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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振衣飛石(110)

  這是滅陳之後的第一個新年, 也是皇帝在西北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京中紛紛奏請要到長青城獻寶獻禮朝賀天子, 謝茂再三下旨要求不得獻寶,不得鋪張浪費。


  聖旨頒出之後,謝茂又想起自滅陳之後,襄州行轅本部的西北軍跟著衣飛石連撲幾個軍鎮, 連一場盛大的慶功宴都來不及擺,他這裡嚴旨簡樸了, 西北軍哪裡還敢大肆操辦慶賀?


  於是又下了特旨,命秦、雲二州徵調物資, 通過襄州行轅運送至長青城, 主要供給衛戍軍、西北軍新年消耗, 尤其是針對西北軍大肆犒賞。


  徐屈親自領著一千老卒與四千民夫, 押運稷下庄新稻抵達, 車隊綿延數里之外。


  衣飛石收到消息意外又驚喜,親自出城迎接。


  「老叔, 這都下雪了, 你怎麼會這時候押糧過來?」


  他看著浩浩蕩蕩的近千輛運糧車,「就這麼出來了?路上可還順利?——我這兒不缺糧。這麼大老遠的, 怎麼不用船?」


  除非必要, 謝朝運糧很少走陸路。


  糧車負重不高又全靠畜力, 一路上人吃馬嚼, 運的糧食一半都在路上吃了, 送達率極低。


  從京城到襄州就稱得上千里迢迢了, 從襄州到長青城又是一段艱途。皇帝命秦、雲二州送來的物資走的就是水路, 至襄州走內河漕運,襄州到長青城境內河道結冰,是以在襄州西出轉道海上,走的乃是海路。


  前朝覆滅之後,海事監的圖紙資料被謝朝一掃而空,只有謝朝能造出出海的大船。陳朝沒點亮造海船的技能,是以很少利用海港,若非遇見天災,海路一向安全。現在陳朝都被打滅了,海路就更加安全了。


  「這不一樣。」徐屈拉著衣飛石避人走到一邊,「陛下沒告訴你么?這是神仙種。」


  「神仙種不能走水路?」


  衣飛石才愣了一瞬,徐屈就揚起缽大的拳頭作勢敲他腦袋。


  他縮縮脖子笑一笑,說:「我這兒都督帥了,老叔您尊重些。」


  想來是路上有什麼私密的差使,陛下交代給老叔辦了?衣飛石是個謹慎的性子,猜想徐屈既然替皇帝辦差,他就不好繼續問了。


  事前沒想過徐屈會押這麼多糧車過來,衣飛石只得臨時調撥出兩處糧倉,讓徐屈分而儲之。


  徐屈親自看著糧車入倉,衣飛石調了輪值的西北軍來幫忙,想讓千里迢迢押車來的老卒們好好休息,吃頓熱飯,睡個安穩覺。哪曉得人家根本不領情。不止徐屈非得親自安排老卒押運看守,連他帶來的老卒們也寧可隨便吃一口乾餅子,釘在糧倉前不動。


  這一批老卒都是衣飛石帳下,走了也才一年,和衣飛石調來的士卒都很熟悉。


  他們這樣守得死緊,連自家人都不信任的模樣,惹得士卒們很不滿,故意問,守著什麼黃金翡翠呀?哪曉得守倉老卒絲毫不為所動,抬高下巴,一副「爾等傻逼懂個屁」的表情。


  等到糧車全部卸入庫中,已經是半夜三更。


  衣飛石著人送來守倉老卒的配給,徐屈居然帶了個賬房,說:「他們都是糧食公司的僱員,此行出差都有津貼補助,吃的喝的公司要報銷,這樣,按人頭算,每人一天三斤糧食,柴炭另算,你叫文書來跟我的賬房打單子,走時折成銀子給你。」


  衣飛石哭笑不得:「老叔,您這是怎麼話說的……沒得回了老家還要花銀子的。」


  「親兄弟明算賬嘛,咱們現在也不是沒銀子使。」徐屈今年蓄了須,胡茬子只有一寸長,支棱在下巴上,他已經很習慣地捻了捻,眼底閃爍出一絲商賈才有的油滑,「聽陛下的意思,咱們公司還要擴大規模,需要大批僱員——」


  他這是故意顯擺油水來了,企圖勾引更多傷殘老卒去種田?衣飛石笑了笑,也就不說話了。


  安排好了糧倉的守衛,徐屈才跟衣飛石一起回衙門。他和衣飛石關係非同一般,這會兒身上還掛著衣飛石的外衛首領之職,住處一向都被安排在衣飛石附近。


  寒冬臘月的深夜,提著燈都不顯暖意,馬蹄聲能傳出幾條街去。


  衣飛石和徐屈說話,親兵都很知機地遠遠跟著。


  「……長衛、武威、天從,」


  徐屈掰著手指頭,將他一路停留過的軍鎮都數了一遍,統共八個,「都要圈地設庄,施行封閉耕種。」


  「我這回出來,給你運糧是假,給八個軍鎮農莊施種是真。現在神仙種都已經放下去了,來年春耕會在當地雇傭佃戶。」他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捻著自己的小鬍鬚,「我帶了聘書來,咱們這兒要還有願意去種田的老兄弟,有一個算一個,優先僱用。」


  「小石頭,這是好事啊,在糧食公司種地,事兒清閑,一年也就收割的兩季勞累些,不愁吃不愁穿,公司十天半月就發福利。」


  「我是不是胖了點?」徐屈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腰圍。


  衣飛石默默聽他說話,聞言笑道:「是富態了些,可見京中風水養人。」


  「哪裡是風水養人,就是吃得好!我跟你說小石頭,叔我貪了半輩子肉,第一次覺著素的才好吃。這神仙種的稻米就不說了,你吃著還行吧?釀泉居還有新種的苞谷、地瓜、小米,咱們稷下庄今年也試種了一些,鮮甜得掉舌頭,叔每天兩根苞谷……」


  徐屈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著,一邊還吸溜了一次口水,「聽說明年大麥還是小麥也得出了,還有花生、紅茄……」


  「往軍鎮雇老兵是您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衣飛石突然問。


  徐屈點名的八個軍鎮,有五個都不在西北境內。不是北境轄區,就是地方守備統管。


  通常地方軍鎮都有駐防軍戶,平時種田受訓,戰時隨時能集合禦敵。聽徐屈的說法,本來是打算在當地雇傭佃戶,他自己存了心思,想把這好處給西北軍的老卒。


  問題是,軍鎮位置敏感。若不是皇帝的意思,衣飛石還真不敢把西北軍的老卒往裡送。


  「臨來之前,我去國公府見了督帥。」


  徐屈沒有回答衣飛石這個問題,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這不是皇帝的意思,單純就是徐屈的想法。


  「我想問問你爹,現在到底想怎麼辦。你爹跟我說,家裡的事,本是要你和小金子商量著辦,現在小金子回京了,衣家何去何從都只問你。叔再問問你,小石頭,你想怎麼辦?」


  二人在小跑著的馬背上說話,一句話說完,人已經出去了兩三丈遠,根本不虞旁邊有人偷聽。


  這是相對安全的環境,衣飛石卻依然不肯透露他與皇帝的計劃,只說:「我聽陛下安排。」


  「陛下不好安排。」徐屈一句話就頂了回來。


  「你手握重兵,就算皇帝想讓你交出兵權,他敢嗎?」


  「京中那麼多破事不斷,秋天還有科舉,他什麼都不管,帶著人就往西北跑——他好好一皇帝,沒事兒跑西北來幹什麼?歷朝歷代,你見過邊將打了勝仗,皇帝不在京慶功受獻,反而爬起來就往邊境跑的嗎?」


  衣飛石被問得啞口無言。


  他想說,其實皇帝已經叫我交權了。


  所謂改軍制,就是讓他交權的第一步。不止是他,改制之後,謝朝所有邊帥的權力都會被朝廷收繳限制。


  但皇帝往西北跑,也確實是害怕衣家會出亂子。


  要不是衣飛石和丁禪在滅陳之後頻繁出入長公主府,謝茂也不會幹出巡幸西北這麼驚世駭俗的事來——謝茂巡幸西北,身邊只有一個黎王,沒帶任何重臣,朝中諸事交付於內閣與樞機處,再請太后臨朝代行硃批,這完全就是「朕回不來也於國無礙」的瘋狂做法。


  衣飛石和謝茂彼此之間的信任度,是旁人所無法理解的。


  這種信任一開始就是謝茂單方面的付出,他願意把西北的安危給衣飛石,他也願意很坦率地告訴衣飛石,朕要改軍制,你配合交權。


  衣飛石不理解皇帝的信任是怎麼來的,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選擇配合。


  現在徐屈問他想怎麼辦,他本能地察覺到了一絲危險。他覺得,他不能自己想這個問題。皇帝已經有安排了,他必須更坦誠一些。


  如果他背著皇帝打小算盤,無論動機是什麼,結果都一定不會是他想要的。


  ——皇帝信任他,皇帝可不蠢。


  「我想一想。」衣飛石很嚴肅地告訴徐屈,「此事老叔先按住不動,我想明白再說。」


  他決定今天晚上就問皇帝去。


  ※


  衣飛石回到行宮已經近寅時,按理說,謝茂早就應該休息了。


  問題是,謝茂氣得睡不著。


  寢宮裡的陳設已經全部換了一遍,能摔的都被謝茂摔沒了,他心情不爽時看什麼都礙眼,所幸不會隨便發作下人,就是逮著什麼摔什麼。


  身為衛戍軍將軍的謝范已經被召來罵過一遍了,皇帝問他:「怎麼守宮的?那麼多人看著,還能讓幾個混賬東西把王老大人給摔了?」


  謝范快冤枉死了,那王老大人被幾個西河籍的貢士推倒摔死時,他不跟皇帝一樣遠在千里之外啊,怎麼就怪到他的頭上來了?就因為衛戍軍也有份執掌宮禁?


  謝范被罵得狗血淋頭晦氣十足地走了,謝茂兀自不解恨,又寫信回去罵羽林衛將軍張姿和聽事司司指揮使龍幼株。


  他給太后的書信,太后肯定會先給內閣看,待內閣做好準備之後,才會頒旨。顯而易見國子監的西河籍監生會炸鍋,都御門跪書了,聽事司居然沒引起重視?


  謝茂對羽林衛期望值不高,申斥張姿之後,罰了兩年俸祿就懶得問了。


  聽事司是他砸了無數特權、金錢、精力才硬撐起來的衙門,事前就有線報,居然還出了這等岔子,謝茂心頭鬼火躥升,寫給龍幼株的私信里措辭十分嚴厲,將龍幼株官位削了二品,准她戴罪立功,暫領司指揮使職位,也不顧龍幼株婦人之身,另外罰了二十板子。


  ——都穿上官袍立於朝廷行丈夫之事了,丈夫挨得板子,婦人也逃不了!

  衣飛石進門時,謝茂正坐在榻上生悶氣。


  滿屋子下人沒一個敢上前,全都屏息凝神老老實實地縮著脖子,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下人能躲,衣飛石躲不了,他總不能知道皇帝發脾氣,就掉頭去衙門睡覺吧?

  「陛下,臣回來……」


  謝茂聞聲抬頭,發現衣飛石本來是滿臉帶笑要問候,見他抬頭卻突然僵住身子,慢慢跪了下去,臨時改口成了請罪,「晚了。」


  回來了與回來晚了,這意義可就大不一樣了。


  「朕知道你去接徐獨眼了。」謝茂搓了搓臉,「你起來吧,朕不是和你生氣。」


  衣飛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謝茂說和他無關,他就起身近前,問道:「臣可否為陛下分憂?」


  謝茂把手邊的幾封密信都丟給了衣飛石,叫他自己看。


  衣飛石手裡拿的恰好是容慶寫來的這一封,詳細描述了西河籍監生御門跪地絕食,國子監祭酒王夢珍如何勸說,又如何被群情激奮的西河籍貢生推搡摔死的全部過程。


  王夢珍是一位在書畫造詣上堪稱謝朝明珠的老大人,與禮部的文榮老尚書並稱「雙絕」。


  文老尚書號稱當代書聖,王夢珍則是工筆之神,這兩位都是才華足堪照耀千古的國之瑰寶。


  哪怕王夢珍是個大嘴巴,文帝朝諸王奪嫡混亂不堪的時候,這王老就喜歡亂站隊,孝帝那麼狠的人,把支持他兄弟的朝臣殺的殺貶的貶,居然也沒捨得動王夢珍一下,還讓他好好兒地當著國子監祭酒。


  ——這麼一塊寶啊!居然去勸架的時候,被幾個貢士推搡著摔地上,磕死了?

  衣飛石當然也知道王夢珍的份量,看完私信也是錯愕不已。


  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容慶私信的時間,如今大雪封道交通不便,一封信從京城到長青城花了足足十二天,他立刻問道:「陛下,如今京中什麼局勢?西河只怕要亂。」


  「拿輿圖來。」謝茂說。


  朱雨連忙取來輿圖,在桌上展開,重新為皇帝提來一盞燈照明。


  謝茂在輿圖上指了幾個位置,俱是河道,問衣飛石:「上凍了嗎?」


  他對陳地的了解都來自於十多年後,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河道水流年年都在改變,具體的第一手消息他不迷信自己十多年後的了解,還是詢問衣飛石。


  衣飛石道:「香河支流,塔河,飛鳥湖都上凍了。東邊的……」他仔細看了一下輿圖,「這是齊水吧?這一處臣去得少,得去幕僚室問一問。」


  「天寒地凍,暫時亂不起來。」


  謝茂手指在輿圖上輕輕敲擊,次次擊打在西河三郡的位置。


  恰如謝茂所說,這年月很少有在寒冬臘月起兵的計劃。


  寒冬會無限削弱士兵的戰鬥力,很多時候還未發起攻擊,己方士卒已經因寒冷瘋狂減員。


  訓練有素的士兵尚且不能在冬天打仗,西河想要「暴|亂」,煽動的還得是失土飢餓的百姓,哪個百姓肯冬天出來造反?


  西北軍是少數能寒冬作戰的軍隊,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衣家有錢。


  西北軍的士卒都能穿得起皮毛,在冬日裡吃得起烈酒油脂,養十萬西北軍的軍餉軍資,足夠養活四、五十萬地方守備軍。


  衣飛石深知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急切地說:「西河巨賈有錢有糧,陛下,饑民為了錢糧,死且不懼,何況寒冷?」


  謝茂知道衣飛石想趁早出兵,掐滅叛亂於萌芽,但他不這麼想。


  「再等等吧。」謝茂到底還是給了衣飛石几分面子,「好歹讓西北的兵士都過了新年。」


  衣飛石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也就不吭氣了。


  「扶不起來啊。」謝茂嘆氣。


  他揮揮手,朱雨就把輿圖燈台都收了下去,送來熱湯飯食。


  衣飛石每晚回來都要吃點東西才會休息,這習慣下人都清楚,早早就準備好了熱食。


  見皇帝這樣生氣,衣飛石看著滿桌子飯菜都吃不下去,謝茂見狀笑了笑,給他添了一碗湯,捏著他的耳朵,道:「吃吧吃吧,這天都快亮了,早些吃了早些歇息。」


  衣飛石喝了半碗湯,明知道皇帝在為聽事司的事生氣,還是硬著頭皮問了:「陛下,臣聽說您要在幾個軍鎮里封庄耕種?」


  謝茂驚訝地回頭看著他,衣飛石連忙道:「臣僭越……」


  「不,不僭越。小衣,朕只是沒想過,你會來問朕。」謝茂確實驚訝極了。


  他讓糧食公司負責軍鎮封庄耕作一事,本來就是想把這一杯羹分給西北軍。


  西北軍的傷殘老卒能有多少人?分駐八鎮之後,再從當地雇傭佃戶,兩不耽誤。


  他知道徐屈肯定護短,會把這一部分利益牢牢握在西北軍手裡,徐屈到長青城之後,找衣飛石商量也是必然之事。


  衣飛石或許是答應,或許會拒絕。謝茂私心裡很希望衣飛石會來和自己商量,但是,他又覺得以衣飛石的小心謹慎,恐怕很大可能會直接拒絕徐屈的自作主張。


  現在衣飛石居然真的來問他了,他驚訝之餘又覺得很高興,他以為衣飛石不敢來問的!

  衣飛石放下筷子就想低頭,謝茂一把拉住他,重新把筷子塞了回去,左手還輕輕撫摩他的背心,說道:「你吃你吃。咱們邊吃邊說。」


  「你儘管派人去吧,朕讓徐獨眼辦這事,本就是給你留的位置。」


  他一邊說,一邊給衣飛石布菜,看著衣飛石吃得香,他就覺得高興,「第一批種子先在軍鎮內封庄耕種,西北軍軍紀嚴明,又有徐獨眼當監督,朕也放心些。」


  「再過兩年,全軍改制之後,朕會撥出第二批種子,發放給軍戶。」


  「小衣呀,這事朕一直沒問你,陳地這十一個郡建府之後,必然會遷軍戶固土,你手底下的兵想不想留下來?」謝茂突然問。


  衣飛石被他問懵了。


  衣家的西北軍出身成分很駁雜,因為衣尚予在謝朝東西南北都打過仗,哪裡的兵源都有。


  然而,當兵吃餉這麼多年,心懷故土的不是沒有,更多的還是殺殺人嫖嫖妓,過得一日算一日,誰知道下一次沖陣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西北軍都很有錢,錢也會捎給家鄉的妻兒老母買些良田度日,可邊軍是不能回家的。


  滅陳之後,衣飛石就琢摸著,內地的軍戶要遷出來,他是不是就可以放歸一些老兵?


  ——讓西北軍留下成為陳地軍戶,這是西北軍很多老兵都想的事,但是,衣飛石不敢想。


  軍戶固土,必然會分得當地軍鎮最好的良田,在內地不好說,一旦遷來陳地,律條就是田畝翻倍劃分,五年免賦。這片大地本來就是西北打下來的,把軍鎮最好的地分給他們,憑什麼不行?

  問題就在於衣家在西北盤踞了十多年,根基太過深厚。若是讓西北軍在陳地固土,朝廷能坐得住嗎?


  衣飛石想都不敢想的事,謝茂居然就這麼直接問了,看樣子,他還覺得此事可行?

  說不想,那是違心,也對不起手底下的士兵。說想……這事兒他能想嗎?

  謝茂給他夾了一筷子燉得酥爛的熊掌,笑道:「好了,朕知道了。快吃,涼了腥。」


  真的能讓西北軍留在陳地做軍戶?衣飛石吃著鮮美無比的熊掌都有點食不知味,第一回嘴裡還含著東西就再度回頭,看著皇帝。


  「朕讓他們人人都吃飽飯,人人有衣穿,」謝茂看著滿桌子豐盛的佳肴,「他們總不會天天都想著造反吧?」


  造反這詞讓衣飛石差點噎著,謝茂又給他添了一勺子湯,說:「這事可以開始籌備了,想留下來固土的,你做個冊子,朝廷官員來了就準備划土分地。不想留下的,也登記好報送樞機處,朕在內地給他們找好地方落戶。」


  「你要明白朕對耕種的看重。」


  「長衛、武威、天從這三個軍鎮都在你手底下,翻年封庄春耕,你要親自去盯著。」


  「來年朕在軍戶中推行谷種時,你心裡有數,才能替朕守好陳地……」


  衣飛石錯愕地回頭:「陛下,臣也留在陳地么?」


  「五年之內,朝廷不會裁撤西北督軍事行轅。」


  朝廷已經養了西北軍十多年了,差點沒把國庫拖垮。如今戰事結束,轉戰籍落軍戶是最當務之急的事情。然而,陳地的西十一郡委實不能算太平,謝茂留著西北督軍事行轅不撤,主要是對陳地遺老的一種震懾。


  西北軍在陳地落軍戶固土,襄州仍有督軍事行轅,就代表著以一力打滅了陳朝、橫掃陳地的那一支軍隊,隨時都在。


  衣飛石能明白朝廷的考慮,也知道這件事的必要性,換了一個戀棧權柄的將軍,聽說還能在西北當五年督帥,只怕都要肚裡樂開花了,可是,衣飛石半點都不覺得高興。


  陛下說了,明年雪化春開,他就要回京去了……


  衣飛石本想儘早完成西北軍的改制,爭取明年冬天之前回京城給皇帝守門,哪曉得就算軍制改了,軍戶落了,他也不能回京。他頓時沉浸在來年一別,又有五年不能與陛下相守的傷情中。


  衣飛石正失落的時候,就聽見謝茂心疼地說:「難為小衣有事就往西北跑一趟了?」


  謝茂寫信與衣飛石談論全軍改制時,就說過對邊軍督帥的幾點任命新規則。


  一不久任,二不遙領,三不兼統①。


  規定邊帥以三年為一任,非戰時一任一換,戰時可延長為兩任一換;

  不准許京中武將遙領邊帥之職;

  不准許一邊帥兼統兩地戰事。


  西北督軍事行轅本就是個不常設的戰時衙門,按道理說,陳地戰事結束就該裁撤了。


  實在權力太大。


  現在皇帝出於對陳地安全的考慮,不打算裁撤這個衙門,這個衙門實際上就有「兼統」之嫌。偏偏皇帝還讓衣飛石平時在京城待著,有事才到西北視事,這和「遙領」有什麼兩樣?

  三條規矩破了兩條,衣飛石都不敢相信皇帝會這麼提議。


  他實在太想跟皇帝回京城了,又覺得才改制就壞了規矩很不好,小聲說:「明年臣在西北就滿一任了……」不久任,非戰時,求調回京。


  謝茂是條標準的雙標狗。


  比如他自己杖斃下人毫不眨眼,衣尚予對衣飛石行家法他就要大罵封建遺毒。


  如今他改制是為了收邊將權力,約束的乃是邊將,他才不覺得這規矩應該約束了自己。


  ——綁著衣飛石不能回京跟他朝夕相處,那就是約束了他。


  他理所當然地讓衣飛石破規矩。


  現在衣飛石軟綿綿地用哀求提醒的方式頂撞了他一次,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肆意妄為很可能會壞了規矩對衣飛石的保全。


  規矩保全的永遠都是弱者。


  他是皇帝,他可以不守規矩,不會被懲罰。衣飛石不一樣。


  今日謝茂帶著衣飛石壞了新改制的規矩,軍規對衣飛石的約束就會無限趨近於零。


  衣飛石有滅陳之功,有滅國之才,守著新改制的軍規,皇權不會猜忌他,部屬無法裹挾他,他一定可以平平穩穩地活到壽終正寢那一日。一旦壞了規矩,這一切的保全都消失了。


  謝茂立刻反省了自己的狂妄,答應道:「朕另差遣人來換你。」


  ——實在不行,六哥上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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