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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振衣飛石(99)

  生在天家, 謝范曾一度認為自己可以過上兄友弟恭, 庶佐嫡長的安穩日子。


  他一開始就立志做長兄的左膀右臂,兄為明君,弟乃賢王,他讀書認真, 習武認真,天天跟在長兄的身邊, 長兄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著,長兄想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立志要幫忙。


  ——可是, 他太小了。


  儘管排行第六, 可是, 和謝芳、謝芝相比, 謝范的年紀還是太小了。


  元后、繼后之間那一筆糊塗賬沒人說得清, 不過,宮闈中最殘忍血腥的故事, 都一一記載在皇室玉牒之上。


  自從謝芳、謝芝出生之後, 文帝後宮中近七年都沒有皇子皇女能順利活過三歲。


  康妃與元後娘家有舊,朝中是同盟, 後宮中一樣是同盟。恭哀皇后薨后, 大林氏很快被立為繼后, 後宮里哪怕有謝范的生母康妃幫扶, 身為嫡長子的謝芳還是活得不怎麼快活——文帝還在壯年, 身體健康, 精力充沛, 他其實不怎麼需要一個年輕健康衝勁十足的太子。


  謝范很討厭大林氏,他一度討厭所有姓林的人,可是,長兄偏偏很喜歡帶他去長秋宮玩兒。


  因為,長秋宮裡,有一位漂亮活潑又好玩的「湛姐姐」。


  湛姐姐姓林,謝范又覺得,姓林的人好像也沒那麼討厭了?

  謝芳和林湛都在少年時,男未婚女未嫁,各有君子淑女之思。然而,時常見面也是不行的。


  謝范那時候年紀還小,往林湛裙子里鑽也不會被胖揍,經常帶著姬平戎——姬平戎的哥哥姬平章是謝芳的伴讀,姬平戎也從小就蹭進宮裡和他一起玩耍——兩個小鬼一起去找林湛玩兒。林湛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能爬樹騎馬養豹子,也能做糕點編好看的花環,小孩兒都特別喜歡她。


  謝芳不方便去長秋宮時,就是謝范、姬平戎兩個去找林湛,幫忙帶信、帶禮物。


  謝范知道,這個姐姐九成九會變成自己的嫂嫂。


  直到某一天,風雲突變。


  長兄突然要出征,長兄突然死在了戰場上,長兄突然變成一具棺材被抬回來。


  那時候的他似懂非懂間知道了其中的厲害,帶著刀衝進長秋宮時,被林湛一把抱起扛回了他們常年玩耍的小院兒,一貫活潑嬌媚的湛姐姐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淚水,但是,她的樣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憐,她一邊流著彷彿不是她的淚,一邊對謝范說:「拿著刀子你能殺幾個?你且等著,姐姐來殺。」


  大林氏那時候已經病入膏肓,林湛沒多久就入宮了。


  他的哥哥死了,原本以為該是嫂嫂的湛姐姐,突然之間就成了他的妃母。


  謝范一直沒放棄跟謝芝別苗頭,可是,每每遇見以姨母之姿保護著謝芝的林湛,他心裡難過,卻仍是要默默地退一步。


  他還記得少年時,長兄吹笛,湛姐姐撫琴相合的樣子,他人生中最美的夢都沉澱在那一段金子般美好的歲月里,哪怕是想起長兄提及湛姐姐時眉間勾起的笑意,他就不忍對林湛無禮。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一直到齊建雲的長子被截殺在漕運船上,齊建雲也驚恐之下服毒而死,謝范才突然驚覺,當年加害過長兄的那群人……好像,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拿著刀子你能殺幾個?你且等著,姐姐來殺。」


  那年拚命流淚卻似滿不在乎的湛姐姐,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又一次在他耳畔響起。


  他似乎都能響起那時燥熱的蟬鳴,與淚水摔落在花瓣上的聲音。


  謝范突然之間從奪嫡之中抽身而退,娶了黑髮狄人為妃,遠遠地離開了京城。


  他不想和淑妃爭了。不管皇位是給了淑妃保護的謝芝,還是淑妃的親兒子謝茂,謝范都沒辦法再和淑妃相爭了。


  他的湛姐姐沒有辜負少年時對長兄的情誼,她替長兄報了仇,她贏得了謝范的敬重。


  儘管謝芳與林湛沒有名分,沒有事實,甚至連手都沒牽上一下,可是,在謝范的心目中,替長兄復仇的湛姐姐就是長兄的妻室,她有資格繼承長兄的一切,包括原本屬於長兄的儲君之位。


  謝范會像敬服長兄一樣,為湛姐姐效死。何況,他只是抽身而退,不再和湛姐姐搶皇位。


  文帝很震怒。謝范知道,皇父思念元后,也知道他和謝芳感情好,很想用他制衡當時東宮勢大的謝芝,可是,他並不在乎文帝的震怒。他年紀大了,就想得明白了。當年若沒有文帝心動,誰能讓長兄去戰場?長兄不去戰場,又豈會受人暗算死在諸秋?


  年輕的文帝不需要一個眾望所歸的聰敏儲君,年邁的文帝更是忌憚氣候已成的東宮太子。


  所以,當年文帝遲疑間就死了一個皇長子,現在文帝又需要一個孝順聽話的兒子幫他制衡謝芝。


  謝范不理會文帝想要什麼。


  他只知道,長兄遺落下的儲位,湛姐姐可以決定她想給誰。


  不管是謝芝,還是謝茂,謝范都不反對。


  下定決心的謝范動作極其乾脆利索,納異族為妃自斷奪嫡之路,離開京城就是許多年。


  一直到謝芝登基,他才回來給文帝奔喪。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謝芝沒當上一年皇帝就死了。淑太妃成了太后。湛姐姐的兒子,如今謝朝的新君,客客氣氣地給他寫信,親昵又倚重。


  這種古怪的熱乎勁,讓謝范一度以為太后把與自己的淵源都告訴謝茂了。


  回朝之後他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謝茂對太后與謝芳的過往一無所知。


  謝范頓時繃緊了神經,決心死死守住這個秘密。太后與早逝的皇兄牽扯不清,皇兄死後方才入宮為妃。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太后出現這樣的醜聞。


  謝范覺得,可能是太后在要殺齊、鄭兩家的事上露出了破綻。


  他哆哆嗦嗦地跪著,心中極其慌亂。


  和皇帝相處了幾年,他也已經漸漸地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他這個位次最末的小兄弟,看似溫和帶笑,其實心腸極其冷淡暴戾,並沒有多少惻隱之心。


  若皇帝真懷疑太後有什麼不名譽的地方,他會不會暗中對太後下手?

  如今,羽林衛在姬平戎(張姿)手裡,衛戍軍在謝范手裡,他二人都是林湛的死忠之人,反殺皇帝易如反掌。可是,謝范心想,萬一皇帝沒有殺太后的心思,率先動手豈非傷了湛姐姐的心?一旦動了兵,他不懼下野,也不怕被皇帝賜死,就怕母子相殘太后狠不下心,晚年沒了著落……


  「六哥,阿娘已經跟朕說了。你這是做什麼?怕朕詐你話?」謝茂笑道。


  他熟知謝范的習慣,謝范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臉色發白,那都是他下意識地保護色,故意示弱。


  細想這招數和愛哭示弱的太后還真是如出一轍。謝范面上發狠的時候多半不是真狠,一旦他這樣哆哆嗦嗦嚇尿的慫包樣子,那才是真在發狠了。謝茂不欲節外生枝,趕緊說:「齊建雲死了這麼多年了,畢竟是前朝首輔,再以此殺他全族,只怕引發士林嘩然。」


  「偏巧太后心氣不忿,六哥,你給朕支招,這事兒行不行得通?」


  謝范如夢初醒:「啊?」


  「追封個皇帝,叫太后消氣,放了謝湯母族外祖和妻族外祖,行不行得通?」


  謝范定定地看著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謝茂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給皇長兄追封皇帝,這是謝范想都沒想過的事,突然被謝茂提了起來,謝范就特別心動。


  謝芝都能在太廟裡佔個堂皇高大的位置,長兄為何不能?他看著謝茂肖似太后的眉眼,心想,我總想他是皇父的兒子,卻忘了他也是湛姐姐的兒子。他有那麼好的母親,我為何總以為他心肝黑透了?


  謝范張了張嘴,憋出一句話:「茲事體大,還請陛下上稟太后,再與宗正義王叔商議。」


  他還是不肯承認謝芳和太後有什麼關係,不過,給大哥追封皇帝嘛,謝范覺得,這個可以有。


  問明白謝范的態度之後,謝茂就不再問了。飢腸轆轆的謝范受驚之下,連飯都沒在太極殿混,皇帝揮手他就急急忙忙告退了。


  謝茂又是一宿沒睡,腦子裡還在為親媽和謝芳的事炸雷。


  吩咐傳膳之後,他稍微有點困,就閉著眼睛眯了一會兒。正眯著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聽見一個少年尖叫的聲音,刺得他耳心微疼,不禁皺眉。


  在太極殿服侍的奴婢皆是訓練有素,哪怕一跤跌下去摔斷了脖子都不會吭一聲。


  謝茂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被這樣無禮地叫聲驚動了。


  在旁服侍的朱雨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察看外邊發生了何事。


  謝茂突然睜開眼。他想起來了,他前不久才把郁從華帶回太極殿。這太極殿內,唯一規矩上不太像話的,大約也只有這個沒有經過正常渠道升上來的郁小太監了。


  想起朱雨和郁從華不太對付,謝茂稍微將身邊的窗戶推開,往外看了看。


  遠處就看見幾個提著食盒的太監跪了一地,地上灑了些湯菜炭火,郁從華灰白色的毛皮大衣上似是沾了污穢,正在跳著腳抖落。這一看,就知道兩邊都埋頭趕路,不慎撞在一起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哪怕郁從華規矩不好尖叫出聲,謝茂也不生氣。


  他看著郁從華牽著衣裳蹦達的小模樣還挺想笑。郁從華身上穿的毛皮衣裳不是他這個等級的小太監該有的,顯然是趙從貴私底下的照顧。謝茂也不缺這點吃穿,把前世忠心耿耿替自己死了的小孩兒錦衣玉食養起來,哪怕看了他心裡也開心。


  相比起報仇,謝茂其實更喜歡報恩。前世之恩,今生不負。皆大歡喜么不是?


  眼見朱雨已經出去了,正要兩邊開解,謝茂就撇過頭不打算再關注。窗邊小風還挺涼。


  哪曉得就在他鬆手放下窗板的一瞬,眼角餘光瞥見原地蹦達的郁從華跳了起來,一腳踹在朱雨的小腿上!

  這動作把謝茂驚呆了。


  朱雨是什麼人?朱雨是服侍了他多年的內侍,在太極殿,除了趙從貴、余賢從,就屬朱雨、銀雷品級最高,這是在太后、衣飛石跟前都極有體面的奴婢,別說打了,連太后訓斥朱雨一句,都要看看皇帝的臉色。俗話說,打狗看主人,混到朱雨這樣的地位,打他就跟打皇帝沒什麼兩樣了。


  朱雨卻似習以為常了,退了一步,繼續彎腰和郁從華說著什麼。


  郁從華年紀還小,個子矮,在太極殿前更不能高聲喧嘩,所以朱雨跟他說話時稍微彎腰,原本也不算什麼,可是,郁從華一個不樂意了,居然又跳起來踹朱雨的小腿,一連踹了兩下!

  謝茂臉色一沉,吩咐身邊的宮婢:「叫朱雨把郁從華帶進來!——趙從貴呢,叫他來!」


  郁從華這些天被養得極其驕傲,天不怕地不怕,不過,他心裡還是明白,他的驕傲都來自於皇帝對他的寵愛,所以,他心裡對皇帝極其崇拜依戀,進了太極殿特別乖巧。


  眼看著身上的菜漬甩不掉了,他進門前就把大衣裳脫下來,扯了扯底下的錦繡夾袍,在殿前豎起給諸大臣整理妝容的衣冠鏡前整理好衣飾,這才躬身束手進來磕頭:「奴婢拜見陛下萬歲。」


  趙從貴也被找了來,謝茂劈頭蓋臉就罵:「朕叫你好好帶著他!看看這是養成什麼東西了?」


  趙從貴已經知道殿外發生的事了,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知罪。」


  他這幾天確實沒空理會郁從華。然而,私心裡,他也確實不怎麼想管束郁從華。


  這小太監性子左,貪饞愛吃也罷了,皇帝跟前虧不了他的嘴,架不住這小子懶怠又狂悖。日日睡到巳末時牌才醒,稍微說一句就陽奉陰違,這差事怎麼安排?規矩怎麼教?管得嚴了吧,得不了好還被記恨,乾脆就不管了。


  反正太極殿又不是養不起閑人,好吃好喝伺候著,趙從貴還給他安排個太監當役使。


  至於他在太極殿里作威作福,欺負宮婢宮監,嗨,都是奴婢,擱哪兒不受氣?

  不止趙從貴不管他,連朱雨、銀雷都有樣學樣。這太極殿的三巨頭雖不至於聯手溺殺他,可是誰也不想管他、得罪他。


  ——我們不得罪你,你這樣囂張跋扈,遲早有規矩教你怎麼才是做奴婢的道理。


  郁小太監就覺得自己小日子越過越滋潤,太極殿里誰敢得罪他?自從踹了朱雨一腳,朱雨不生氣還繼續跟他笑眯眯的說話之後,他就知道了,朱雨也怕自己!

  「如今給他安排了什麼差事?」謝茂問。


  趙從貴頓了頓,說:「回聖人,還在學規矩,暫時沒安排上差。」


  謝茂就知道這是徹底沒安排事,天天養著玩兒了。他其實也不在乎養著郁從華,那麼多奴婢,指望一個小孩子多做些什麼?問題是,這規矩到底是學到哪裡去了?囂張成這樣竟沒一個人管他!


  謝茂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門道。這是遭嫉恨了。


  這麼小的孩子,性子還能扳得過來。當務之急就是得找個人管著他,叫他知道怕。


  「你管不管他?」謝茂直接問。


  趙從貴連忙磕頭保證:「奴婢知罪,奴婢一定好好管教,聖人寬心。」


  郁從華在宮中混了幾年,基本的察言觀色還是懂的,這時候就知道是皇帝嫌棄自己規矩不好了,他也不哭鬧,跟著上前磕頭,哽咽道:「聖人息怒,奴婢知錯了,奴婢好好學規矩,好好聽趙公公的話,奴婢聽話。」


  這裝乖的手段比衣飛石差得遠了,謝茂根本不吃這一套,說道:「不必教他伺候人的規矩。這性子左,朕是用不了,改日放出去做個富家翁,養一輩子也得了。你就教教他怎麼做人!——蠢成這樣,死且不知道怎麼死的!」


  朱雨都敢踹,若不是皇帝愛寵的名聲罩著,早不知道被朱雨陰死幾回了。


  郁從華十二歲了,話是聽得懂的,聞言立馬就哭了起來:「聖人寬恕,奴婢不敢了,奴婢不出去,奴婢一輩子服侍聖人……」


  這哭得那叫一個難聽。謝茂本就沒歇好,被吵得耳心疼,他才一皺眉,趙從貴就趕忙捂住了郁從華的嘴,趕緊道:「哎喲我的小祖宗誒,快收聲,陛下跟前哪有這麼嚷嚷的?」


  「你要不想出去,就老老實實地上差學規矩!」


  謝茂給郁從華賜了富貴榮華的華字記名,本就是想提拔他做大太監。然而這小東西好吃懶做,他也不想勉強,錢糧管夠,再賜個大宅子,養一輩子也行。


  現在郁從華哭著不肯出去,謝茂想了想,看在他前世替自己死了一回的份上,還是搶救一下。


  「殿前廊下,規行矩步。行不張聲,立不動氣。你自己說說,你倒是做到了?」謝茂問。


  滿屋子奴婢都驚呆了,這是專門訓練宮婢宮監的《檐下訓》里的句子,皇帝怎麼也知道?郁從華在宮裡當差幾年,真說他不懂規矩,那是假的。他頂多是不熟悉在御前服侍的儀程罷了。


  皇帝問他這個,就是把剛才殿前衝撞的罪名都扣在他頭上了。郁從華心裡委屈,這時候也不敢辯解,磕頭道:「奴婢沒做好,奴婢知罪。」


  朱雨在一旁替他解釋:「是膳房太監沒留心,本……」


  「膳房太監當差,他不當差!這規矩朕都知道,他不知道?」謝茂回頭問郁從華,「你從前在祈年殿當差,管事公公不曾訓誡過你?殿前橫衝直撞,那膳房太監出門就是一溜十七八個人,你眼睛是要長在頭頂上,這才看不見人。」


  郁從華伏在地上磕頭認錯:「奴婢知錯了,是奴婢莽撞,奴婢該死。」


  趙從貴與朱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上回跪在太極殿聽訓的,那還是太後娘娘的娘家侄兒林質慧。


  那位小爺挨了訓沒兩天就放去工部上差了,連個舉人都沒考,噌就是五品郎中,一步跨越了大多數人奮鬥半輩子的目標。有人跟他別苗頭,他白眼一翻,小爺在太極殿挨過天子賞的手板,你老師學問好,還是天子學問好?

  好不好的,林質慧那是太後娘家人,皇帝的親表弟。這郁從華算個什麼東西?他也配跪在這裡讓皇帝這麼細細地教訓?

  「朱雨是在潛邸時就服侍朕的老人,冷箭飛來時給朕擋過刀子,平白無故的莫說動他一根手指,就算他哪裡犯了規矩,朕也不曾打他。你好大的臉面,上腳就敢踹他!你有何功,你有何勞?你就敢這樣趾高氣揚?」謝茂問道。


  郁從華不住磕頭認錯:「奴婢該死,該死。」


  謝茂訓斥郁從華時,順帶著狠狠誇讚了朱雨了一番,又抬舉朱雨的身份,朱雨面上不顯,心裡著實高興,暗暗地想,肉盾是給陛下當過幾回,刀子這還真沒擋過!——他不知道,他前世替皇帝擋過刀,皇帝都記得。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謝茂命令道。


  郁從華嗚咽著抖了抖,就被兩個太監拖了出去,趙從貴使個眼色,叫不許打太重。


  ——皇帝親自訓誡過的人,自有前程。這是絕對不能得罪的。


  哪曉得不等郁從華被拖出太極殿,皇帝就反悔了,改口道:「回來!」


  這樣渾身癱軟像條破麻袋一樣被拖出去的樣子,觸動了謝茂前世的記憶。


  兩個太監連忙把郁從華架了回來,郁從華並不知道自己在太極殿受天子訓誡代表著什麼,他只聽說朱雨給皇帝擋過刀子,連皇帝都不打朱雨,這會兒自己還要挨板子,就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他在祈年殿當差的時候,見了太多一頓板子挨下來就發燒病死的小太監,在他心中,挨板子就等於死亡。被拖出去又架回來的郁從華渾身癱軟,連哭都不敢哭,趴在地上不敢動。


  「去拿竹板子來,」謝茂吩咐趙從貴,「你來打,朕親瞧著。」


  宮人去找竹板子,郁從華還是嚇得面無人色,謝茂竟然還不厭其煩地教他:「朕今日打你,是你太過狂妄放恣無法無天。本該叫你去慎刑司領板子,臨門又叫你回來,是因為朕不想叫你誤會,以為朕不管你了。」


  宮人將竹板子拿來,不過是三指寬、二尺長,和郁從華想象中足有一人高胳膊粗的板子完全不同,他這才明白原來真的只是教訓他,不是要打死他。


  趙從貴接了板子走過來,他癱了半天的身子才有了點力氣,將厚實的皮毛褲子褪下來趴好。


  又聽見皇帝說:「打疼就行了,別留下傷。還是個孩子。」


  郁從華聽了這話就忍不住掉眼淚。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不對。可是,聖人都說不管教我不行了,那一定就是我錯了!


  二十個板子果然打得很疼,郁從華趴在地上咬著手指不敢哭,鼻涕又躥了出來。


  謝茂看著他又成了初見時鼻涕滿臉的模樣,著實辣眼睛,無奈地說:「算了,朕不指望你明白多少道理。從今以後老老實實地上差,本本分分做人。再有狂妄衝撞之事,還叫趙公公打板子!」小孩子懂個屁,知道亂來會挨揍就行了。


  郁從華吸溜一聲,把鼻涕吸了回去,滿臉淚水地磕頭:「奴婢遵旨。」


  謝茂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才臉色微妙地揮了揮手,趙從貴連忙把還在吸鼻涕的郁從華提上褲子抱了出去。


  謝茂也沒想過這頓打能收到什麼奇效,哪曉得郁從華還真的就老實了起來。


  中午才挨了揍,晚上屁股才稍微消腫,就央著趙從貴派了差事,在太極殿前守門聽用。守了幾天門之後,趙從貴又安排他進殿守果塔。慢慢地,守香爐。再就是端茶,近身聽用。


  聽趙從貴說,郁從華每天都很老實地上差,下差之後也不帶著胡太監四處耀武揚威了,跟趙從貴那兒支了蠟燭與筆墨紙硯,又給朱雨磕頭賠罪,求著朱雨教他認字。


  唯一比較頑皮的時候,就是會偷偷地拿皇帝吃剩下的糕吃……


  「李公公忙,趙公公忙。」郁小太監一邊啃偷來的糕一邊懸腕寫字,「郁公公也要忙。」


  被派來照顧郁從華的胡太監抽了抽嘴角。


  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從榮,人家那號稱內相,可不是忙。太極殿掌事太監趙從貴,宮裡再找不出比他更風光的老祖宗了,人家自然也忙。拍拍胸脯就和這兩位比,您郁小公公可真是志向遠大啊。


  ※


  太平四年春,陳朝天昌帝僅在世的六位皇嗣中,五人遇刺,三人身死,二人重傷。


  消息傳回謝朝,所有大臣上朝時表情都古古怪怪的,謝茂莫名其妙接了一大堆歌功頌德本子,龍幼株出門還被人扔了一身鮮花,砸得她臉都綠了。順江王夫婦更是專程進宮拜謝,提起被殺害的謝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茂和太后碰頭一問,兩邊都很懵:我沒有派人去陳朝執行報復刺殺的任務啊。


  過了兩天,衣飛石的密折回來,謝茂才知道這事兒是衣飛石的手筆。


  陳朝姦細在宮裡搞事,事關西北,謝茂和衣飛石通信時就會提及兩句。


  單是秦福那具屍體自然不算什麼證據,此後謝茂命令龍幼株在宮內詳查,西北失蹤的宰英也恰好脫險回京,龍幼株心腹回歸,又有黎順這個羽林衛的老油條居中幫忙,沒半個月就有了極大的進展,在宮裡細扒了不少姦細出來。


  ——除了陳朝的姦細,還有許多此時已併入謝朝輿圖的小國姦細。


  文帝時期一度宮禁混亂,各方勢力在十多年前就混了進來,後來掌宮的太后也不太好查。


  謝茂的後宮特別簡單,除了一個親媽,別的女人一概沒有。他下旨在宮中徹查,上下皆無掣肘,比太后掌宮時綁手綁腳的情況舒展多了。是以進展十分順利。


  查明白確實是陳朝姦細搗鬼之後,謝茂和衣飛石通信時就提了提謝洀被殺一事。


  他也沒什麼目的,一是跟心上人說說閑話,二也算是情報上互通有無。


  問題是,衣飛石不這麼想啊。


  收到皇帝親筆的衣飛石臉都黑了:我的陛下被陳朝姦細欺負到未央宮了!

  這還得了?就你陳朝諸色府有姦細,我衣家沒有嗎?就你陳朝不要臉敢入宮刺殺,我衣家不敢殺人?

  短短兩個月時間,衣飛石就策劃了針對天昌帝在世諸皇子的全部刺殺計劃。


  恐防對方起戒心,衣飛石策劃的六起刺殺全都安排在了前後兩日之間。所以,計劃被執行之後,陳朝天昌帝諸皇子遇刺的消息瞬息間爆發出來,震驚天下。


  除了陳朝臨安王因突發心疾改變行程逃過一劫,其餘五位皇嗣幾乎全歿——重傷的那兩位,現在沒死,恐怕也熬不過兩三年了。


  為防消息走漏,衣飛石事前也沒有向京城遞消息,所以,謝茂也不知道衣飛石幹了這事。


  現在刺殺行動已經結束了,衣飛石才寫信回來請罪,順便還替自己辯解了一下。


  臣不是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進行報復呢,是因為西北最近兵力調動頻繁,臣以為何耿龍是想趁機興兵收復新州。但是,目前西北不太適合打仗,臣糧草還沒搞明白,所以臣故意高調報復,讓何耿龍認為咱們底氣十足隨時可以再收拾他。天昌帝已生多疑之心,必不會准許何耿龍興兵。


  去年衣飛金被衣飛石送回京城「養病」,襄州行轅前那一場廝殺也瞞不過人。


  衣飛石初次以督帥身份統領十萬兵馬踏上西北戰場,是剿滅蘇普部那一戰。


  那一戰他不僅打垮了衣尚予帳下號稱最擅守城|的名將蘇普,也隔空和策應蘇普部的陳朝大將何耿龍交過手。這讓何耿龍深深地意識到了衣飛石的厲害!何耿龍心裡很明白,一旦衣飛石把襄州內部釐清,坐穩了西北督帥的位置,陳朝面臨的就是第二個衣飛金,或者說,第二個衣尚予。


  如今衣家兄弟內鬥,襄州中層軍官有了短暫的權力混亂,這時候趁機出兵攻打,儘可能地消滅西北軍的兵力,這是陳朝翻盤的最後機會。


  一旦錯過了這個機會,陳朝只能被動地等著襄州挑個合適的日子,準備滅陳之戰了。


  ——這是陳朝唯一的機會了。


  衣飛石年前就寫信說陳朝境內糧價反常,也是想請朝廷預備一下,能不能支援一點糧草。


  ——真打起來了,陳朝必定出傾國之力。何耿龍是一位有遠見的將軍,他當然會知道這是陳朝最後的機會,一旦失去了這個機會,陳朝再不可能東山再起。所以,一旦開戰,他一定會拼盡全力。


  謝茂私底下關照了陳琦一聲,臨近襄州的幾個郡漕糧都停了,隨時準備支援西北。


  若是再緩一年半載,稷下庄的糧產出了,擴大種植規模,供養天下還差一點,供養西北用兵至少是不用愁了。


  然而,就這麼寸!

  衣飛金回來得太早,襄州顯出內亂的苗頭也太早,何耿龍只怕不會再等待。


  謝茂這樣凡事不愁的性子,想起西北缺糧,何耿龍又可能動兵,這倆月間,他也隱隱覺得頭髮掉得有點厲害。


  現在好了,衣飛石這麼鬧了一出,只有兩個可能。


  一種可能是,陳朝真的被他震懾住,天昌帝不再指望收復半壁江山,瑟縮一隅只求苟安。


  另一種可能則是,陳朝被激怒,憤怒之下不再縮在西隅,直接出兵襄州,和謝朝全面開戰。


  在戰爭一事上,謝茂從來都不喜歡行險。他隱隱有些怪罪衣飛石擅開邊釁,換了旁人敢不請旨就安排針對別國皇室這麼大規模的刺殺計劃,謝茂已經動殺心了。


  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這句話只在戰時適用。


  選擇什麼時候開戰,這是皇帝才有的權力。


  他一邊即刻派人召集樞機處大臣議事,一邊默默地想,希望小衣的算計沒出錯,希望天昌帝真的被嚇破了膽……哪怕拖上個一年,朝廷都不會顯得這麼吃緊。戰事也不會如此令人憂心。


  ※


  「督帥!龔海成率部出城直奔飛羊塞!」


  「梁玄到哪兒了?」


  「梁玄將軍已在雲池埋伏,信箭已回!」


  「命曲昭涉水合圍,南面策應。若龔海成潰走雲池南岸,即刻驅趕,務必使其東行。」


  「得令。」


  衣飛石拿著一個謝茂賞他的「千里眼」,看著遠處還空蕩蕩的雲池大地,趴在偽裝用的草窩裡,養精蓄銳。


  彈詞小說里白衣銀甲的小將軍,那都是在正面決戰才是有的裝束,方便士兵找到自己的主帥。此時他出來打埋伏,穿得無比低調,衣甲都是灰撲撲的,和山間的石頭顏色差不多,頭上戴一窩草,只要不動,打眼一看根本不知道卧著個人。


  他給皇帝寫信說西北糧食不夠吃,那是假的。


  他給皇帝寫信說刺殺西北是為了嚇唬天昌帝,阻止何耿龍出兵的計劃,那也是假的。


  皇帝對西北大方得很,攻陷故陳八郡之後,大半年都沒有派遣官員前往新州開府,實際上就是把剛打下來的陳朝東八郡交給西北軍,讓他們肆意掠奪——這種情況下,衣飛金寫信向朝廷要糧食,皇帝居然還是咬牙勒緊褲腰,給西北送了二十萬石糙米。


  衣飛石不缺糧食,但是,他目前的糧食也支撐不了太久,相比起何耿龍,他更想打仗。


  不管是以戰養戰,還是打滅了陳朝解甲歸田,動起來都比不動更好。他沒有掌權時必須待在襄州熬資歷,掌權之後他需要的就是戰功。不管出於哪一種考量,他都需要戰場。


  可是,天昌帝確實被嚇破膽了。


  何耿龍看準了這個衣飛石故意漏出破綻的「時機」,想要抓住機會東山再起,天昌帝卻不敢再動了。據衣飛石的探子回報,何耿龍幾次上書請戰,萬言書寫了三封,天昌帝始終拿不定主意。


  衣飛石只能幫他拿主意!


  他知道西北往京城直奏的通路不安全,從皇莊遇刺時,衣飛石就知道了。


  那一封衣飛金遞來的奏摺曾經被人下過毒。雖然沒有傷害到皇帝,也足以讓衣飛石明白襄州到京城的奏摺無法保密。何況,衣飛金的手裡,還有那麼多的謄抄「密折」副本。


  所以,在衣飛金回京之前,衣飛石就寫信向皇帝索要糧草,表示他很擔心何耿龍會出兵。


  現在他瘋狂地執行了一次刺殺計劃,不止幫皇帝出了這口心頭惡氣,也是故意激怒天昌帝,又再一次借著不安全的奏摺通路,將他擔心何耿龍出兵的「憂慮」告訴皇帝,順便泄露給天昌帝。


  連皇帝都相信他是缺糧了。


  連皇帝都憂心忡忡地覺得,這時候何耿龍出兵,襄州會變得非常被動。


  衣飛石這拼著「欺君罔上」的設計再一次讓天昌帝跌了坑,他被何耿龍說服了,或者說,他被衣飛石故意泄露出的「弱點」說服了。


  他終於下旨,准許何耿龍率兵東進,光復丟失的東八郡。


  若謝茂所想,小衣的算計沒有出錯。


  不過,他的小衣算計的不是何耿龍不敢出兵,而是故意算計了何耿龍出兵。


  ※


  衣尚予是被御前侍衛首領余賢從親自過府請進宮的,皇帝說了,西北有變,請鎮國公即刻入宮議事。常年不上班的鎮國公無奈,只得坐上輪椅進宮面聖。


  他抵達武安殿時,黎王謝范,涼國公孔杏春,沭陽侯張姿,兵部尚書孟東華都已經到了。


  皇帝坐在輿圖前喝茶,不等衣尚予施禮,他居然親自起身,幫衣尚予的輪椅推到桌邊,說:「這是西北督軍事衣飛石的奏報,鎮國公過目。」


  都看了衣飛石招認刺殺陳朝皇嗣的奏報,孔杏春瞪眼就罵衣尚予:「你教的好兒子!」


  謝范知道衣飛石和皇帝是什麼關係,哪裡敢讓孔杏春惹上衣飛石?連忙打圓場:「那陳朝姦細著實鬧得太過分了,衣督帥也是替陛下分憂嘛。如今那人殺都殺了,陛下請諸位老大人來,也是看看目前這戰局……要怎麼安排?」


  「必打!」孔杏春答得斬釘截鐵。


  謝茂看著衣尚予。


  衣尚予將兒子送回來的奏摺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沉吟片刻,說:「陛下不必擔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衣尚予的身上。


  孔杏春幾乎要跳起來罵他,謝范、張姿,甚至兵部尚書孟東華的目光,也都顯得十分遲疑。顯然,他們都不認為這是個「不必擔心」的局勢。


  都是用兵知兵的行家,對陳朝何耿龍也不是沒有耳聞。目前的局勢來看,衣家內亂,西北缺糧,這是陳朝唯一能抓住的機會了。一旦衣飛石在西北站穩腳跟,此時的陳朝根本沒辦法和謝朝抗衡。何耿龍必然會出兵。


  衣飛石這麼氣勢洶洶地刺殺了天昌帝在世僅存的五個兒子,天昌帝就算疑心甚重,為了民心,為了士氣,他也必然要出兵。否則,陳朝的軍心一旦渙散,以後的仗更加沒法打了。


  衣尚予居然還說「不必擔心」?他難道是故意替衣飛石脫罪嗎?

  謝范猶豫了一下,說:「公爺,衣督帥在西北總理諸軍事,事急從權……」他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不著痕迹地點點頭,說話才更坦然一些,「京城離得太遠,總沒有京城遙領襄州事的道理。衣督帥在西北簽發的每一道命令……」


  話還沒說完,衣尚予就搖搖頭,說:「西北不缺糧。」


  「他既然策劃刺殺,就已經做好戰爭的準備了。」衣尚予向皇帝躬身,「臣了解他,他是謀定而後動的性子,輕易不會任性。這是引蛇出洞。」


  短短兩句話,震得樞機處眾人目瞪口呆。


  什麼情況?這才打下陳朝半壁江山多久啊?就要打滅陳之戰了?等等,朝廷都沒做準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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