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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振衣飛石(44)

  謝茂出門看似只帶了幾個宮人, 其實背後有大隊羽林衛隨行保護。行在街上一眼望去, 十個百姓里倒有五六個都是羽林衛喬裝改扮。


  謝茂本想帶著衣飛石隨處逛逛——不逛怎麼辦?直接帶回宮?眼瞅著衣飛石不是很想進宮,宮裡也確實不很方便,逛街更是興師動眾,謝茂想了想, 帶著衣飛石回了潛邸。


  信王府此時已升龍,原本謝茂寢居近身之處都改換御用。


  哪怕是國喪中沒有大興土木, 宮制已改,重臨故地竟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滋味。


  「坐吧。」謝茂本想找回一點兒從前的感覺, 哪曉得弄巧成拙了。


  驟然分開了好多天, 衣飛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謝茂叫他坐, 他就在老位置上坐了。


  哪曉得謝茂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 半點沒有伸手摟他的意思。雙肘在膝上一撐,臂膀向外, 就似一種拒絕。——徹底把衣飛石拒在了他的懷抱之外。


  這個姿勢現代人很熟悉, 若是謝茂再垂頭喪氣,用手搓搓腦袋, 那就是標準的喪臉。


  可是衣飛石不熟悉這個姿勢。


  謝茂對他顯露出一絲拒絕, 他即刻起身退了一步, 立在沙發外側, 躬身垂首。


  ——沒有馬上跪下去磕頭, 那是因為他和謝茂相處幾日, 彼此感情還好。


  謝茂還沒來得及吐氣, 身邊人就起立低頭了。


  和前兩世很像。衣大將軍在他跟前總是那麼小心謹慎,從不出一絲紕漏。前世是他登基多年皇權在手,衣飛石不得不怕,今世衣尚予手握重兵皇室倒還不那麼專橫,可是,衣飛石還不到衣尚予的地位。


  每一世,他的身份都把衣飛石壓得死死的,絲毫不得動彈。


  「你坐。」謝茂指了指身邊的單人沙發,這是個親近又不親昵的位置。


  我不喜歡這樣嗎?謝茂不覺得。若沒有這一層壓制,他根本沒有親近衣飛石的機會。


  所以他和系統鬧翻了,嚷嚷著不想當皇帝也不想活了,可他發現衣飛石有可能逼反衣尚予時,立刻就出手澆滅了這個苗頭。——把皇位讓給衣飛石來坐?不可能。他可以死,但他絕不想失去對衣飛石的主動權。


  他沒想過會這麼早登基。這打亂了他的很多盤算。


  像現在這樣,他是獲得了絕對的主動權,可衣飛石也失去了選擇權。當他是信王的時候,衣飛石可以拒絕他,他當了皇帝,拒絕就不是那麼單純的事了。


  當信王的時候可勁兒調戲人家,甚至用射殺守城校尉一事逼人家獻身,那叫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現在當皇帝了,改口說我鬧著玩兒的,你喜歡我我們才睡,你不喜歡就算了。——衣飛石敢對他說,我不喜歡陛下,我們不睡嗎?


  就算謝茂說的都是真心話,聽在所有人耳朵里都是那麼的虛偽,甚至是威脅。


  不等謝茂談什麼喜歡就睡不喜歡就不睡的話題,皇位砸他腦袋上的第一天,衣飛石就姿態卑下、「情真意切」地表示要為他侍寢了。


  這話怎麼說?說不明白。謝茂習慣性地給衣飛石推了盞茶,半晌才說:「國喪已除,你阿爹也去了下虎關,你去兵部走一趟,這就去中軍辦差。」他不再提接衣飛石進宮的事,可也不放心讓衣飛石住回長公主府,「朕在北城給你撥個小院子,你住那邊去。」


  說是撥小院子,沒說賜一座清溪侯府。也就是說,這是私底下的賞賜,不過明路。


  他做信王的時候能隨口嚷嚷和衣飛石成親,這時候就不能瞎來了。


  說到底,清溪侯算哪個名牌上的角色?值得皇帝剛登基就急火火地特賜府邸?謝茂不願衣飛石扮演前世周琦的角色,有些事當然得低調些。——就算接衣飛石到太極殿住,那也是在太後跟前過了明路,央求太后幫著遮掩過的。


  謝茂才剛登基,千頭萬緒紛至沓來,就算有幾輩子經驗,麻煩就擱在那裡,再熟練工也得一件一件處置,何況,內閣諸臣也要磨合,每天都忙。把衣飛石安置在北城,他其實也沒多少功夫經常微服出宮探望,單純就是怕長公主欺負小衣。


  哪曉得衣飛石就理解錯了,以為皇帝特意圈住自己,得空就要來睡,低頭道:「是。臣謝陛下垂顧。」


  不過幾天沒見而已!


  謝茂覺得很暴躁。他想問長公主欺負了衣飛石沒?他想說自己並不著急甄選美人充實後宮。他想抱抱衣飛石吃個小豆腐。可是,想起衣飛石多日不曾入宮,反而待在長公主府和小姑娘玩耍,他就憋住了。這些話,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衣飛石坐在一邊也很不自在。從前待在信王身邊都很放鬆,今天是真的覺得氣壓低。


  只是在謝茂跟前,衣飛石一向被動,主動說話這個技能只在「有所求」的時候才點亮,明知道謝茂不太高興,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哄。萬一哄錯了呢?萬一皇帝就是想發脾氣呢?他也沒自虐到想抬著頭去正面領受皇帝的怒火。


  二人僵持了許久,謝茂的茶水換了兩遍,衣飛石就淺淺抿過一口,相對枯坐。


  「時候不早了。回去吧。」謝茂想了想,吩咐朱雨,「你先服侍侯爺去柳巷長街的別院安置,若侯爺有什麼得用的物件遺在長公主府,你親自去取。」不許衣飛石再踏入長公主府一步。


  二人一同出門,衣飛石在門前給謝茂磕頭:「恭送陛下。」


  就這麼迫不及待和我分手!謝茂腳有點痒痒,不過,看見跪在地上身量猶少的衣飛石,捨不得踢。氣不過就蹲下身來,雙手扯住衣飛石的臉頰,狠狠揪了一把!臭小子!

  衣飛石被揪得兩頰泛紅,眼看著皇帝揚長而去,心想,越來越喜怒無常了。


  ※


  謝茂意興闌珊地回了宮。


  他後宮中除了個親媽,一個女人都沒有,心情不好只能往長信宮去。


  此時國喪已除,奉安宮中的大行帝后梓宮都已經送至沿陵供奉,等待三年期滿後下葬封陵。宮中自此除服,不再懸挂白幔,不過,上下依然衣飾素凈,以表哀思。


  謝茂進門時,太后正在看著宮人們擺放花盆。她最愛花木,文帝崩后,長信宮有一年沒看見鮮花了。如今親兒子登基,她自己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后,這才敢以孀居之身大喇喇地擺出花來觀賞。


  「怎麼?碰軟釘子了?」太后當然知道謝茂的去向,見謝茂不怎麼高興,故意道,「不識抬舉的東西。我兒別生氣,阿娘這就下懿旨申斥他!」


  謝茂頓時就給她嚇精神了。通常只有太後下懿旨申斥內外命婦的,哪有太後下懿旨申斥朝臣?不把衣飛石羞死才怪!

  太后正在剪枝,見狀笑得喘不過氣:「哎喲,我的兒,就這麼喜歡?」


  她上次故意落水傷了肺,這時候笑得激烈一些,忍不住就喘。


  謝茂見她手裡花剪晃動危險,忙接過放下,扶她回堂上安坐:「阿娘,這麼長時間也不見好,是否從外邊請大夫來瞧瞧?」


  「好了好了,養養就好了。」太后稍歇片刻,問道,「你今日去接人,沒接回來?」


  「他有自己的差使,哪兒能天天住宮裡?兒臣在外邊給他撥了個地方,離衙門也近。」謝茂道。


  謝茂要接衣飛石進宮,太后樂見其成。現在謝茂把衣飛石安置在宮外,太后反倒覺得不妥當了:「他離衙門是近了,你出去哪裡方便?阿娘不是不許你出宮。只是如今大局初定,前面一波陳朝探子也沒查清楚,京中未必安全。」


  謝茂笑道:「阿娘放心,兒臣不會時常出宮。給他弄個地方住著,實在是他家有惡母,每每都要欺凌虐待他。——阿娘與馬氏相處更多,可知道這毒婦心腸?」


  太后不能說全然不知。她善識人,似梨馥長公主這樣奴顏媚上的人,御下也必然究極苛烈。她只是沒想到梨馥長公主苛待的不是僕從,而是親子,被兒子問了一句,她才想起兒子曾經寫信讓她收拾馬氏,又忍不住笑了笑,說:「你放心,阿娘已經在替你出氣了。」


  謝茂不解:「哪裡?兒臣怎麼不曾聽說?」沒聽見馬氏倒霉啊?

  太后不肯透露詳情,只說:「且待來日。」


  ※


  太后擔心皇帝隔三差五齣宮不安全,哪曉得自那日回宮之後,皇帝就一直安分地待著。每天老老實實玉門殿聽政,太極殿議事,偶爾去內閣值房轉轉,和老大臣們聊聊天,改善一下伙食。


  他吩咐把萬年宮廊殿的屋子收拾出來,給幾位閣臣一人撥了一間,另外幾間備用。還給內閣值房專門撥建了一個小廚房,由尚膳監專門撥發食材配給,方便閣臣值班時飲食。


  不單閣老們吃飽睡好精力充沛,在內閣的寫字、文書都吃得油光滿面。


  外邊朝臣們紛紛議論新君暴戾堵塞言路不好服侍時,在內閣服侍的小卒子們滿臉懵逼:皇帝?暴戾?不好伺候?沒有呀!皇帝可好啦!皇帝可會體恤下情啦!咱們內閣間間房裡都有冰山!又涼快又好吃!


  ——有時候皇帝會賜冰碗下來,老大臣們養身不吃,都便宜底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了。


  宮裡安穩不動,宮外的衣飛石則不免犯了琢磨。


  自從那日在潛邸門前與皇帝告別,至今已有大半個月了。


  他每天老老實實去北城的中軍衙門上差,到點兒就乖乖回府候著,專門把衛烈留在家裡守門,交代若皇帝來了,立刻去衙門找他回來。到了休沐日,就有從前的紈絝朋友上門,邀他外出玩耍,他當然不敢去,待在家裡等了一天,皇帝還是沒來。


  他大抵知道是那幾日沒進宮的事惹了皇帝生氣,原以為皇帝肯撥院子安置他,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哪曉得這麼多天都不來找,居然氣了這麼久?還是,這是皇帝刻意磨他性子?冷待幾日讓他以後都諂媚些?

  不管皇帝是生氣還是故意冷待他,衣飛石都覺得挺沒意思的。他閑來無事會想想皇帝今天來不來?夜裡燈一熄,睡得也很安穩,次日照常去衙門上差理事練兵,並不糾結。


  相比起謝茂想動不敢動的牽扯,他完全處於被動而坦然的境地,反而不受煎熬。


  皇帝要來臨幸,他就乖乖給睡。皇帝不來,他趁機好好練兵,將從前所學都施展一遍。


  衣尚予已經培養了長子衣飛金做領兵大將,為了安撫皇室,也不會再把次子那麼早就放出去帶兵,是以,衣飛石這些年來一直在父親帳下聽命,沒有獨領一支小隊伍的機會。


  現在中軍將軍是武襄侯林聞雅,這位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除了整軍進駐北城當日來晃了一圈,其他時候都在衙門值房裡睡覺。——中軍是衣尚予一手帶出的兵馬,外人哪裡插得進去手?林聞雅才懶得去校場費功夫。不過,林聞雅雖不管事,中軍兵符揣在懷裡也從沒給衣飛石看過。


  如此一來,衣飛石在北城中軍衙門也算是如魚得水,每天都精力充沛,幹勁十足。


  這日衣飛石從衙門下差,歸家途中被原家小廝攔了下來:「少將軍,我們小姐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原家小姐就是那日在長公主府與衣飛石一齊射箭,被謝茂撞了個正著的白衣少女。


  她乃是衣尚予帳下大將原伯英幼女,小字明嬌。她的父親原伯英大將,就是當日在襄州勸衣尚予自立、反被衣尚予斬首殺雞儆猴的老將。


  原伯英髮妻早逝,家中有兩位貴妾,各自生了一個兒子,都比原明嬌年長。


  衣飛石和原明嬌原本也不是很熟悉。——他經常跟著衣尚予四處征戰,原明嬌一直養在京城,想熟也熟不起來。和原明嬌交往,也就是最近半年的事情。


  衣尚予殺了原伯英,原明嬌在家中沒有父親倚靠,和兩位庶兄關係也不好,常常被擠兌。衣尚予見少女失怙可憐,有心撮合兒子與她,原明嬌也知機抱住了衣家二公子這條大腿。至於衣飛石,他和原伯英關係挺好,親爹殺了這老叔,他心裡也挺難受,見老叔愛女被庶兄庶母欺負,難免多照顧些。至於是否婚配,他沒想那麼遠,也輪不到他想。


  衣飛石本以為原明嬌是在家中又被庶母欺負了,哪曉得原家小廝領著他到了梁安寺前,急吼吼地竄進了一間藥鋪,說道:「少將軍,快快!」


  衣飛石一頭霧水,這是生病了?如今大藥鋪都有坐診的大夫,急病也能在後堂問診,他跟了小廝進門,站在垂下竹簾的堂前不再動了,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明嬌生病了?」


  小廝猛地把竹帘子打起,急切地說:「我們小姐今日去梁安寺燒香,被人從旱橋上推下來,摔得不好了!」


  衣飛石心裡猛地一跳。梁安寺前的旱橋!


  謝朝未定都聖京時,京城規模遠不如此時廣闊。如今被圈在城門內的梁安寺曾位於城郊,有河道環帶而過。太宗皇帝修築新城時,重新規劃城內水道,梁安寺前的河道就此廢棄乾涸了。然而,河道上的那座橋,是天下名僧明慧禪師化緣所建,無數信眾慕名而來瞻仰祈福,一直不曾拆除,逐漸就成了一座旱橋。


  那可是一座足有兩丈高的橋,衣飛石若猝不及防摔下都容易受傷,何況閨中弱質?

  衣飛石急切進門探望,曾經活潑愛笑的少女頭上纏著白紗,已經被鮮血染得濕透,滿床鮮血滴滴答答,臉色白得像是最上品的宣紙。她眼神渙散,神志已迷糊,奄奄一息地躺著。


  在旁忙碌了半天依然沒轍的大夫搖頭:「哎,老朽無能。」


  衣飛石上前,小心翼翼地看著血榻上的原明嬌:「三娘子……是我,衣飛石。」


  原明嬌無力地想要看他,氣息漸低,緩緩合上了眼。


  「小、小姐!」丫鬟撲上來尖叫。


  大夫上前摸了摸鼻息,嘆息道:「客人節哀。」


  衣飛石看著原明嬌摔得一塌糊塗的屍身,一把救過小廝,拎到房外問:「你說你家小姐是被人從橋上推下來的?」


  「對,少將軍!小的和小彩都看見了!是那臭婊|子故意擠上來,趁著我家小姐不防備,一掌推在我家小姐背心,生生推下去的!少將軍,我們小姐死得冤枉!你得替小姐報仇啊!」小廝跪在地上不住哭泣,滿臉抹淚。


  「你可認得兇手?」衣飛石問。


  小廝不住點頭:「認識!認識!小的本來抓住她了,可是當時急著去背小姐看大夫,被她溜走了。這是小的從她身上抓下來的玉環!」小廝從懷裡摸出一枚玉環,交給衣飛石。


  衣飛石詳細問明了當時的情況,推原明嬌的女子是何模樣裝扮口音,小廝就憤憤地指說:「少將軍!此事必然是王姨娘指使人乾的!前幾日她想將我們小姐許給娘家不成器的侄兒,被我們小姐一口回絕,她便懷恨在心,說要我們小姐好看!」


  衣飛石將玉環收在懷裡,說:「先替你家小姐收殮,此事我來查。」


  原明嬌被推下橋也不過半個時辰,衣飛石隨時中軍副使,卻不可能為私事調用兵馬,先調了衣尚予留給他的二十四騎在梁安寺前查問目擊者,想想又去長公主府調了家丁來幫忙尋找兇手。長公主府的家丁也都是軍中退伍的老兵,傷殘得不甚嚴重,個個都很老練。


  梁安寺本就是京城很出名的佛寺,平日在此擺攤市貨的小販不少,剛才發生了墜橋事件,所有人都還在議論紛紛。衣飛石差人查問,居然就有人給他指了方向:「那邊那邊,我看見那女子帶著丫鬟往那邊跑了!」


  ……


  衛烈小心翼翼地向衣飛石回稟:「二公子,此事恐怕和……」他指了指皇城。


  「荒謬!」衣飛石第一次沖著袍澤兄弟發怒,「你若說此事與陛下有關,就拿出證據來!」


  「公子,據兄弟們查證,那女人乃是教坊司官妓,平時根本不燒香禮佛,連東城都不曾去過。她與原家沒有半點兒干係,絕不是原家側夫人所指使。平白無故就在今日出門,恰好在橋上遇見了原三娘子,順手就推下去……這哪裡說得過去?必然有人支使。」衛烈道。


  「不要信口揣測。去查。」衣飛石冷靜地說,「不要害怕,把人提出來查。」


  「那若真是……」衛烈指了指天,「支使,咱們上門捉人來問,可就……」


  「不會是他。」衣飛石很肯定。倒不是他有多信任謝茂的節操和人品,而是從皇帝中旨杖斃御史來看,謝茂根本就不在乎臉面。他要真想吃醋殺人,上門的應該是羽林衛,而不是暗搓搓地指使一個教坊司的妓|女去背後推人,這作派也太可笑了。


  「就算是他,他敢殺人,難道還怕被我知道嗎?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衣飛石可不覺得自己在謝茂心中有多重要。真重要,皇帝會晾著他大半個月也不來看一眼?

  衛烈頓時覺得二公子說得也對。這要真是皇帝喝醋殺人,只怕正想給公子知道,不然這醋不是白喝了嗎?今天有原三娘子,明天保不齊就有方四小姐,殺雞儆猴,也得清清楚楚殺在猴子面前呀。


  衛烈果真出門,去教坊司把那涉事的官妓拖了出來,揮著鞭子訊問。


  那官妓先是不肯承認推人,被抽了一頓鞭子,改口說橋上擁擠不小心推了一把,衛烈再逼問,她就咬死不肯改口。到底是教坊司里掛了號的人,弄死了也不好交代,可問不出來究竟,二公子那裡更沒法兒交代。


  衛烈發狠道:「究竟是誰指使你謀害原三娘子,你若老實交代,我們只找幕後之人討公道。你若不肯說,——」他居高臨下地盯著被抽得滿身是血的女子,「你這等官妓,打死你要吃官司,艹死你呢?老子二十多個兄弟,天天來找你撒錢,你能挨上幾天?」


  謝朝教坊司中官妓皆是犯官罪奴之女眷,最最卑賤可憐之人。這官妓聽他威脅,終於忍不住哭道:「便是我嫉恨她青春年少,無憂無慮,是以殺她!」


  「還敢胡謅!你平日從不燒香拜佛,不出南城,何故今日往梁安寺一行?」


  「我想去便去了,哪有什麼原因!你從前不吃肝子,今日吃了,你為什麼要吃?」


  「老子看你這婆娘是不想活了我艹!」


  衛烈上前一步掐住官妓脖子,作勢要撕她衣裳,那官妓尖叫一聲,趕忙道:「我是,我是聽人說,梁安寺那座橋叫忘憂橋,走過去別回頭,就能拋卻一切霉運,從此一生順遂……我就、我就去了!」


  「聽誰說的?」衛烈抓到了重點。


  官妓尖叫道:「我哪裡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就聽說了,是……是哪家酒樓?」


  這年月的酒樓更像是個小市場,除了酒樓本身的掌柜、小二之外,另有一幫子在酒樓討生活的閑雜人等。有專為客人換湯斟酒的焌糟,守在桌前供客人使喚跑腿的閑漢,賣葯賣食賣小玩意的也能出入酒樓,可謂是人多嘴雜,根本沒法兒查。


  「你很久以前就聽說了,為何今日才去忘憂橋?」


  「近日有個北客纏上我了,一擲千金又愛打人,管教嬤嬤只愛錢財並不管我死活,我……我被他打得受不住,才想去忘憂橋……」


  衛烈將官妓送醫之後,再去查問她口中所說的北客。所謂北客,通常是指來自眉山以北的客商,眉山已是北地,眉山以北更是荒冷難行,常有北客來京販售毛皮人蔘。因語言習俗都與京中不同,北客漸漸就成了鄙稱。


  據衛烈所查,官妓所說的北客確有其人,不過,衛烈趕到時,北客所賃居的宅院已人去樓空,曾在宅院中幫工的婦人說,是因最近入秋天氣轉涼,北客歸家尚有兩月路程,若是走得慢了,怕歸家途中風雪難行。


  按理說,這理由也沒什麼破綻。可是,官妓今天還去忘憂橋,可見在她心目中,打人的北客不會那麼輕易離開。否則,她還去祈福摔什麼「霉運」?

  衣飛石揮揮手,道:「盯住那妓|女,暫時不動。」


  是巧合嗎?衣飛石不相信。不過,衛烈查報之後,他更不相信這是謝茂的手筆了。


  謝茂做信王時就不屑動這麼多彎彎拐拐的心思,當了皇帝之後反倒用這手段?他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內閣把他架空了?權力被太后奪走了?剛登基的皇帝,不可能這麼清閑。


  他從中嗅到了一絲很熟悉的味道。


  那種迫不及待用一切手段離間衣家和皇室,偏偏又總是被他察覺到不妥的味道。


  ※


  藕香食肆。


  趙仲維掐著幼娘脖子,緊緊將她壓在酒醬牆壁上,低聲訓斥道:「賤婢,賤婢!我讓你們不要動!誰都不要擅動!為何要私下行動?為什麼不聽話!我要處死你們!」


  幼娘被掐得無法呼吸,好一會兒就翻起白眼,渾身抽搐。


  趙仲維猛地鬆開手,看著幼娘蜷縮在地上抽搐許久,他瘋狂的怒火才漸漸平息。


  直到幼娘慢慢恢復呼吸,喘息著坐起,他才低聲說:「你爹失蹤了,我們都很悲痛。可是,幼娘,你要記住,你是諸色府下屬,不僅僅是他梁青霜①的女兒!你如此任性妄為,京中已經不安全了。我要你近日即刻離開謝京,會有同僚接替你的位置。」


  幼娘撫頸流淚道:「衣飛石害我父親,我必要他死無葬身之地!頭兒,我和阿傑做得很乾凈的,不會被發現,別讓我走……」


  「乾淨?衣家的奴才已經把那妓|女提走了,你還指望妓|女替你隱瞞?」趙仲維火氣上升。


  「提走又如何?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就算她說出了阿傑的身份,阿傑火速失蹤,他們又能查出什麼?焉知不是皇帝背後做鬼?」幼娘恨恨道。


  「所以我說你蠢!農夫農婦在被窩裡妄想,皇帝砍柴用金斧頭,皇后蒸饅頭用玉做的擀麵杖!你就是這蠢不可及的農夫農婦!——皇帝是撞見了衣飛石與原明嬌玩耍,那又如何?男人家哪個不三妻四妾?給孌寵買妻生子的主子不在少數!就算皇帝容不下原明嬌,一道聖旨將原明嬌嫁了,一碗葯將原明嬌鴆死了,又如何?他用得著鬼鬼祟祟使這麼多門道嗎?」


  幼娘愣愣地搭下肩膀,搖頭道:「不,不是這樣的。頭兒你不知道,信王……皇帝,他喜歡衣飛石,他怕衣飛石和他生氣,他就……」


  「不用說了。你即刻就走!」趙仲維眼中閃出一縷殺機,「你若不走,我送你走!」


  ※


  與此同時,太極殿。


  謝茂已經搬到了太極殿正殿居住,吃過晚飯閑著無聊,恰好最近天氣轉涼氣候宜人,他就換了一身透氣舒適的袍子,趿著木屐外出散步。


  繞著太極殿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他就走到了東配殿。


  滿打滿算,衣飛石就在這裡住了一個晚上。那一夜他和沒穿明白寢衣的衣飛石同寢在卧榻之上,將人摟在懷裡,將最不可言說的渴望抵在了衣飛石腰間。那時候沒覺得,現在想一想……尼瑪,這不是猥褻是啥啊!


  難怪小衣寧可待在外邊和長公主那個虎姑婆住,都不肯進宮來。


  謝茂倚在門口,看著空蕩蕩的卧榻,心中嘆息。他已經查明了那天在長公主府和衣飛石射箭的少女身份,就是被衣尚予砍了腦袋的老將原伯英的女兒。然後,他就沒放在心上了。


  ——講道理,小衣那麼小心謹慎的人,怎麼可能娶個潛在的仇人在身邊躺著?

  所以,謝茂一點兒都不吃醋。反正他不覺得衣飛石是為了那個女孩兒不理他。


  明天要不要去看看小衣呢?這是謝茂天都要想一遍的問題。


  每天的答案都是,不要。小衣現在每天都過得開開心心的,何必去惹他煩惱?

  他這時候才想起,好像今天小衣的行程還沒拿上來?乾脆往榻上一坐,問道:「去問問,中軍衙門今兒有什麼意外么?消息沒送進來?」——雖然沒出宮去看,可衣飛石天天都要去中軍衙門上差,總有眼線給他彙報全程。


  趙從貴出去問了一遍,隔了很久銀雷才進來,說:「回聖人,消息沒進來。」


  謝茂驚了:「怎麼回事?快,點人馬,朕要出宮!」


  唬得趙從貴忙跪下哀求:「陛下,不可啊!宮門已下鑰,您這時候出宮,必要驚動長信宮,驚動內閣,驚動朝廷上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西北出事了呢……」我的爺,您現在不是信王爺了,是皇帝,輕易動彈不得!

  謝茂腦子裡劃過一個個人選,最終道:「去把宰英傳來!」


  宰英就是太后撥給謝茂的直殿監少監,名義上直殿監掌管宮殿洒掃,可宰英這個女少監,管的卻是後宮之內連慎刑司都管不了的臟活。很快宰英進門,磕頭道:「拜見主子。」


  「朕要出宮。」謝茂單刀直入。


  宰英想了想,說:「出去容易,可外邊無人護衛,若主子稍有危險,奴婢萬死難贖。」


  放你娘的屁。當初勞資帶著幾十個信王府侍衛就敢在京城肆意來回,現在連個宮門都出不去了!謝茂憋了一口氣,指著她,說:「你去問太后,給不給出去!」


  宰英磕了個頭,居然真的頭也不回地直奔長信宮去了。


  正準備睡覺的太后聽了宰英的來意,禁不住哈哈大笑,道:「你這憨子啊,就是不知道體察上意。陛下為何要出宮?你把勾著他出宮的東西弄回宮來不就完了?罷了罷了,這事不須你來辦。」


  ※


  半個時辰之後,北城柳巷長街別院。


  「尊駕何人?」


  應門的是衣飛石帶來的二十四騎之一,此時天色已晚,居然有人上門,他很是詫異。


  來人正是羽林衛將軍張姿。他在東宮做了謝芝十多年心腹,由謝芝一路提拔成將軍,一直到謝芝突然駕崩,所有人才驚覺他居然是太后的爪牙。這一枚棋子,埋得實在太深。


  按說他此時早該高升,可如今京中局勢不穩,太后不放心把羽林衛交給旁人,張姿便依舊在羽林衛將軍的位置上待著。只是據風聞傳說,再過段時間,皇帝就要給張姿封侯了。


  皇帝半夜鬧著要出宮,太后也怕外邊衣飛石真的有危險,這才把張姿吵了起來。


  「張姿。」他亮出羽林衛將軍三指寬的玉牌,不必報官職,京中只有他一個張姿。


  「張將軍!」門上親兵立刻屈膝施禮。


  「奉太后懿旨,傳清溪侯即刻進宮。」張姿往裡邊看了一眼,「家裡沒出事吧?陛下很擔心,宮門下鑰不好出來,太后才使我走這一趟。」


  親兵也是無語了,你都說宮門下鑰了,還請我們侯爺進宮?怎麼進?翻進去啊?

  還有,陛下怎麼知道我們家今天出事了?卧槽,插眼線插得這麼理直氣壯啊!

  甭管怎麼說,羽林衛的將軍都親自來接了,這位可是太后的心腹,總不會是騙子。親兵想請張姿進門奉茶,張姿只說門外立等,親兵就趕忙一溜煙竄回後堂找衣飛石報信。


  「太後傳我?」衣飛石皺了皺眉。


  因長公主的關係,他對上了年紀的婦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警惕。


  大半夜的,宮門都下鑰了,太後為什麼要傳他進宮?若說皇帝擔心他,以謝茂那麼無法無天的脾性,估計早就衝出來了,為什麼會是太後來傳他?他又不是衣尚予那樣地位特殊手握重兵的老將,宮門豈會為他輕易開啟?


  「就說我不在。」衣飛石才不肯去。


  萬一這太后把他騙到宮門前,栽贓他一個夜闖宮門的罪名,他找誰說理去?


  啥?太後為什麼要栽贓他?你兒子當了皇帝,還一直不納後宮盡想著男人,你想不想弄死那個男狐狸精?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真是皇帝想見他求到了太後跟前,太后對他也沒有惡意,反正也就是幾個時辰的事,拖到天亮,明天一早再進宮謝罪也不遲。今夜他是絕不會進宮去的,誰來請也沒用——嗯,是趙從貴的話,大概可能他還是會去?

  「不在?」張姿都氣笑了。


  親兵滿臉誠懇地解釋:「真不在,將軍。您也知道我們公子那身手,出入經常不走門,一個不注意就翻牆串門去了。宅子大,擱大門走繞不少路呢,直接翻牆多方便。所以小的剛才還真不知道我們公子出去了。」


  皇帝親自撥給衣家二公子的別院,這還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敢往裡闖的。


  ——哪怕他張姿奉了仁壽皇太后的懿旨。


  傳不到衣飛石,繳不了旨,張姿就站在門口,說:「好。我在此立等。若清溪侯『翻牆』歸來,還請即刻通報一聲。」


  親兵腆著臉要請他進門:「您堂上安坐!奉茶!咱們公子回來了,即刻就走!」


  「不必了!」張姿翻白眼。


  ※


  「公子,那羽林衛的張將軍站在門外,說要等您翻牆回來。」


  衣飛石不禁歉然一笑,道:「所幸剛入秋,天氣還好。你多照看,給將軍送茶水吃食,拖張小榻過去也使得。待天亮了,我就去給他賠罪。」


  正說著話,衛烈衝進門來:「公子,有人潛入那官妓養傷的客棧殺人滅口!」


  「抓住了嗎?」衣飛石簡直都無語了。這夥人是有多笨,居然還敢出手滅口?


  「抓住了。是個女子,公子可要去看看?」衛烈道。


  「走!」衣飛石大步往外走,突然想起張姿還堵在門外,又停下腳步,無奈地說,「我翻牆出去吧。人擱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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