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振衣飛石(118)
謝茂想和衣飛石說的話根本沒有說完, 衣飛石就突然找借口落荒而逃。
他自問和衣飛石的對話已經再三考慮過了, 究竟哪裡能戳痛衣飛石?
——他不該那麼自信,不該覺得衣飛石信任自己,不該覺得衣飛石膽大包天都是因為他的寵愛?
謝茂了解衣飛石。
衣飛石的陡然色變讓他錯愕,也讓他很快變得清醒。
他坐在榻上想了片刻, 回想起自己睜眼與衣飛石對視的瞬間,那小混蛋徹底驚呆了的表情。
他突然就意識到, 衣飛石之所以敢闖進來,倚仗的恐怕還真不是他的寬容與恩寵。那小混蛋是根本沒覺得自己會被捉住吧?
這個恍悟讓謝茂哭笑不得。
他臉皮老厚也不在乎在衣飛石跟前自作多情的尷尬, 只是覺得很不解, 就算衣飛石老實到不肯承認也不肯撒謊, 也不必要……露出那種眼神吧?
衣飛石眼中掩飾又艱深的難過, 至今還深深地刺在謝茂腦海之中, 久久盤旋,不能忘懷。
他很想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他絕不願自己的愛帶給衣飛石痛苦。他與衣飛石之間, 如果錯了,那就改正它, 如果有誤會, 那就解開它。
他有愛慕兩世的深情, 就有殺神滅佛的煞性。
——除了衣飛石自己, 什麼都不能成為他和衣飛石之間的障礙。
「稟聖人, 」趙從貴滿臉諂笑地鑽了進來, 「侯爺說帶了幾隻西河羊回來, 已經著人切成兩扇抹好了香料,說想親自炙烤進上,問奴婢能不能借他個地兒燒火……嘿嘿嘿,這事兒奴婢哪兒能做得了主,還得請聖人拿個主意。」
這點兒破事要皇帝親自拿主意。
謝茂哪有空去吃衣飛石烤的羊,他心裡憋著,身上也憋著,沒好氣地說:「他會烤什麼羊?叫膳房把侯爺帶來的羊肉炙了,晚上送來。」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叫侯爺去換身衣裳,朕在裡間見他。」
底下人知情識趣,哪還不明白皇帝這是想侯爺了?
趙從貴忙去準備盥室服侍衣飛石洗浴,朱雨則伺候皇帝穿戴,回燕居的寢室布置寢具。
常在皇帝跟前服侍,不止要知道皇帝的起居習慣,也得明白侯爺的起居習慣。皇帝孤身夜歇時不喜歡累贅,床上僅有一枕一被,有了侯爺就不同了。朱雨熟練地拿出五個高矮不一的軟枕,三條大小不一的錦被,卷好兩床細細的細絲棉巾子,工整地放在床腳。
寢具準備好之後,朱雨再燃上一爐清甜曖昧的軟香,吩咐兩個宮監抬來插屏,斜斜地擋住一角。
又在床邊放上兩組茶寮子,一壺是剛沖好的七果茶,侯爺愛喝,一壺是陛下解渴用的銀葉湯。
茶水旁還得擱上糕點,八樣甜果子,八樣咸果子,八樣面糕,八樣酪糕,免不了還得有侯爺喜歡的肉乾肉脯,零零碎碎花團錦簇的擺上半桌子。
收拾完畢之後,朱雨最後檢視一遍,發現床邊沒有擱痰盂,忙叫宮監奉來一隻。
謝茂回來洗漱更衣睡了半中午,這會兒還沒吃飯,朱雨收拾屋子,他就坐下來吃了半碗湯餅。不吃飽了,哪有力氣收拾那小混蛋?謝茂吃完了面,又忍不住問:「侯爺在外邊吃了么?」
在外邊服侍的銀雷上前答話:「回聖人的話,奴婢在外,不曾聽說侯爺傳膳,該是沒吃。」
其實衣飛石躲在廂房裡說累了賭氣不肯出來(偷偷去見皇帝),誰敢去問他吃不吃飯?銀雷知道皇帝護短,明明是衣飛石「恃寵而驕」,他也不敢直說衣飛石在屋裡發脾氣,遂含糊地回了一句。
衣飛石此時進來施禮,謝茂才問他:「餓了么,朕讓膳房送你喜歡的……」
「臣不餓呀。」衣飛石發梢沾著一點兒水,熟悉地看了看床。
謝茂只得打住吃飯的話題。
二人一起走進插屏隔出的私密空間里,下人紛紛退去,只留下趙從貴守在門邊。
進入這個空間之後,衣飛石顯得放鬆了許多。
他先扶著謝茂上床,自己則站在床邊擦了擦滴水的頭髮,看見擺在床頭的茶水點心,順手撿了兩塊糕混水咽了,還大咧咧地評價:「還是陛下這兒的豆沙肉夾糕好吃。」
謝茂隨口道:「喜歡呀?廚子賞你了。」
衣飛石已經吞了三盤子點心,勉強填了個半飽,用朱雨準備好的水盅漱了口,【這有一點肉】謝茂摟著他靠著軟枕躺下,衣飛石熟練地捲起一張小被子,覆蓋在二人身上。
「肉脯?」謝茂問。
衣飛石點點頭。
謝茂順手拿了一塊烤得香氣四溢的肉脯,喂進衣飛石嘴裡,自己則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銀葉湯。
衣飛石翹腳在他腿上磨蹭,謝茂就笑了:「還要?」
「嗯。」
謝茂促狹地又給他嘴裡塞了一塊肉脯。
衣飛石老老實實地嚼肉脯,嗯,陛下的廚子就是好,好吃……
冷不丁就聽見皇帝問:「不和朕生氣了?」
衣飛石不解又驚訝:「臣不敢,臣……」
謝茂攬住他的肩背,將他整個籠罩在懷抱的陰影中:「有事都可以來問朕。」
他低頭含住衣飛石的嘴唇,再一次教自己的愛人,「你自己悶著頭想,想岔了呢?」
衣飛石伏在謝茂懷裡,默默不語。【這也是一點肉】
又被拒絕了一次。
一句話擲出去響都沒聽見,謝茂也有了些怒氣,動作時難免帶出了些。
他畢竟心愛衣飛石,才發了狠就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忙收攝住自己的脾氣,還想哄衣飛石一句,哪曉得衣飛石似乎壓根兒就沒感覺,閉著眼一動不動——這逆來順受的模樣,徹底把謝茂觸怒了。
朕是怎麼欺負你了,要你這樣委屈?謝茂滿心的歡喜都味如爵蠟,低聲道:「你睜開眼!」
「衣飛石,你睜眼看著朕。朕不吃這一套!朕怎麼著你了,你就……」
想起衣飛石那雙難過的眼睛,謝茂心口就發疼,「你和朕說清楚了,到底哪裡不高興?因為朕今日把你攔門外了?是,這事兒朕不對,朕給你賠罪可好?怎麼賠罪才能消氣?!」
這動靜太大,衣飛石猝不及防地睜開眼,看著皇帝眼帶錯愕。
古往今來,為天下屈尊的皇帝有,為社稷屈尊的皇帝也有,哪個皇帝會為了私事向臣子賠罪?
謝茂氣急敗壞時沖他說的話,根本就不像是皇帝該說的話。
謝茂就更生氣了,提起聲音,怒問道:「你看朕幹什麼?說話!」
「臣……」
「沒有臣!你睡在朕的床上,你跟朕稱臣?這和君臣不相干!」
謝茂猛地把衣飛石從床上拉起來,面對面地看著他的雙眼,「小衣,你告訴朕,你哪裡不高興,哪裡不痛快?朕……」
衣飛石微微往前一傾,正正好堵住他的嘴。
「衣飛石。」謝茂把他推開,「旁的事朕准許你避著,這事兒不行。說不明白,你此後的日子會很難過。」
「臣今日就很難過。」
眼看避不過去了,衣飛石老實承認。
「因為朕今日攔了你?」
衣飛石搖搖頭,又歪著頭去親皇帝。
「朕要罰你跪了。」
謝茂被他這胡攪蠻纏的勁兒氣得想打人,說正事兒呢親什麼親?
衣飛石就跪了起來,雙膝落在鋪褥上,老老實實地跪著。
「行,你不說。那現在好好想想,待會要怎麼『騙』朕。」
衣飛石哪裡敢承認自己要撒謊,他遇事迴避是有的,撒謊那是真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做。
他連忙向皇帝認錯:「臣沒想騙陛下,臣是覺得,陛下太過愛寵臣下了。臣擅入陛下駐蹕處,陛下為何不怪罪?」
謝茂本已打算暫不理會這個混賬,結果還是被衣飛石一句反問問炸了。
他不怒反笑:「朕不怪罪你,倒是朕的錯處了?」
衣飛石點頭肯定地說:「恕臣狂妄,臣以為,陛下錯了。」
「臣擅入陛下駐蹕處,陛下寵愛臣,欲留臣活命服侍陛下,臣便感恩戴德。死罪可免,活罪豈可輕饒?陛下應該削臣官爵,罰臣俸祿,或是施以杖刑,」他說到這裡臉有些紅,「是真的杖刑,不是這個……這個陛下的『杖刑』……」
謝茂聽他說得認真,初聞的荒謬感就淡了些,聽得也更仔細了。
他是沒有把握逼衣飛石說真話,不過,衣飛石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總還是聽得出來的。
「是么?先前你不是還求朕饒了你么?這會兒又改主意了,覺得朕不該饒了你?」謝茂問。
衣飛石被問得啞口無言。
他也不敢說,你寵我沒關係,我肯定不坑你,就是以後別像寵我這樣寵別人,別人沒我這麼擔心你,坑你沒商量——這話說得也太不要臉了,隱隱還帶著一點兒無法分辯的嫉妒。
衣飛石不敢嫉妒,更不敢擔上嫉妒的名聲。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也一併掃進去,以身作則。
「臣先前也沒想明白,後來才想明白了,陛下不該饒恕臣。」
「陛下,正所謂『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①』,陛下萬乘之尊,臣等若得陛下青眼垂愛,是臣等三生有幸,就該為陛下效死不悔,何必陛下恩寵順位?若臣求陛下恩寵,就是臣居心不良,臣是小人,是佞臣,陛下就該厭棄臣……」
「等等,」謝茂打住他這離題萬里的發揮,「朕現在是聽明白了,你就是覺得,朕太寵你了?」
這麼總結好像也沒錯?衣飛石眼角被汗與淚水黏住,有些難受,不自然地眨了眨眼,點頭道:「陛下恩寵太過。」
「那也不至於那麼難過。」
「你老實說,想到哪兒去了?朕被青史記成昏君,還是……」
謝茂話鋒一轉,問了一個他念想了幾輩子的問題,「你被青史記作佞幸?」
衣飛石還真沒想過身後名聲,他是個挺實際的人,始終活在當下。就謝茂登基之後的所作所為,他覺得皇帝應該也是不怎麼理會身後史記的。現在皇帝居然提及了「青史」二字,他是真的很意外。畢竟,皇帝現在才想起刷好名聲,只怕有點難度……
衣飛石才愣了一下,謝茂就知道自己想錯了,不禁自嘲,小衣那是妝扮成女子出門逛街都毫不當回事的人,他呀,他和朕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樣。他不在乎名聲。
謝茂低頭含住衣飛石的嘴唇,輕聲道:「那你告訴朕吧,為什麼難過?你想到什麼了?」
一件事鬧到現在這個地步,漫長的追問,被耽誤的燕好,分明該是甜蜜的重逢卻成了這樣。伏在衣飛石身上的謝茂語帶疲憊,感覺到皇帝的倦意,衣飛石也覺得有些累了。
他本就有心勸諫,皇帝又一反常態步步緊逼,「臣不是嫉妒。」
衣飛石先申明立場。
謝茂懵了,嫉妒?他根本不知道這「嫉妒」二字從何談起。
他雖然是皇帝,可是,不止沒有后妃,連個婢妾都沒沾上。按道理說,朱雨、銀雷是可以給他侍寢的人,問題是衣飛石和他在一起這麼久,難道不知道他連那倆一根手指都沒碰過?
真要吃醋,衣飛石大概只能和天下百姓吃醋吧?
——他只有批摺子的時候,才會讓衣飛石獨自待一會。
衣飛石低著眼瞼不與他對視,謝茂就輕輕撫摸衣飛石的肩膀,安撫他,鼓勵他。
饒是如此,衣飛石也還是斟酌了許久,才說:「臣是有些擔心。陛下愛人之心一片赤誠,臣是想……十年後,臣無力再事陛下,若陛下新……」
他說不出口。他實在不能和皇帝討論「新寵」的話題。
他覺得自己不是嫉妒,他就是謹守本分,不該有資格去討論後人。這是試圖左右皇帝的一次談話,哪怕他打著為了皇帝著想的旗號,本質上他的諫言仍是僭越。
衣飛石的心思太遠了,遠得謝茂哪怕再了解他都想不明白。
現在他說了幾個詞,嫉妒,十年後,無力再事陛下,不該太寵臣下,哪怕連個太完整的句子都沒有,謝茂仍是在火石電光之間就明白了衣飛石所擔心的一切——小衣不想離開朕!
他在擔心十年後的分別!
他嘴裡說不嫉妒,可是,他就是在嫉妒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謝茂忍住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捧起衣飛石的臉,都不敢去強要衣飛石與自己對視,深怕自己又驚跑了一個念想多年的答案,他問:「十年後,小衣不與朕好了,就不許朕太恩寵旁人?」
這話問得刁鑽,衣飛石下意識地就反駁:「臣不敢,臣不是……」
反正都被皇帝聽出了話里的惡意,衣飛石也躲不過去了,乾脆抬頭認認真真地諫言,「臣只是以為,不管是誰,陛下都不要太寵才好。——若陛下以為臣說得不對,願請責罰。」
「朕不寵旁人,只寵你呢?」謝茂問。
衣飛石磕巴了一下,愣愣地看著他。
謝茂終於露出了今日最由衷的笑容,揉揉衣飛石的腦袋,道:「沒有十年後,小衣。」
「朕許你不止十年,乃是百年之後。一直都是你,不會有旁人,也不會有嫉妒。」
「朕不會給你嫉妒任何人的機會。」
「你會擁有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