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振衣飛石(52)
衣飛石進宮之後, 先在太極殿東配殿沐浴更衣。
儘管他只在這裡住了一夜, 為他準備的各色常服佩飾依舊收得整整齊齊,哪怕謝茂搬到正殿去住了,這邊的東配殿也沒有恢復舊觀,仍是當日他離開的格局。
謝茂找借口從長信宮溜了出來, 進門就問:「侯爺呢?」
銀雷道:「侯爺正在盥發,這就出來了。」
謝茂在殿內轉了好幾圈, 腦子裡還是有點懵。
太后吩咐把衣飛石召進宮來賞月,這到底是善意還是惡意?他竟分不清楚。如今他才和衣飛石相處得好了點, 萬一衣飛石被太后當面刁難, 把人給嚇得縮回去了怎麼辦?
可是, 不叫衣飛石進來, 這也不行。太后都已經發了話, 他不能駁太后的面子。
現在衣飛石真的進了宮,他才漸漸覺得棘手。太后是君, 衣飛石是臣, 太后隨便一句話就是懿旨,衣飛石只有老實聽著的份兒。若太后真的刁難欺負衣飛石, 他怎麼開口維護?
不說這時代孝道死死壓著, 就算他不把父母人倫放在眼裡, 太后能為他憋死在深宮幾輩子, 又能為他殺皇帝奪大位, 現在還乾脆利落放手讓權, 這樣的母親……他能狠心翻臉嗎?
可要他眼睜睜看著太后欺辱衣飛石, 他也做不到。
任何時候,他的青睞與關愛都不應該成為禍殃,哪怕太后打著為他好的旗號,他也不能准允。
謝茂正頭疼時,衣飛石換好衣裳出來。
一身簇新的秋香色圓領紗袍,腰間纏著雕琢精緻的玉帶,烏黑的長發用素簪綰起,已經是盡量往成年人的裝扮靠攏了,反而襯得一張雋秀小臉透出青澀的孩子氣。
他似乎很意外會在這裡看見皇帝,上前磕頭行禮:「陛下怎麼來了?」
謝茂看著他小巧光潔的下巴,心想,看著小些也好。婦人不都心疼小孩兒么?……阿娘她,也不例外吧?他不怎麼確定地想。
「你先換好。」謝茂看了看時間,已進申時,不算早了,「今天吃得好嗎?坐車來的?可有什麼不便之處?」
侍奉在旁側的宮人便圍住衣飛石,給他佩戴腰墜、香囊,整理好下擺。
「吃得好。今日中秋,洪嬸做了花生湯,曲昭捎了月餅進來。得了手諭之後,就和余大人一起坐馬車進宮,路上還吃了一碗湯圓。」衣飛石很自然地說。
這些話謝茂每天都要問,他已經從誠惶誠恐變得隨意從容了。
衣即禮。在什麼場合穿什麼樣的衣裳佩戴什麼樣的飾物,都有詳細規定。衣飛石以戴罪之身在大理寺獄里耽擱這麼久,每天都穿著款制簡單的素服,過堂時還得套上囚服。這會兒重新上簪佩玉,抓了抓腰間垂下的一角香囊,他輕吐一口氣,似才重新找回了尊嚴。
瞥見皇帝眉宇間揮散不去的隱憂,衣飛石小心地問道:「陛下,不知道太后因何傳臣進宮?」你媽會不會發瘋弄死我?
儘管現在朝野坊間的小道消息,都說先帝是被李賢妃和先皇長子害死的,可衣飛石離謝茂實在太近太近了,他很容易就能判斷出真正對先帝下手的人,其實是太后——這女人瘋起來連皇帝都敢弄死,他衣飛石算什麼?
謝茂難得見他怯怯的模樣,心疼又想笑,將人摟在懷裡輕撫背心,安慰道:「你別怕,這不是中秋么,留你一人在大理寺多可憐?太后請你來一起賞月。」
衣飛石對年長婦人始終心存警惕,他才不信太后是一片好心。
可是,皇帝手諭宣他進宮,他不可能抗旨不來。現在皇帝又說不必擔心,他也不能腆著臉繼續探問更多的消息。只能打定主意赴宴時處處小心,千萬不要被太后捉住把柄。
饒是如此,衣飛石也覺得自己就算再小心翼翼,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中年婦人若要找茬,那是你就算端端正正坐著一聲不吭,她也能治你一個「坐得不婉轉,必定心存怨望」的欲加之罪。面對這樣的蠻不講理、胡攪蠻纏,衣飛石已經在梨馥長公主手底下領教過太多回了。
如果一個女人她本心就討厭你,身份又貴重到足以肆意炮製你,那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可惜……衣飛石鎮定下心神。找上門的瘟神,逃不掉。
待衣飛石徹底打理完畢之後,謝茂也換了一身乾淨的常服,時候不早,二人同往步蓮台。
步蓮台就在長信宮東邊的浣花池中,一路廊殿逶迤入水,步步登高,摘星樓外就是修得方方正正的一座步蓮台。早有宮人前來布置場地,於築石蓮台上砌磚壘土,移栽芬香桂樹,簇擁著數千盆花葉燦爛的金菊,一扇宛如月輪般的玉璧插屏豎在其中,扮成嫦娥的宮女手裡還抱著一隻肥滾滾的玉兔,在玉璧插屏前悠閑徜徉。
往日宮中擺賞月宴,主席皆在摘星樓中,依身份高低位次。如帝后、貴妃、諸成年皇子,俱在摘星樓內飲宴,妃、嬪與未成年皇子、諸公主,則在摘星樓外的天人和樂台飲宴,嬪以下貴人就只能在更下邊的四海昇平台、百卉含英台入席。
不過,謝茂後宮無人,哪怕加上衣飛石,今晚赴宴的滿打滿算也就只有三人。
這上下分明的排場怎麼擺?太后皇帝坐一層,衣飛石坐下邊那一層?各自吃各自的,說話還得差遣小太監跑腿?——這不扯淡嘛。
遵太后懿旨,這日摘星樓外的天人和樂台上,圍坐的乃是太樂署屬下藝樂。
摘星樓內規規矩矩擺了大宴,六清八珍,六穀從食,宴開三百六十碗,僅設有皇帝與皇太后兩個坐席。不過,在摘星樓之外的步蓮台上,桂樹之下,金菊簇擁之地,三張坐席品字排列,首尾相接,看這不南不北不東不西的方位,竟然是個不辨上下主客的散談之席。
衣飛石看著這坐席的擺位背後都發涼。
與皇帝、皇太后散席而坐?臣不僭君,這位置坐了就是死罪!——他越發覺得,皇太后這是刻意找茬要弄死自己了。
據說太后還在浣花池邊散步,謝茂站在步蓮台往下望,果然遠遠地看見了太后的儀仗。
「來,小衣,先坐一會兒,太后還在老遠呢。」
謝茂轉身招呼衣飛石坐下飲茶,換雙木屐鬆快一會兒多舒服?
回頭才發現衣飛石低垂眉眼束手站在一邊,那模樣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老實有多老實。
誠然宮中恭敬老實卑微入塵埃的太監宮婢多不勝數,就算是號稱文骨錚錚的大臣,在皇帝跟前也是識時務的多,賣傲骨的少。可是,謝茂已經很久沒有看見衣飛石這麼小心謹慎的模樣了。
他一如既往地愛重珍視,已經讓衣飛石習慣了在他跟前放鬆。
「幹什麼呢?」衣飛石安靜得像是不存在地低頭束手侍立,讓謝茂覺得很不習慣。
衣飛石警惕著太后,卻對謝茂沒什麼戒心。唯恐周圍有太後宮中眼線,他很守規矩地屈膝跪下,回答皇帝的問話:「回陛下,臣不敢。臣為陛下侍宴。」這地方級別太高,不單你那地方我不敢坐,我連請你在這兒另外給我找個地兒坐的資格都沒有,也就配給你斟酒布菜了。
謝茂才看了腳下的三張坐席一眼,發現位置安得不太對,吩咐道:「挪位置。」
在衣飛石想來,最完美的安排當然是皇帝與皇太后坐席都在北方,他一張小席塞在皇帝下首,不要離皇太后太近。可惜,今天的步蓮台又是栽桂樹,又是擺金菊,還弄了個假嫦娥在假月宮裡走來走去,最適合賞月聽戲的位置就不多了,就這麼巴掌大的地方,你想怎麼擺吧?
在謝茂的吩咐下,原本不南不北的三張坐席沿順時針挪了小半圈,變成了兩張坐席東西相對,居北望南,另外一張坐席則鋪在南邊,往北朝拜。總算是分出了君臣上下。
衣飛石還是覺得滿手冷汗。
這三張坐席離得實在太近了,食案只差半尺幾乎就能抵籠,地上鋪著的軟席,乾脆就有一角交疊在了一起!這麼近的距離,彼此身上稍微有一點異動,身邊馬上就能聽得一清二楚。這要是不小心在席間放個氣什麼的,皇太后微微皺眉,一個御前失儀的罪名扣下來,樂子可就大了。
當真入了席,右邊是皇帝,左邊是皇太后……衣飛石憂愁地想,這哪怕是跪著吃,也肯定吃不下去啊!
相比起到宮中陪皇太后賞月,衣飛石寧願回兵馬司公堂挨板子。起碼挨板子不會死人吧?起碼知道挨多少下就能結束吧?……沒事兒過什麼中秋節呀。再不濟,回長公主府過節也好啊。梨馥長公主再兇狠也是婦人手段,頂多治治皮肉,羞辱一番,哪裡比得上宮中這位兇殘?
謝茂吩咐宮人調整了坐席之後,衣飛石也不肯入座。
謝茂脫了鞋子褪了外袍在席上寬坐,衣飛石就依在謝茂的坐席邊沿,雙膝觸地,乖乖地坐在自己腳踝上,算是蹭了謝茂的席子。宮人送來茶湯,衣飛石也不肯用,低眉順目地待著,特別安靜。
鬧得謝茂哭笑不得,想伸手摟著他哄兩句:「小衣……」
哪曉得衣飛石突然躬身磕頭,時機極度完美地錯過了他的親昵。
一把摟了個空的謝茂更加無奈了。
他是挺擔心太后刻意刁難衣飛石,但是,從頭到尾,他擔心的都是,如果他為了衣飛石和太后爭鋒相對,這會讓太后傷心。他從來就不擔心自己能否護住衣飛石——只要他肯為了衣飛石和太后正面懟,當皇帝的怎麼可能治不住太后?當兒子的怎麼可能犟不過親媽?
衣飛石的反應則告訴他,他從不相信皇帝會在太後跟前庇護自己。
他如此小心翼翼、謹小慎微,都是因為他覺得,今天他只能倚靠自己的謹慎與卑微混過去。皇帝給不了他任何保護支持。或者說,皇帝不會給他任何保護。
這當然是很正當的想法。謝茂都不能責怪衣飛石想錯了。
——這世上能為寵妃懟太后的皇帝且不多,何況,衣飛石還不是寵妃。
衣飛石自己被梨馥長公主家暴虐待尚且一聲不吭,在他的道德觀念里,兒子反抗母親本來就是不大正常的一件事。所以,他也不會指望皇帝為了他和太后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