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振衣飛石(87)
外邊「啪」一聲驚堂木響, 生生把衣飛石急切地辯解打斷了。
大理寺卿文康威儀冷靜的聲音隔著穿堂變得隱隱約約, 衣飛石方才記起這裡是大理寺二堂,不遠處就有三法司堂審,他與皇帝都是悄悄來旁聽的。待要放低聲音繼續解釋,謝茂信手指了指被他拋在身後的軟席, 偏頭問銀雷:「外邊審到哪兒了?」
銀雷即刻領命出去詢問。
謝茂再回頭時,衣飛石已悶著頭重新跪回了軟席上, 耷拉著肩膀,模樣有些可憐。
「起來吧。」
謝茂瞬間就心軟了, 拍拍榻沿, 示意衣飛石近前坐下。
「愛卿遇事為何不與朕求告?這幾個賬本……」他把銀雷送來的幾本涉及周氏的私賬推了推, 「抽出來私底下給朕看了, 朕難道不會周全?也不耽誤你對朕的忠心。」
兩句話說得衣飛石背後汗毛倒豎, 才坐下又猛地起身跪了。
陛下是懷疑我棄車保帥,把羅家與大哥串連的私賬都毀了, 只剩下羅家與周家來往的證據?
「陛下明鑒。臣從羅家抄出賬本之後即刻封存, 不敢翻閱挑揀篡毀證物。」
他其實翻看過羅家的賬本。否則,他怎麼知道羅家與西北資敵案有涉?又怎麼會把這幾箱子私賬弄出來當證據?只是皇帝現在問話問得兇險, 他一口咬定自己沒看過罷了。辯解道:「既是賬簿, 想來標記有年歲日期。求陛下著人一一翻檢, 若有遺失、篡改之處, 臣願領死罪。」
謝茂聞言一愣, 旋即哭笑不得。
他是早就把衣飛石當做自己人了, 從來沒有一點兒懷疑猜忌。可是, 衣飛石沒法兒這麼想。
在衣飛石的心目中,謝茂是皇帝,他是衣家次子。衣家牽扯到不清白的案子里,他不可能站在皇帝一方居高臨下地審視衣家眾人,他只能與衣家所有人一起跪在皇帝跟前,乞求皇帝聖明。
謝茂能大大方方地說,你怎麼不把賬本抽出來私下和朕商量。衣飛石卻聽不出這其中的信重,他只能聽出皇帝這句話里的猜忌與兇險。
說到底,謝茂對衣飛石的感情積攢了幾輩子,厚重得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夠理解。
衣飛石也理解不了。
大理寺衙門裡不曾鋪張浪費地修葺夾牆,取暖全靠火盆。謝茂順手將一本私賬丟進火盆里,高溫很快就焚起了賬頁邊角,火舌逐漸舔起,帶著墨漬的火光竄起一縷異樣的色澤,燒得紅紅火火。
衣飛石雙手撐地抬起頭,眼帶錯愕之色:「陛下……」
「朕若不即刻趕來,」謝茂拿起包袱里的賬本晃了晃,眼見火盆里第一本賬燃成灰燼,又將手裡那一本扔了進去,砸起一簇煙灰,「……叫堂上三法司主官都看了,你想叫文大人怎麼審?」
謝茂散朝就跟著文康、龍幼株一齊來了大理寺,即刻叫銀雷帶著聽事司下屬去翻衣飛石移交大理寺的證據。也虧得底下人手熟,翻了兩個時辰,終於把私賬中涉及周氏的幾十本都抽了出來。
周氏涉案的罪證,在火盆里一點點化作灰燼。
衣飛石憋了兩口氣,漸漸地眼眶都紅了。
賬本是從商賈家中抄出,據此就把罪名落在周氏頭上也不可能,否則,羅家、馬家隨便在私賬里記上幾筆,案發時仇家都要跟著他們一起滅門了。
有了羅家記載與周氏往來的私賬,還要詳查雙方利益輸送的渠道,才能坐實周氏資敵之罪。
現在皇帝直接把周氏涉案的賬本燒了,就是存心包庇保全。自然,有沒有賬本,都不耽誤朝廷繼續暗中查實周家的罪行。就算皇帝不查,出了這樣的大事,衣家內部也必然要查。一旦查出周氏有問題,周家一樣要悄無聲息地死絕。
但是,現在皇帝把賬本燒了,就是給了衣家極大的體面。
——你家出了大丑聞,朕給你捂住了。
謝茂做事從不無的放矢,衣飛石也不相信皇帝只因寵愛自己就亂了國法,可不管皇帝這份人情是給他的,還是給衣尚予的、給西北的衣飛金的,身為衣家次子,他都領情。
真把他大嫂娘家審進這種資敵叛國的案子里來,對軍心民意都是極大的摧殘。
衣飛石覺得,如果他是皇帝,只怕都不肯放過這個狠狠打擊衣家聲望的機會。
「謝陛下保全。」衣飛石紅著眼睛給皇帝磕頭。
「行了這地方涼,去歲你膝上有凍傷,別又弄疼了。快些起來。」
謝茂將那一包袱賬本都扔進火盆里燒了,見衣飛石眼眶還紅紅的,失笑道,「至於么?來,過來朕瞧瞧。」
待衣飛石走近了,他摟著衣飛石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扶著衣飛石的背心,說道:「朕與愛卿是什麼關係?」另一隻手暗示地摸了摸某處,「咱們都這樣了。你家可不就是國戚么?莫說此事還在兩可之間,就算真有點不幹凈的地方,你來求一求朕,朕難道不允你?」
皇帝說話就動手腳,衣飛石少年情熱,耳根立時就紅了:「臣……」
謝茂捏著他的指尖一點點親,親得衣飛石半個身子都發麻,好艱難才把心中的話說明白。
「臣與陛下……這樣了,家中更應該遵紀守法。」
「周家的事,陛下交聽事司發落也罷,臣家中也會自查。臣向陛下保證,涉案者必死。」
他輕輕攀著謝茂肩膀,將腦袋靠了過去,「臣以後也不求陛下。旁人可以觸怒國法辜負陛下,臣不敢。若臣有過,不求陛下寬恕,請陛下罪加一等處置。」
謝茂見多了恃寵而驕,仗著與自己親近就肆意踐踏國法的驕臣寵妃。畢竟這世道有八議之說,皇親國戚等權貴天生就比庶民擁有更多特權。連謝茂自己也認為,被他看重青睞的衣飛石是不同的,只要衣飛石真的肯求他,只要衣飛石求的不是皇位,只怕他瞬間就會變昏君。
什麼國法,什麼道理,只要小衣求一求朕,朕難道還捨得拒絕他么?
然而,衣飛石就不是那樣仗著帝王寵愛就特立獨行的人。做了皇帝的枕邊人,不止不要額外的榮寵風光,不要萬人之上的國法特權,他反而更加小心謹慎地約束住自己。
當衣飛石抱著謝茂小聲說,我若犯法,罪加一等時,謝茂一顆心都要酥化了。
這樣的世道,這樣的年代,衣飛石肯對他說出這種話來,何啻於現代人熱戀時不住說我愛你,我最愛你,我比誰都愛你?這就是衷情表白啊!
謝茂激動起來呼吸微沉,然而,時機地方都不對,只得緊緊抱住衣飛石不放。
此時銀雷與朱雨前後進來,見狀都忙低下頭,一時進退不得。畢竟是大理寺二堂,衣飛石坐在皇帝腿上也覺失禮,稍微動了動,謝茂見他低著頭滿臉心虛的模樣,鬆手讓他起身。
朱雨這才拿出堂審記錄,交予皇帝過目。
銀雷稟告道:「啟稟聖人,堂上正在訊問裴露生,為何殺妻。」
「已經認罪了?」謝茂還挺驚訝。
他昨夜看的是馬家的私賬,知道衣琉璃的死與裴家聯合幾大商賈走私軍資相關。衣琉璃具體是怎麼死的,他沒上心,龍幼株也沒有主動提及,所以他不清楚。
銀雷就將文雙月作證指認裴露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原來,文雙月絲毫不知道背後的糾葛,那日裴露生慌慌張張地告訴她,衣琉璃寫信告訴衣飛石,要叫衣飛石偷偷打死他,沒頭沒尾地,就抱著文雙月痛哭流涕。
文雙月吃驚之極,好端端地,衣琉璃為什麼要殺了夫婿?
裴露生說,衣琉璃早就知道他與文雙月偷情之事。只因兩家是皇室賜婚,不易和離,所以衣琉璃這個蛇蠍心腸的女子一直忍著到懷孕,忍到坐穩了胎,恰好碰見最疼愛她的衣飛石回京述職,乾脆就叫衣飛石把他打死。
反正,有孩子維繫著聯姻之意,憑她的家世,養著孩子守著寡,照樣舒舒服服過日子。
文雙月絲毫沒懷疑裴露生話里的漏洞。
裴露生與衣琉璃在人前始終相敬如賓,裴露生背後則不住向文雙月抱怨衣琉璃如何不好,在文雙月想來,表弟樣樣都好,表弟妹為何不與他親近呢?原來如此!就是因為衣琉璃早就知道「偷情」之事,心中記恨罷!
裴露生那一日各種旁敲側擊暗示文雙月替他「想辦法」,文雙月也沒想殺了衣琉璃。
她想,既然衣琉璃是自覺坐穩了胎,有了孩子才對聯姻這事有交代,為了保表弟的命,那就把衣琉璃肚裡的孩子殺了吧?她將墮胎藥熬成蜜膏,製成茶點,帶著丫鬟去找衣琉璃聊天。
不等衣琉璃吃下那含著墮胎藥的蜜膏,裴露生就來了。
他彬彬有禮地向文雙月施禮問好,滿臉恩愛地扶著衣琉璃,要她多休息。衣琉璃還說要招待表姐,被他硬扶上床,正是人前表露夫妻恩愛的時刻,裴露生突然一刀捅入衣琉璃心窩。
——衣琉璃那時候已經有了警惕之心,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當著表姐的面,裴露生就敢動刀子。猝不及防之下,衣琉璃狠狠挨了一刀,饒是如此,她也一腳將裴露生踹飛了出去。
文雙月自認同謀,因為,在那樣混亂的情況下,她選擇了幫助愛郎。
她死死壓住衣琉璃心口上的匕首,捂住衣琉璃的口鼻,看著衣琉璃一點點斷氣。
現在文雙月出面指證裴露生殺人,從她丫鬟去買墮胎藥,熬蜜膏的罐子,案發時丫鬟聽見的動靜,衣琉璃遺體上被刻意毀傷的刀痕,裴露生身上被衣琉璃踹傷的痕迹……
一一舉證之下,全都合得上。
裴露生初時仍不肯認罪。認罪必死,他自然不肯認。
大理寺卿文康接了這案子正滿心不爽呢,詢問右都御史楊至未、刑部左侍郎李維之後,即刻就對裴露生進行刑訊。
裴露生也沒有多硬的骨頭,重刑之下,很快就嗷嗷叫著認罪了。
現在堂上正在問重頭戲:裴露生為何殺妻?
銀雷回事時,衣飛石就在旁聽得清清楚楚。他低頭沒什麼表情,謝茂看完堂審記錄偶然瞥了衣飛石一眼,心裡暗道,壞了。
別人看不出衣飛石的情緒,謝茂看得出。衣飛石這是把裴露生鄙視到極處了。
特么的這個不靠譜的丈夫,是朕給衣琉璃挑的!小衣要是為這事兒恨上朕了……謝茂將堂審記錄卷一卷還給朱雨,問道:「去外邊聽著。待會來報。」
「陛下,臣也想去聽一聽。」衣飛石請求道。
謝茂不好拒絕,說道:「你耳力好,隔牆聽吧。別出去了。」
衣飛石也沒打算出去,他只是不想在堂上審著妹妹被殺的案子時,再被皇帝摟著親熱罷了。
他能感覺到皇帝珍視自己,對自己一舉一動都很小心,可是,皇帝畢竟是皇帝,想親就要親,想抱就要抱,他死了一個最心愛的妹妹,皇帝並不能與他感同身受。或者說,皇帝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他感同身受。
衣飛石謝了一句,獨自走到牆邊,假裝豎起耳朵聽堂上的訊問。
他其實並不想聽。
裴露生為什麼要殺衣琉璃,這是衣飛石最關心的事,他也早就問明白了。
不管裴家往西北走私了多少軍資,裴露生都沒必要殺衣琉璃,衣琉璃是他的妻子,也是衣家的閨女,她能做什麼?她難道還能去衙門告狀,說夫家娘家合謀資敵?最重要的是,他憑什麼以為殺了衣琉璃就能萬事大吉?
「……我不想殺她,是她要殺我啊!」
被夾棍夾斷雙腿的裴露生匍匐在堂上,原本死氣沉沉的臉上閃出一絲猙獰。
「西河商賈與襄州做買賣,我不過是做個中人替兩邊聯絡一番。她偷偷進我書房抄了幾冊賬目,她不吭聲,我又何曾問她?再不濟,她回鎮國公府詢問一番,岳父大人自會告訴她,此事何必驚訝!」
「這瘋婆娘居然往西郊皇莊送信!」
哪怕到了現在,裴露生提及衣琉璃的死亡也沒有一絲愧疚,只有十足的怨恨。
「我若十惡不赦,她大義滅親也罷了!便為了這一點兒微末瑣事,她便不守婦道,不知夫妻綱常,背信棄義狀告親夫,我殺此賤婦,有何不可?!」
堂上三位主官中,楊至未與李維居然都露出了贊同的表情。
文康之所以沉著臉,無非是因為他知道二堂里蹲著衣琉璃的兄長,而衣飛石又恰好是皇帝的心尖尖罷了,在文康心中,也未必不認同裴露生的道理。
這世道,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綱常所在,就是道理。
這三位堂審主官都已見了衣飛石遞交的訴狀,資敵叛國之罪,確實不是裴露生所說的「微末瑣事」,可是,在他們看來,哪怕裴露生犯下了滔天大錯,只要不是「十惡」之罪,衣琉璃作為他的妻子,都不應該成為揭髮狀告他的人。
甚至在比較古板的楊至未想來,就算裴露生犯了十惡之罪,衣琉璃也是不應該揭發的。
春秋決獄時,講究親親相隱。
妻子作為丈夫的附庸,怎麼能夠背叛丈夫呢?壞了綱常啊!
在三位堂官看來,裴露生固然不是個好東西,可被他殺死的衣琉璃也著實不是什麼好婦,確有其取死之道。所以,在裴露生怒吼「殺此賤婦有何不可」時,堂上三位主官都沒有駁斥。
一直安安靜靜坐在文書身邊的龍幼株突然起身,順手操起文書案上的青石鎮紙,上前兩步行至堂上,砰地砸在裴露生臉上。
這一擊,精準狠辣。
裴露生雙腿受刑已斷,結結實實挨了這麼一砸,臉上血肉紛飛,顴骨凹陷了一個小窩。
因為太用力,龍幼株也不是能上馬開弓的女將,一隻纖纖玉手握不住被顴骨彈回來的鎮紙,居然把那一方青石鎮紙砸得飛了出去。
裴露生嗷地慘叫一聲,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在地上翻滾。
幾個刑差立刻執棍將他叉起,不許他亂動。
龍幼株也不說話,打完了人,轉身衝堂上三位大人微微拱手,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又回自己原來那個不起眼的位置上坐下了。她一根修剪得漂亮的指甲被青石鎮紙砸劈了,身邊服侍的穿著錦衣衛的宮婢給她遞來一個指甲剪,她就很認真地修剪自己的指甲。
龍幼株這突如其來的一鎮紙,把坐在堂上的三位主官都驚住了。
從前坐在堂上折獄祥刑的堂官都是丈夫,一個「夫為妻綱」,就把所有婦人壓得抬不起頭來。如今龍幼株仍舊沒有上堂審案的資格,可是,她以婦人之身聽事督決,哪怕她仗著的是皇帝胡作非為的勢,這堂上畢竟不再是男人們一家之言。
道理?道理都是你們定的,我當然說不過你們。我就不和你們說道理。
你說話讓我聽了不爽利,我就揍你!不服?皇帝給我撐腰,不服憋著!敢和我廢話,晚上就派二十個錦衣衛去你家每天十二個時辰不停歇地盯著,被我捉到一點兒破綻,馬上把你丟詔獄弄死。
龍幼株咔嚓咔嚓剪好了劈開的指甲,始終不說話,安安靜靜地繼續聽審。
楊至未隱隱感覺到龍幼株對夫權的挑釁。他想指責龍幼株越權了,就算刑求,大理寺也有相應的規矩,你一個聽審的,憑什麼出面打犯人?可是,龍幼株身上籠罩的光環太神秘了。她既是皇帝任命的聽事司指揮,相傳又是皇帝在潛龍時就相好的寵妾,惹這麼個女人……不划算。
裴露生就這麼白白地挨了狠狠一鎮紙,半邊顴骨都被敲塌了,失聲了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反正他殺妻的動機、過程都交代清楚了,文康吩咐人犯與證人簽字畫押。
大理寺的案子都不會當堂判決,整理好堂審記錄、證詞之後,文康與楊至未、李維交換意見,達成初步一致之後,各自都要回衙門寫結案陳詞,再給皇帝上書交代判決理由和意見,最終由皇帝綜合考慮三司意見決斷。
至於後面牽扯出來的資敵叛國案……這是個巨大無比的潑天大案。怎麼查,誰來查,都得先向皇帝上書稟告之後,由皇帝諭旨裁決。
畢竟,上午朝會時,皇帝只交代了三法司審理裴露生殺妻案。
如果可以,文康真恨不得下午就抱病不起。
——誰特么想查這個牽扯到戶部尚書和鎮國公府的案子啊!
※
審完了案,謝茂帶衣飛石回宮,一路上衣飛石都興緻不高。
想著衣飛石才死了個妹妹,家裡又攪合了不乾不淨的事,這要是能高興得起來才奇怪了。謝茂也沒有多想,和從前一樣悉心哄著他。衣飛石在大理寺那麼乖乖地向他表白過,謝茂滿心歡喜,春風得意,別說衣飛石是事出有因,就算他這會兒無端鬧脾氣,謝茂也願意哄他。
然而衣飛石也很知機,謝茂才稍微抱抱他,他就換了笑模樣,老老實實陪在謝茂身邊。
回到太極殿之後,時候也不早了。
傳了膳,吃喝洗漱完畢,謝茂想著衣飛石昨夜不曾闔眼,叫他早些休息。
自從回京之後,謝茂還沒正經翻過奏摺,本想今夜熬一熬,哪曉得衣飛石生生將他磨進了內室,二人很是溫存纏綿了一番。
謝茂自認為衣飛石今天是對自己表白了,若不是念著衣飛石還未成年,今夜都想點起花燭。
勉強克制住心裡那點邪性,謝茂舒舒服服地將下午憋著的火氣泄了出來,膩在衣飛石身上都不想下來。何謂愛不釋手?他如今終於是明白了。奏摺?奏摺又不會長腳跑了!明日再看!
謝茂摟著衣飛石,在他額角親了又親,柔聲道:「快睡了吧,昨兒就沒歇。」
衣飛石才說想回長公主府。
「這麼晚了……」
謝茂很驚訝,見衣飛石不是開玩笑,他眼角的那一縷錯愕逐漸就變成了凝重與沉默。
衣飛石仍在小聲向他解釋:「臣回京幾日還未向臣父請安,周家的事,臣也得去向臣父解釋。臣妹橫死裴家,家中把她棺木抬了回去,臣想去看看……」
見皇帝莫名其妙臉色沉靜,他頓了頓,仍是硬著頭皮乞求,「臣知道,宮門下鑰了,出宮不方便。求陛下支常侍衛隨臣走一趟,臣尋個方便的地方越牆而出……」
翻牆而出?以前翻信王府的牆沒關係,翻皇宮的牆?想造反?
這話說得好像更荒唐了。
衣飛石乾脆裝出乖覺地模樣,勾著皇帝衣襟,小聲說:「臣就要出去,陛下想轍。」
謝茂被他扯得漸漸地笑了,故意伏在他耳畔吹氣:「愛卿就這麼走了,朕夜裡孤枕難眠……」
衣飛石絲毫沒察覺到這是謝茂的試探,謝茂從前也喜歡逗他,他都習慣了。聞言猶豫了一下,本是想要起身的姿勢,復又投入皇帝懷中,含糊不清地說:「臣再服侍陛下……」說著就要往被窩裡鑽。
謝茂原本眸中熠熠生輝的歡喜驀地黯淡了下去,倉促捉住了欲侍以口舌的衣飛石。
將衣飛石從被窩裡抖出來時,他面上又恢復了一貫的溫柔,笑道:「朕與你玩笑,這就當真了?」當即吩咐趙從貴掌燈,來人伺候衣飛石更衣,他自己也披上袍子坐在一邊,叮囑道,「你爹若是生氣捶你,多想想朕。」
衣飛石很快就穿戴整齊,他不懼寒,二月天氣也是錦衣瀟洒,長身玉立。
「臣遵旨。」衣飛石上前屈膝,握住謝茂的手,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臣明日上朝。」
謝茂笑道:「明日不朝。」
「那臣往樞機處遞牌子進來。」衣飛石保證道。
謝茂親自把他送到太極殿前,叮囑常清平提好燈,說:「送進長公主府再回來。」
長公主被衣尚予軟禁在後院,謝茂就放心了不少。衣尚予是個知道輕重的明白人,既然知道他看重衣飛石,哪怕再生氣,應該也不會太過分。
衣飛石轉身磕了頭才離開,謝茂看著他的背影,臉上粉飾太平的笑容瞬間消失。
衣飛石下午在大理寺就想回長公主府了!
他著急回府跟衣尚予詢問周氏的事,他也得跟衣尚予解釋他偷兩個弟弟去敲登聞鼓的事!
從丁禪去裴尚書府堵人的行事來看,衣尚予是不贊成掀開此事的。衣飛石這兩日辦的事,無疑是與衣尚予打了擂台。
如今大理寺初審結束,他當然著急回去向父親解釋。
這時代父親對子女的權威,絲毫不亞於皇帝與臣子的權威,衣飛石也得受父權轄制。
他還想回去祭奠衣琉璃。
事父,致哀。這兩件事都極其嚴肅、鄭重。
倘若衣飛石在下午就告訴謝茂,他要回長公主府,謝茂難道不放他走?
他提都不曾提一句。
為什麼不提?因為他不敢提。他悶聲閉嘴侍奉皇帝回宮,陪皇帝吃了飯,用他年輕熱情被皇帝愛寵的身體滿足了皇帝的渴望,直到皇帝饜足滿意之後,他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他要回家一趟。
將皇帝服侍好了,衣飛石才敢要求一點兒時間,去辦他自己的事。
這不是謝茂想象中的兩情相悅。
就算下午衣飛石對他說了那句在他看來堪稱表白的話,他們的關係,也遠遠沒到可以走近最後一步的時候。看上去衣飛石會沖他撒嬌了,可是,在小衣的心裡,始終守著一條線,戒備著他,窺視著他。只要他稍微抹去溫柔的笑容,衣飛石即刻就會退避三舍。
……還是怪登基太早了?這特么還要怎麼對他好,他才敢真的相信朕?
謝茂神色平靜地系好腰帶,吩咐道:「掌燈,朕看摺子。」
※
衣飛石回家時,衣尚予已經睡下了。
他先去衣琉璃的靈堂,給妹妹上香,燒了紙,此時棺未釘上,他可以看看衣琉璃的遺容。
可是,衣飛石不忍心看。他記憶中的琉璃,一直是那個笑容甜美,聲音清甜的小姑娘,他見了太多人死去的模樣,他不想以後再想起琉璃時,腦子裡回憶的會是冰冷死寂的模樣。
他孤獨地跪坐在靈堂上,看著冷冰冰的靈位,很多死去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浮現。
嘎吱嘎吱木輪滾動的聲音響起。
丁禪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剛剛穿衣起床的衣尚予,來到了靈堂。
衣尚予的輪椅就停在衣飛石身後,丁禪上前給衣琉璃上香,燒一刀紙,又安分地站回了衣尚予的背後。
「你做得對。」衣尚予突然說。
衣飛石本以為自己會被訓斥責罰,只是,當著妹妹的靈前,他不想承認替妹妹討公道是個錯處,所以,他第一次這麼無禮地跪在妹妹靈前,卻沒有主動向父親施禮請罪。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父親居然說,你做得對?!
衣飛石這兩日承受的壓力,旁人根本難以想象。
他的妹妹死了,他傷心。為了替妹妹討回公道,他選擇了與父親打擂台。當他查到資敵案中牽扯到大嫂娘家時,他就走到了背叛家族的邊緣!
衣琉璃知道這件事和周家有關,所以她不指望家裡,單單寫信給衣飛石。
衣尚予也知道這件事牽扯了長子媳婦娘家,所以他寧可按下獨女之死,打算暗中報仇。
衣飛石「不知道」。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選擇了破釜沉舟、將事件大白於天下,徹底撕開了家門的臉面。
他沒有退路,也沒有支援。
就算皇帝庇護他,替他燒了那幾本涉及周家的私賬,他還是得獨自來面對來自家族的責問。
——你為什麼不與家中商量就擅自行事?你可知道,你給家裡惹了多大的麻煩?
我回來問了,知道大嫂娘家涉案,我就不管琉璃是怎麼死的了么?她懷著身孕橫死在夫家,她那麼年輕那麼無辜,就要為了家門榮耀悄無聲息地「暴病而死」嗎?顧全了家族的榮耀,就不管琉璃是否討到一個堂堂正正的公道了嗎?
衣琉璃堂堂將門虎女,正直淳烈,因丈夫資敵叛國,不惜大義滅親。死於暗算。
她是不像她的兄長那麼武藝高強,那麼聰明睿智,可是,她是個好姑娘。她憑什麼不能有一個公道?她的死因憑什麼不能昭示天下?她不該被朝廷表彰,不該被豎碑銘記么?
衣飛石不想讓妹妹悄無聲息地死去,所以,他選擇「不知道」。
在明知道父親打算息事寧人的情況下,他選擇了獨自為戰,一意孤行揭開了這層窗戶紙,他已準備好被父親責罰,然而,這件事上最讓他覺得慘痛的是,大嫂娘家涉案。
不管皇帝怎麼庇護,這都是衣家的人倫慘劇。
——倘若不是周家涉案,衣琉璃不會選擇向皇莊求援。她若寫信回長公主府,根本不會死。
——若非衣琉璃慘死,衣飛石也不會選擇大張旗鼓徹查此案。此案查明白了,周家沒了,大嫂如何自處?衣飛石又要如何面對大嫂所生的兩個侄兒?
他是替衣琉璃求得了公道。
可是,從衣琉璃慘死的那一日開始,衣家就不再有任何贏家,所有人都輸了。
衣飛石強撐了兩日,若衣尚予訓斥責罵,他還能忍得住,如今被衣尚予讚許一句,他想起年幼善良的妹妹,溫柔慈愛的大嫂,頑皮可愛的小侄兒……淚水簌簌而下。
衣尚予滑動輪椅到他身邊,難得溫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說:「長大了,就不要哭了。」
「這件事,你做得好,做得比為父更明白。事情勉強遮住,不過掩耳盜鈴,皇帝的聽事司很有些門路,馬家的賬簿,昨夜就被聽事司抬進宮了。」
換句話說,這件事只要皇帝想查,遮是遮不住的。
「為父掌軍多年,中軍帳內說一不二,久居高位,難免滋生狂妄之心。」
「以後,家中諸事,你與小金子商量著辦吧。」
衣尚予大手拍在衣飛石還嫌單薄的肩上,沉穩而有力,「衣家就靠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