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振衣飛石(48)
謝茂竟覺得自己有點摸不透衣飛石話里的意思。小衣說這話, 究竟是向朕表白忠心, 直言誰也無法離間你我君臣呢?還是「不聽不聽我不聽,反正就是你打我」?
見衣飛石在榻上支撐得費力,他先坐著往前挪了一步,將衣飛石攬在懷中。
少年單薄火熱的身軀徹底壓在他懷裡, 也沒有多少份量。還小呢。謝茂輕輕拍著懷裡少年單薄的肩膀:「你能有多重?朕抱得住你。」
二人摟摟抱抱本已習慣了,可是, 大半個月不見,到底還是陌生了幾分。衣飛石在他懷裡也不敢真的全壓實了, 稍微僵著脊背。被謝茂拍著哄了一句, 才鬆懈下來安安心心地伏在他懷裡。
這樣近在咫尺的親昵, 總算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謝茂抱了他好一會兒, 才說:「林相操持錢糧一把好手, 你父兄在西北戰事要緊,南邊也不安穩, 朕現在不能動他。」
這話讓衣飛石沒法兒接。皇帝要怎麼處置內閣首輔, 別說他區區一個衣飛石,就算是他爹衣尚予, 在這個話題上也得三緘其口。他既不能說陛下做得對, 也不能說這不好陛下你快弄死林相。他什麼都不能說。發表任何看法, 都是僭越。
「三五年內, 朕都沒法兒動他。」謝茂不知道衣飛石是否能理解。
「小衣, 朕根基太淺了。三個月前, 朕都不知道自己會住進太極殿。朕除了潛邸中幾個得用的侍衛, 文臣中沒有一個自己人。」
在衣飛石的跟前,謝茂能適當地示弱,可他也沒無恥到什麼都說。
如今謝茂在文臣中何止是沒有人?仕林中對他有好感的,估計就只有被他喂得油光滿面的內閣寫字、文書。
謝茂在玉門殿內腳踹季閣老的事,群臣都還記憶猶新。偏偏現在季閣老死了,到底誰在季閣老家放了那把火,朝野都還存疑,保不齊就有人背後覺得是他乾的。登基之後,他杖斃御史,給左都御史蔡振灌下火藥,群臣對他的評價,多是堵塞言路、昏聵暴君。——不敢當面說而已。
本以為朝中有林相總裁,他只要弄好內閣與六部九卿就行了,哪曉得前兩世都挺安分的林相,這一世就突然腦子抽了?謝茂算了算年紀,前兩世他登基都在往後十年左右,那時候不止他成熟穩重頗多歷練,林相也老了,安安分分輔佐皇帝,謝茂能保他林家三代。
今世呢?太后發難太早,謝茂登基太早,林相正天命之年,躊躇滿志之時。
眼瞅著林相目前的作派,謝茂覺得吧,他這個壯心不已的舅舅,說不定還想更進一步。——武襄侯林聞雅掛著中軍將軍之名,這是個虛的。丈雪城的北督軍事鎮軍將軍李仰璀,正經手握七萬重兵,乃是林附殷的二女婿,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兵權。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衣飛石乾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他其實不理解謝茂的苦處,兵權不好拿,相權難道還不好拿?書生造反十年不成。一道詔書林相就得下野歸鄉。他的門生故舊又不是孝子賢孫,一旦林相不在位了,不抱皇帝大腿,難道去抱鄉下村夫林附殷的大腿?
謝茂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只是要和小衣訴苦而已,聞言即刻附和:「就是小衣說的道理。朕明年要加恩科,先割一茬人才,所以朕說啊,三五年,總得有三五年,朕才能把那老匹夫弄下去……這其中還有個頂頂要緊的事。」
這口氣一聽就是和衣家相關,衣飛石即刻道:「主上吩咐。」
「西北戰事冬天能結束嗎?」謝茂諮詢專業意見。西北之戰乃重中之重,一日戰事未了,謝茂一日不會對林相亮出獠牙。
衣飛石有些為難:「陛下,臣不在陣前……」
陳朝現在只開了襄州一個戰場,衣家所預料的潭州、羋州的戰事,此時都還在醞釀之中,誰都不知道具體會是怎麼個情形,連陳朝是會攻打秦州還是雲州都不知道。
「小衣。」謝茂摸摸懷裡少年的鬢角,「咱們都得忍耐兩年。」
衣飛石被他摸得半邊臉頰癢酥酥的,聲音越來越小:「臣不委屈。陛下不必……」
「朕現在是不能動林附殷。你等著,明日朕就召林附殷他小兒子進宮,每天照三頓打!」媽噠,你敢打朕心愛之人,朕難道就不能戳你的心尖尖了?什麼?帝王氣度?成何體統?就准你臣下耍無賴,欺負朕之明珠珍寶,不準朕反擊了?
衣飛石被他這麼無賴的報復方式驚呆了,打林相小兒子?這、這……雖然覺得林小公子挺無辜的,不過,暗搓搓地覺得很爽,怎麼辦?這一點兒小邪惡在衣飛石心裡翻了翻,到底還是忍不住,勸道:「陛下,您為君父,萬民百官皆陛下臣子……」
一句話沒說完,謝茂就輕輕捏住他的嘴唇:「人家都欺負你了,你還替人說情。打得是不疼?」
衣飛石含糊不清地說:「冤有頭債有主……」
謝茂看著他在自己指尖不住蠕動的嘴唇,很想親一下。
兩人都察覺到氣氛中的旖旎,衣飛石不動了,謝茂就盯著他。短暫的僵持之後,謝茂輕咳一聲鬆開了捏住衣飛石嘴唇的手,指尖彷彿還殘留著那一點兒溫熱曖昧的觸感。
衣飛石低頭不肯再看謝茂,問的話卻很直接:「臣在別院候了多日,陛下不曾來。」
言下之意,我在別院等了多日,隨時恭請陛下臨幸,那時候你不來,現在我都趴著起不來了,你才想起要睡我?是不是有點不分場合?
謝茂真被一口氣嗆住了,咳了兩聲才尷尬地說:「朕安置你在別院,是心疼你一早一晚去中軍衙門辛苦,那地方不是離著近么?——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要你隨時侍奉床笫。
短暫的沉默之後,衣飛石抬頭,看著他的雙眼,問:「臣萬死。敢問陛下,不是那個意思,那麼,陛下待臣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還小……」
「臣長兄十五歲時,已獨領三千輕騎,斬首四百級。十六歲與阿嫂成親,次年就有了兒子。陛下,臣不小了。」
謝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說衣飛石小,除了小衣確實年紀尚少,也是因為他覺得小衣心智也不夠成熟。
一個人在十五歲時做下的決定,二十五歲時會不會後悔?三十五歲時會不會後悔?一輩子那麼長,總要再認真一些才好。如今謝茂努力壓抑著的,並不僅僅是生理上的衝動。一旦他和衣飛石開了禁,那就是一輩子的約定。他不可能忍受衣飛石的「後悔」。
什麼合則聚、不合則去,屁!在謝茂的心目中,根本不可能和衣飛石和平分手。
他憋了兩輩子了,你憋兩輩子你變不變態?只有謝茂自己才知道,他藏在心內的控制欲有多麼瘋狂。一旦衣飛石答應跟他在一起,他死也不會放手!
這種極度控制的慾望早有肇端,否則,他為何非要在權位上壓住衣飛石?
謝茂了解自己。他喜歡衣飛石,重視衣飛石,也不願自己的瘋狂傷害到衣飛石,所以他必須慎重、慎重、再慎重,為此不惜一直壓抑著本能,慢慢地等待衣飛石長大。
他會給衣飛石選擇的權力。
長大后的衣飛石若始終不願意,他仍會和前兩世一樣尊重衣飛石的選擇。
——不管任何時候,他都不會真的強迫衣飛石雌伏。
可是,若這一世,衣飛石對他點了頭,對他真心實意說了甘願,他絕對絕對不會放手。
這壓抑了兩世的渴念與偏執,謝茂對衣飛石解說不了。然而衣飛石被他揉來搓去也有幾分脾性,這時候非要求一個說法,他只硬邦邦地鎮壓:「朕說你小,你就是小。」
自來玩弄孌童的,多是喜愛十四、五歲的少年,皇帝居然是真的嫌自己小?
衣飛石似乎明白了什麼。原來陛下喜歡的不是孌童,而是赳赳丈夫?那自己這樣確實是有點不夠看,還得再長兩年。
思及此處,他莫名其妙就想起父親說他「逼|奸皇帝」的話,竟有點不好意思。
這要是上下弄反了的話,自己剛才問皇帝什麼意思不意思的那番話,是不是就顯得有點太著急無禮了?
衣飛石鬧了個大紅臉,低頭不敢再看謝茂,賠罪道:「臣萬死。」
衣飛石一直以為,皇帝是要自己在床笫間充作婦人。謝茂對他的每一點兒好,都像是一張編織得密密麻麻的網,四面八方朝他撲襲而來,他則是被困在其中的獵物,總有一日會被皇帝扒皮拆骨、吞吃入腹。
雖說人在軍中,對男男之間的事也見得多了,可他畢竟生下來就是丈夫,雌伏這樣違背本性的行事,做起來終究頗為抵觸。他願意給皇帝睡,心底也隱隱覺得自己是做了犧牲。
現在嘛……衣飛石低著頭,腦子裡閃過皇帝俊雅瀟洒的模樣,他覺得,他佔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