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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振衣飛石(161)

  衣飛石去黎州截住了黎王作死, 卻不可能當面替黎王辯解。


  黎王就是想殺宋彬滅口,這事兒沒得洗。衣飛石截黎王的人是不願皇帝陷入困境,可不是擔心黎王陷入困境。如今皇帝狂怒之下開口諷刺黎王, 衣飛石不會替黎王辯解,當然,他也不會落井下石。


  衣飛石低聲繼續說道:「臣現身告知六哥,押送人證的羽林衛是臣所差遣, 臣也會親自護送人證回京, 無須六哥費心……」


  在蒼山縣的欽差行轅,黎王見衣飛石千里迢迢趕來截他出手,便以為衣飛石對他心有偏重。


  ——黎王府與鎮國公府聯姻,黎王認為,衣飛石此來是為著姻親之好。


  黎王府不倒,黎王常得皇帝信重, 鎮國公府的這一門姻親結得才有意義。


  哪怕謝范親眼見過皇帝與衣飛石何等親昵恩愛,然而,在謝范的心目中, 或者說,這世上大部分人的心目中, 皇帝畢竟是皇帝。


  沒有人會把皇帝當作親人、愛人,皇帝就是一個權力的符號,代表著富貴榮華生殺予奪。


  在謝范想來, 衣家與黎王府是姻親, 是利益的結合。皇帝則只是高高在上的利益來處。


  不能說謝范對皇帝沒有忠誠, 他一樣能為皇帝衝鋒陷陣、充作馬前之卒,必要的時候,他甚至能為皇帝替死。然而,他不會用凡人的感情去對待皇帝。他是這一種想法,衣尚予也是這種想法,全天下的臣子都是這種想法。在他心目中,衣飛石也應該是這種想法。


  皇帝施捨下的權力利益,臣子攫取分享。皇帝是施予者,他和衣家、衣飛石都是接受的一方。


  這是一種階級劃分的本能,謝范認為,他和衣飛石應該是獲取皇權福蔭的同盟。——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衣飛石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審視他的。換句話說,在很多時候,衣飛石下意識地不是替自己著想,而是先替皇帝想。


  謝范接受了衣飛石的善意,隨後向衣飛石提出了類似同盟的要求。


  他毫不遮掩地把幾封來自黎州各地的線報都拿了出來,無一例外,全都是某地某官於前不久自戕的消息,總共八封。衣飛石記性還算不錯,瞄了一眼,就把死掉的幾人官職都記了下來。


  謝范說,涉事的東勝黨人都已自盡,只差一個宋彬。


  又說若此事查實,涉嫌黨爭,必然要死一串官員。如今天下剛剛太平,何必鬧得朝堂動蕩不安?


  在他身邊的張豈楨還故意提醒衣飛石,此次聽事司派來黎州辦案的百戶大人,姓文,是當年與裴露生合謀殺死寶珍公主的臭□□——不必公爺出手,我帶人去殺了她。


  張豈楨被衣飛石一腳踹出了門。謝范拿出來的八封線報,則被衣飛石信手一卷,收入懷中。


  臨走之前,衣飛石確實說了,我會親自護送宋彬回京,不必費心。


  ——他親自護送,張豈楨哪怕帶三五千衛戍軍出馬,也未必能順利把宋彬殺死。


  這中間的過程衣飛石就略去了,他覺得,他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全部說出來,皇帝只怕立馬就要一道聖旨把黎王召回京奪爵圈禁。所以,他就說了最後那一段。


  哪曉得他這番話就戳了皇帝的痛處。


  皇帝本是嘲諷黎王,故意說黎王派人「護送」人證,哪曉得衣飛石還順嘴溜,儼然一副黎王確實是要派人護送人證的口氣。


  「六哥?」


  謝茂笑了笑,「你倒是叫得親熱。他給你幾分好處,連朕都敢騙了?!」


  這年月誰沒幾個知交故人?遇見故人之後,念幾分香火情,謝茂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恨的是黎王和太后都把他當傻子耍!

  他自問登基以來,對黎王、太后都足夠禮遇,他對旁人是兇殘暴戾,對自己人幾時下過毒手?

  只要是本本分分替他辦差的,哪怕人蠢了些,辦事出了岔子,他能教的教,不能教的就給挪個位置——在他想來,這世上就沒有蠢材,只有不會用材的蠢人。他取的就是一片真心。你對朕沒壞心,朕就不會讓你沒下場。你對朕有功,朕就給你一個死罪可赦的特權。


  若黎王查知黎州事是東勝黨搗鬼,為了保全謝芳舊黨,立刻到太極殿找他跪求,他難道給不起兄王面子?畢竟是太后當年親自保全送出朝廷的舊黨,就看著太后的情面,謝茂也得抬抬手。


  可是,黎王沒有來坦誠,也沒有來求他。


  黎王的選擇是,拖。


  拖到滅口,拖到事歇,拖到皇帝哪怕想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件事自然就過去了。


  謝茂拿著謝范的摺子去問太后,本意是借太后之口提醒謝范,不要當朕可欺之君,哪曉得太后也跟他裝傻。這才觸怒了謝茂,調了龍幼株與衣飛石暗中徹查此事。這一查,黎王必然乾淨不了,謝茂已然打定了主意要給謝范一個教訓——你是兄王,朕信任倚重你,可你要當朕是傻逼,別怪朕要打你臉了。


  真當這還是四、五年前,衛戍軍在你謝范手中,羽林衛在張姿手中,眨眼就能廢了朕的時候?

  謝茂信任龍幼株,更信任衣飛石。他甚至不會輕易動用衣飛石。


  若說衣飛石是他最鋒銳也最珍愛的一把劍,他自然不肯輕易試劍,讓寶劍折損鋒芒。


  此次急怒之下,謝茂才讓衣飛石與龍幼株聯手辦案,哪曉得龍幼株沒出岔子,衣飛石反水了。這讓謝茂如何不震怒?——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以為衣飛石遠赴黎州,是為了認真替他辦案。他從來就沒想過衣飛石會站在謝范那一邊。


  朕要你去查謝范壞事的證據,幫朕收拾謝范,你卻在謝范作死之前把謝范拉住了?

  連龍幼株都知道故意拋出香餌,引謝范上鉤。謝茂不認為衣飛石不懂自己的聖意!他就是故意的!

  謝茂冷靜地盯著衣飛石的臉,幾乎感覺不到心頭奔涌的怒氣,他只是覺得,眼前的衣飛石竟是那樣的陌生和可憎。這不是朕的小衣,朕的小衣豈會背叛朕?豈會故意和朕作對?朕的小衣怎麼會這樣?


  「你丟下羽林衛將軍的差事,丟下朕,處心積慮飛馬趕到黎州,就是為了保你的——『六哥』?」


  衣飛石几乎被自己心頭的陌生與憎惡壓塌,他眼中無意識地淌出淚水。


  他知道,這不是他的淚水,這是皇帝的失望。皇帝不會哭,可是,皇帝也會難過。也許皇帝能夠承受得起這種難過,依然面不改色,能感受到皇帝情緒的衣飛石卻受不住了。他慌忙替自己辯解道:「不是為了六哥,陛下,臣是為了您……」


  「為了朕?」謝茂就像聽了個輕鬆的笑話,莞爾一笑,道,「好,你說,如何為了朕。」


  衣飛石膝行上前抱住他的膝蓋,緊緊地抱住,解釋道:「黎王是陛下在宗室中最倚重的王爺,論人品才幹,諸王之中,黎王最賢。又黎王妃出身黑髮狄人族,無論陛下如何授以權位,黎王皆不能妄想更進一步,用黎王是陛下最好的選擇……」


  「這是你能考慮的事?」謝茂被衣飛石說中了心事,他用謝范確實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衣飛石緊緊拽著他:「陛下,臣只念陛下,只為陛下,若黎王真遣人殺了聽事司辦差人等,此事便成潑天大案,陛下勢必徹查到底。到時候要如何處置黎王呢?殺了他,陛下忍心么?不殺他,如何平息朝野非議?臣……」


  「來人!」


  謝茂突然暴喝。


  唯一敢在這時候進門的朱雨屏息凝神地進門:「聽聖人吩咐。」


  「掌嘴。」


  「?」朱雨驚呆了。


  衣飛石也驚呆了。


  然而,皇帝面色沉靜,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


  他下旨時口齒清晰,不可能說錯,朱雨自問耳朵也還好,也不可能聽錯吧?這是真的要掌嘴?掌誰的嘴?——除了襄國公,還能有誰?這一瞬間,朱雨恨不得戳死自己。我進來幹嘛呀?我也該跑肚!


  反倒是衣飛石醒得比朱雨還快一些,他抿了抿嘴,不是挨不起耳光,只是……


  今日挨了陛下賞的耳光,他日如何自處?

  見皇帝冷著臉毫無寬容之色,他仍是強撐起羞恥,當著呆如木雞的朱雨的面,小聲哀求道:「陛下,臣知錯了,求陛下給臣一些體面,饒了臣這回……」


  「許你信口胡謅,謊話連篇蠱惑於朕,就不許朕掌你嘴了?」謝茂刻薄地說。


  衣飛石本就是強忍著羞恥求情,平時受父兄責罰或軍法懲戒,甚至被長公主虐待折磨,他從來不肯求饒一句。今日會求皇帝,正是因為他知道皇帝喜歡自己,心疼自己,怕一時氣頭上打了自己,皇帝以後就會後悔。


  求了一句就被皇帝刻薄地譏諷回來,他也求不下去了。正要請朱雨行罰,皇帝又問他:「怎麼,衣將軍武藝高強,朕是打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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