部送回了老家——這道理老子還要你來教?跟皇帝拍板對著干,現在官兒都當不下去了,還想以後!
與此同時。
吳善璉府上。
「父親,您看,是不是再給陛下上個摺子?」吳伯平在病榻前詢問。
歪在躺椅上看書的吳善璉皺起眉頭,說道:「大郎,何時學得一身偽道學?聖人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蔡老初喪時,為父要你具折上奏為南明賊子緩頰說情,知禮而已。一說不中,還欲再說,難道還真要假惺惺地學凡夫愚婦『以德報怨』?誠為可笑。」
吳伯平就覺得親爹性子刻板難以近人,不然這都混到內閣了,怎麼還是幾個知交朋友都沒有?
他還欲再勸,吳善璉將書卷一放,由小廝扶起,揮手道:「你去吧,不必再說!」
※
衣飛石在襄國公府待得心浮氣躁,京中一片風雨欲來的氣勢,他卻困在府中無力動彈。
皇帝說是與他「做戲」,也確實把他從這件事里摘了出來,可是,此舉又何嘗不是提前告誡了他,不許他過問此事?如今蔡振死了,皇帝還差遣謝范去給蔡振治喪,如此明顯的惡意,令衣飛石都覺得微微膽寒,何況身在其中的黨人?
前天下午,黎閣老府上送了帖子來,說老爺偶然得了一株老參,另添了半車藥材,問候國公爺。
這影影綽綽的示好親近,讓衣飛石覺得非常不妙。
皇帝早就有意思安排衣飛石入閣,因種種事情耽擱了,拖延至今。可是,對於內閣幾位大臣而言,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了——黎洵與吳善璉是鄉黨,他本人也是吳善璉所一手推入內閣,現在黎洵突然對衣飛石示好,是他自己在找靠山,還是在替吳善璉找退路?
最重要的是,他怎麼知道我根本沒壞事呢?衣飛石對此不解。
謝范回京之後就常駐蔡府,至今也沒回府見見王妃與兒女,皇帝也好像不知道他回京了,根本沒有召見他的意思。謝團兒倒是沉得住氣,乖乖地待在府上一動不動,可架不住衣飛珀三天兩頭往府上跑。
——衣飛珀不敢去求衣尚予,也知道衣尚予必然不會多管閑事,他就仗著衣飛石心軟。
「二哥,你給我兩個護衛,我去看看黎王爺,外邊都說他一夕之間瘦了三五圈,我又沒道理去蔡府致祭,他又不出來……團兒只怕擔心極了,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衣飛珀跪在衣飛石床前哀求。
衣飛珀三天兩頭就來,衣飛石也被他弄煩了,懶得一次次地纏豬血繃帶,乾脆就躲被窩裡。
衣長寧才去給衣飛石端熱湯,回來又看見衣飛珀纏著二叔不放,氣沖沖地來罵:「小叔,你怎麼這麼討厭?二叔還在病中,出不得府,你就求他惹事……」
兩人又吵了起來。
衣飛石被吵得皺眉,揮揮手,門外的孫崇就熟練地把兩人拎了出去,一人揍了十板子。
衣飛石自己吃了不少棍棒的苦楚,教孩子從來不肯狠打,叮囑孫崇要輕輕的。孫崇也偏心,揍衣飛珀就比較狠,揍衣長寧就很聽公爺的話,輕輕地揍。兩個孩子都不敢吭聲,見面各自翻白眼。
衣飛石正想把兩個孩子都送回家,下人帶著一點錯愕地來稟報:「老爺,黎王爺來見!」
衣飛珀深怕衣飛石顧惜羽毛不肯接見自家岳父,本在廊下罰站,聞言一溜煙躥了出來:「二哥你身子不便,我去請進來!」話音剛落,人已經跑出了院門。
衣長寧氣急了,連忙轉身:「二叔,你要是不方便,叫孫叔扶你去後邊歇息。」
有個吃裡扒外的小弟弟也罷了,好歹侄兒沒上趕著把自己賣了。
衣飛石笑了笑,說:「沒什麼不方便的。」
因皇帝經常出入襄國公府,府上守衛極其森嚴。
若衣飛石不願意見謝范,莫說衣飛珀去請,就算衣尚予親至也不可能把謝范放進來。他也很想知道,此時此刻,謝范來見他是想說什麼?或者說,求他做什麼?
滿打滿算,衣飛石和皇帝做戲「受杖」的日子也有十天了。他這樣的體格身手,總不至於挨一頓打十天都還趴著起不來。衣飛石打發了衣長寧出門候著,換上寬鬆的厚衣裳,做出燕居養傷的模樣,在觀雲小樓左近的花廳接待謝范。
乍見謝范時,衣飛石也吃了一驚。
衣飛珀所說的傳言沒有撒謊,謝范確實是瘦了,瘦了起碼三十斤。
月牙白的親王常服套在謝范身上松垮垮的,全憑腰帶紮緊,一樣的玉帶蟠龍袍,從前穿著何等風采照人?今日看了只覺落魄。衣飛石眼力好,謝范束在髮髻中的白髮騙得了旁人,瞞不過他的雙眼。
距離衣飛石與謝范蒼山一別,也不過短短十數日而已。
他猶豫了一下,上前施禮,仍是稱呼:「六哥。」
「今日是蔡老大人頭七。」謝范也不和他寒暄廢話,見面直入正題,「要麼今晚,最遲明日,陛下必然會召我問罪——聽說因我之故,連累你受了廷杖,高義如此,小王今生只怕是無力報答了。」
「您言重了。今日倉促來見,可是有事託付給我?」衣飛石也懶得廢話。
「確有兩件事,懇求公爺周全。」
「請說。」
「黎州之事,太后本不知情。若因我之故使陛下、太後母子離心,何其荒謬?如今陛下氣恨難當,我說一句只怕就壞十句,此後卻未必再有機會面君自承。還請公爺周全。」
謝范鄭重託付,說著就屈膝行了大禮。
衣飛石心痛太后的感情未必比謝范少多少,他避開謝范這一禮,說道:「義不容辭。」
衣飛珀連忙把謝范扶了起來,謝范看著身邊殷勤俊秀的少年郎,從前覺得他拱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好閨女,恨不得把他打出去,如今又覺得他千好萬好,可惜無緣。他拍拍衣飛珀的手,請衣飛珀和衣長寧都先出去,方才說道:「我若壞事,團兒就不能嫁給你家了。」
衣飛石私心裡當然不願意謝團兒嫁入衣家,可是,絕不是因為黎王失勢了。
他皺眉道:「六哥這是何意?不說陛下如何處置,就算有雷霆降下,我家豈是趨炎附勢、背信棄義之人?——您來找我,是怕去長公主府退婚,被我父親打出來嗎?」
「妻者,齊也。齊大非偶。」謝范只說了兩句話。
衣飛石才想說我家不是那等輕狂勢利的人家,轉念又想,難道皇帝就是輕狂勢利的皇帝么?
他自己與皇帝相戀,日子就過得遠比尋常夫婦辛苦,既是侍夫,又是事主,天然比皇帝矮一截,開個玩笑都要想一想,皇帝會不會真的生氣了。若從前謝團兒是大郡主,衣飛珀承了國公爵位,彼此也算相稱,至少誰也不必怕誰,一旦黎王失勢了呢?
「我正在壞事的時候,此時去你家退婚,鎮國公必然不應,我也不欲因私心愛女,反倒壞了鎮國公府的名聲。小兒女家過日子必然是磕磕絆絆,只盼有朝一日他們實在過不下去了,你能記得我的囑託,出面作主,許團兒與飛珀和離——」
說到這裡,他也給衣飛石作揖,謝道:「若她過得不好,還請多照看她一分。」
衣飛石突然抬眼,面露錯愕之色。
謝范心說,難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嗎?皇室女子休夫、和離又不稀奇。
正不解時,關得緊緊的花廳大門突然被砰地打開,謝范霍地回頭——
就看見兩個宮監站在門口壓著門扇,一身灰青色御常服的皇帝站在門口,正冷眼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