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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振衣飛石(41)

  衣飛石帶來信王府的二十四名精兵, 皆是衣尚予帳下最精銳的親兵。


  上一回是因京中傳出詭異的「口諭」, 衣尚予命令這二十四騎護送衣飛石前來京城探看情況,這一回衣尚予口中說不許衣飛石再來信王府,這二十四騎卻依然跟著衣飛石來了,可見衣尚予的態度, 也不是那麼堅決地保持中立。


  歸來的衣飛石住回了謝茂的寢宮憩室中,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樣。


  好幾日朝夕相處下來, 二人都已習慣了對方的起居細節。進門時,衣飛石習慣地接過宮人遞來的茶盞, 一杯遞給謝茂, 一杯送自己嘴邊喝了。他和謝茂一起進盥室, 宮人隨後魚貫而入, 為二人各自寬衣擦洗, 換上乾淨的衣裳。連髮髻都打開重新梳了一遍,鬆鬆綰起, 方才一身輕鬆地一起回客廳寬坐。


  衣飛石半道拐去恭房放了水, 回來時,謝茂正在吩咐晚上的菜色。


  「……偷偷地燴個羊肉奶羹來, 不必聲張。」


  楊皇后剛薨了, 正在國喪期間, 吃肉當然要偷偷的。衣飛石年紀小, 正在長身體, 又愛吃羊肉, 謝茂哪裡捨得委屈了小衣。——他一個現代人, 對守制這事兒真沒什麼敬畏心。


  衣飛石倒是覺得有些不妥。可是,謝茂說不許聲張,他這會兒也不好吭聲。


  朱雨領了菜單走了,衣飛石很自然地在謝茂身邊坐下。


  這間特別現代化的客廳里擺的沙發中,有單人位,雙人位和三人位。謝茂喜歡坐在三人位沙發的東首,懶洋洋地倚著扶手。衣飛石最初就規矩地坐在離他不遠處的單人位上,現在已經習慣和他一起坐三人位了。——方便謝茂伸手就摟著吃豆腐。


  衣飛石落座后,就有宮人上前跪在衣飛石身邊,手裡捧著托盤,上邊擺著切好的香瓜。


  「這瓜鎮得太涼,你吃一塊。」謝茂立即管閑事。


  從沒人關心過衣飛石吃的瓜是不是太涼,從沒有人在意他吃多了冰瓜會不會肚疼生病。明知道謝茂隨口關心一句,多半只是籠絡自己,衣飛石還是乖乖點頭,真的只吃了一塊瓜。


  謝茂拿毛巾替他擦了擦手,溫熱熟悉的懷抱就籠罩了下來:「這回沒挨揍了吧?」


  ——他還是對上一回衣尚予打小衣軍棍的事耿耿於懷。


  衣飛石被他問得一愣,「沒有。」阿爹沒事兒揍我幹嘛?


  「沒有就好。累不累?讓人給你捏捏?我記得陛下收著一把好劍,你等著啊,過些日子我給你弄來。你還想要什麼?都給你。」謝茂一開口就跑偏,完全停不下來。


  他如今看著衣飛石,心中就是一種不知道該怎麼寵愛才好的無措。


  這時候,衣飛石本不該再回信王府。可是,他回來了。他為什麼回來?他是不是覺得我也有幾分好處?他是不是捨不得我?他居然回來了。他對我好,我要給他更多他想要的東西。我要讓他知道,對我好是有甜頭吃的,這樣他才會一直對我好。


  衣飛石再笨拙也能感覺到謝茂對自己的討好,何況,他實在不笨,他簡直聰明極了。


  「可是傳世名劍長涓?」衣飛石這一回沒和謝茂客氣。


  「是長涓。我看只有你才配得起這把劍。」見衣飛石喜歡,謝茂也等不下去了,去書房裡寫了個條子,遞給趙從貴,「你進宮去,不拘找誰,把東西弄回來。……哦,宮門下鑰了,那明天一早就去。」


  趙從貴:……王爺您矜持一點啊,這麼快就老婆奴了,還沒成親呢!


  謝茂寫好條子回來,腦子裡想著還有什麼好劍好刀可以給小衣玩兒,正要和衣飛石再說笑,就見衣飛石起身正襟,拜禮稽首於案前。


  稽首是拜禮中最隆重的禮節,臣謁君,子朝父,徒謝師,才會用這樣的重禮。


  當然,以謝茂的身份,也不是當不起衣飛石這麼一拜。只是二人相處這麼長時間來,跪禮有,揖禮有,這麼鄭重其事的稽首大拜,著著實實還是第一次。


  這禮行得太隆重了,謝茂原本要往沙發上歪,見狀長身立定,肅容靜待衣飛石下文。


  「願為殿下一世執劍。」


  這句話說得很簡單,可衣飛石的態度很慎重。


  他以大禮稽首於地,形容謙卑,聲息虔誠,許諾為謝茂一世執劍。


  這是託付後半生。前兩世,衣飛石也曾這麼跪在謝茂面前,一世說願為陛下開疆拓土,一世說願為陛下守海內安寧。那都是在謝茂登基為帝,重用他、信任他、支持他打了好幾場大仗之後,衣飛石方才交心向他宣誓了一世忠誠。


  這輩子……就……這麼快了?謝茂有點懵。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自問沒做什麼值得衣飛石死心塌地之事,衣飛石為何突然就選擇效忠投誠?


  「你這是……?」


  「求殿下恕我無罪。」


  看樣子是要說點不太恭敬的話了。


  謝茂沖趙從貴點點頭,屋內侍從立刻就被全部清了出去。


  自從宮中生變之後,趙從貴遵從淑太妃命令,將信王府下人都過了一遍,近身服侍在謝茂跟前的全都是自己人,帝、后安插來的人手,全都以排班、調職等錯開了去。


  正所謂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長秋宮血案殷鑒不遠。


  「請說。」


  「大行皇帝山陵崩時,當今還未繼位,我父帳下一位戰功赫赫的老將,就曾勸我父在襄州擁兵自立。我父當即以惑亂軍心的罪名斬殺此人,嚴令麾下眾將不得妄想。」


  「當今召我父回京朝賀,於青梅山設大將軍行轅,以快馬書信指點襄州、盧定戰事,為此事……我父又斬了兩位謀士。」


  衣飛石是說,從文帝駕崩到現在,已經有兩撥人勸過衣尚予造反了。


  他的聲音低而清晰,不帶任何情緒。可是,不帶情緒,本身就是一種情緒。


  謝茂聽得出來,衣飛石對衣尚予斬殺老將、謀士,很有幾分不滿。謝茂仔細想了想,從衣飛石順勢接近他,想用他逼|奸一事離間皇室與衣家,再到後來果斷射殺守城校尉、透露東籬先生可能是陳朝姦細……林林總總,都能看出衣飛石是想讓衣尚予造反的。


  不肯造反的是衣尚予。


  衣尚予寧可斬殺心腹老將,也不肯擁兵自立,倒不是他真的忠於文帝。


  這位被民間傳說為謝朝守護神的絕世名將,是真正想要結束這個亂世的義士。謝朝此時還有李仰璀、粟錦兩位將軍各自擁兵鎮邊。若衣尚予憤而自立,那兩位會怎樣?起兵勤王?還是效仿衣家?不管怎麼選擇,只要衣家自立,謝朝瞬間就會分裂成渣。


  收復天下的大好形勢一夕之間崩塌,怎麼對得起死在沙場之上的兄弟袍澤?


  「不瞞殿下。卑職當日正是因為勸說我父另立旌旗,方才被我父痛責軍棍。」衣飛石連這話都敢跟謝茂坦言。


  衣飛石這句話說得令人震驚,謝茂答的話就更偏心得沒邊兒了:「不怪你。若是大行皇帝在,你只會乖乖的,哪裡會說這大逆不道的話。」居然還忍不住發作衣尚予一句,「你阿爹忠義無雙,可惜不知好歹,怎麼能為這個打你?你是為他好!」


  哈?我勸我爹造反,你體諒我,是你公道,是你明事理,可是,你還罵我爹不知好歹?到底是你姓謝還是我姓謝?可憐衣飛石醞釀了一腔熱血要傾吐,生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謝茂憋了回來。


  懵逼了片刻之後,衣飛石才終於找回了節奏,可這話說得就有點磕磕巴巴了。


  「殿下,亂世已有百餘年。我出生時就沒見過太平。若大行皇帝再有二十年聖壽,我的兒子,或許就可以在太平年月里降生。」


  衣飛石這話說得很內涵。可謝茂聽得懂。


  衣家不是忠於哪一家哪一姓,衣尚予忠誠的也不是謝氏皇族。他忠誠的是天下。


  文帝是位雄才偉略又寬仁大度的皇帝,他敢用衣尚予,敢信衣尚予,衣尚予才能毫無掣肘地在疆場封神二十年。打仗打的是錢糧,是人心,離開了文帝的支持,衣尚予的日子就變得很艱難。


  為了保證謝氏政權能繼續收復天下,所以,衣尚予不會造反。


  可是,在當今皇帝的統治下,衣家沒法繼續打仗了。這種情況下,衣家也不介意換個能支持衣家的皇帝上位。


  ……你不想造反,你就拉我造反?可以的。


  謝茂不理解的是:「為何是我?」


  衣飛石沉默片刻,說:「我在朝聞殿,見過殿下親筆所書水利、城建、農事、稅賦、教育等實論十八卷。我雖不能盡知盡懂,卻從中讀出了殿下的心胸。——殿下心懷天下。」


  這才是衣飛石真正選擇謝茂的理由。


  不是因為謝茂那一句句殷切的關懷,也不是因為謝茂那一兩件籠絡的厚賜。


  以衣飛石那不可思議的洞察力,早已讀出了謝茂溫柔殷切的面目下那一顆心深似海。他想過很多,他想過也許謝茂登基之後,也會和謝芝一樣忌憚衣家兔死狗烹,可是,相比起謝氏宗室中庸庸碌碌只知權術的諸皇子,他寧願賭一把。


  他想要服侍這位少年時就用稚嫩筆跡在白卷上繪出盛世華章的雄主,他想親眼去看一看,信王描繪中的盛世是怎樣的光景。他想看見田壟間碩谷累累,他想看見雄城百萬人丁,個個溫飽歡笑。


  為了那個手卷中描繪的盛世,他寧願賠上自己,賠上衣家,一場豪賭!

  衣飛石眼中有光華陸離的神光在閃爍,看著他溫厚面孔下澎湃的激情,謝茂才恍恍惚惚地記起……他好像確實寫過那麼一堆東西!

  剛穿越來時,他以為自己是某點龍霸天,看看這人設,亂世,皇子,不就是要打天下治天下泡遍天下美男嗎?年紀小時,別的事也幹不了,沒事就把以前記得的知識點都寫一寫,免得長大了忘記了。後來出宮建府,那一堆手卷就混進書冊里放進朝聞殿了。


  重生了好幾世,一百多年都過去了,他哪裡還記得這檔子事?真忘光了。


  把衣飛石打發去朝聞殿「看書」,真不是故意拿那堆東西釣衣飛石。單純就是想給衣飛石找個獨處的空間。哪曉得衣飛石居然把他以前寫的治世手卷翻了出來。


  莫名其妙就混了個小衣來效忠!謝茂此時的感覺,就像是從衣櫃里找一件久不穿的衣服穿上,手往兜里一揣,喲呵,咋有這麼大一沓錢呢?自己栽蔭自己乘涼的感覺,不要太爽!


  這對謝茂而言,當然是意外之喜。大喜!喜從天降!


  謝茂了解衣飛石,他知道衣飛石沒有更多的野心。


  衣家一門三名將,個個都心懷天下,品性高潔,世所罕見。


  前世衣尚予、衣飛金被謝芝砍了腦袋,為了天下太平,衣飛石依然實心實意為謝茂所用,手握重兵不起一卒之亂,衣家品性可見一斑。


  現在衣飛石跪地宣誓效忠,那就真的是想要輔佐他、追隨他,為他打天下。


  分明都不打算當皇帝了,迎著衣飛石那亮晶晶的一雙眼眸,看著他少年熱血的一身風骨,謝茂還是莫名其妙地躥起了一種久違的豪情。劍指天下的豪情!北斗以南皆臣妾的豪情!朕目之所及,皆王道樂土的豪情!


  麻辣個雞!小衣都跪了,朕豈能不拚命?不就是再刷個千古一帝嗎?勞資熟練工!


  思及此,謝茂正色上前,與衣飛石對坐而拜,空首相謝。


  金口玉言,擲地有聲。


  「必不負卿。」


  ※


  次日,衣飛石就換上了信王府的侍衛服,隨侍謝茂進宮哭靈。


  衣飛石常年跟在父兄帳前,京中認識他的人就不多,何況,有資格進宮為皇后哭靈的,都正經有官身,他認識那幾個紈絝朋友,還真沒資格來這種場合。他換了信王府的侍衛服,外邊還罩著素服,越發顯得不起眼了。


  這一日,皇二子謝沐就沒有再出現過,聽說偏殿妃嬪處,吳德妃也沒有來。


  皇長子謝灃哭得那叫一個真情實感,太常照例要念祭文,念一句謝灃哭出一個鼻涕泡,不知情的還以為死的是他親媽。皇三子謝深仍是沒什麼存在感,跪在陰影中悄無聲息。


  謝茂就看見皇四子謝湞不著痕迹地翻了個白眼,抖了抖袖子往眼睛上擦。


  袖子上很顯然抹了薑汁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才擦了一下,謝湞眼睛就更紅了,幾乎睜不開眼,淚水簌簌而下。他也不吭氣,就閉著眼睛任憑眼淚刷刷地往下滾……然後,借著舉手的時候,又悄悄含住袖口裡的一根細竹管,悄悄啜了一口。


  往袖口抹薑汁辣面是舊俗了,總有人演技不好哭不出來。可像謝湞這樣還帶個竹筒來補充水份的,還真是前所未見。謝茂嘆為觀止。


  皇五子謝琰還在大理寺獄。


  昨天謝茂就諫言讓謝琰回來參加皇后喪禮,皇帝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現在看來,謝琰是真的沒指望了。親媽死了都不給回來奔喪,人倫都沒了,皇帝這是要把他徹底打落塵埃。


  皇六子謝池今年只有七歲,保姆嬤嬤照顧他跪著,他乖乖跟著磕頭,然後假哭一下。


  皇七子謝澗年紀更小,只有兩歲,是由保姆嬤嬤抱著的。他可不管什麼,高興的時候就笑,不高興了就哭,沒多久,石貴妃就吩咐人來把他抱走了。


  看了半天戲,致祭完畢之後,謝茂又去長信宮探望還未病癒的淑太妃。


  「小衣來了。就在外邊。」謝茂向淑太妃透底。


  如今他與淑太妃才是最堅固的同盟,淑太妃雖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很多計劃都不向他透露,可他有必要和淑太妃資源共享。——當然,這也是告訴淑太妃,衣飛石已經是我的人了,你制定計劃時別大水沖了龍王廟,搞到小衣身上划不來。


  衣飛石肯穿上侍衛服跟謝茂進宮,這就是自詡為謝茂家臣。遠比什麼提親娶回家要靠譜得多。淑太妃只覺得兒子真是次次都給自己驚喜:「好。」吩咐身邊大宮女,「開我私庫,有一副黃金明光甲,叫王爺帶回去。」


  「茂兒,國士報之,國士待之。他願為你所用,萬不可再輕褻玩弄。這世上漂亮玩意兒不知凡幾,阿娘賜你狡童嬌侍二十人,這幾日國喪過了,就給你送去。你好好的,不要再欺負衣家的小子。」淑太妃殷殷叮囑。


  不等謝茂說話,她想了想,又說:「要麼阿娘給他也賜上幾人?可惜你皇父的公主們年紀都大了,……三王家有個郡主,年紀倒差不多,你問問他,若是喜歡,以後阿娘給他指個宗室公主。」所謂宗室公主,顯然就是宗室女加封公主之後,再嫁出去。


  謝茂先還含笑聽著,這會兒都說到給小衣指公主了,頓時不幹了:「他還小呢!急什麼!」


  淑太妃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氣道:「我就知道你不肯!」


  謝茂故意哎哎叫了兩聲,淑太妃連忙給他放開,他笑了笑,說道:「以後再說。」


  從宮中回了信王府,謝茂先把淑太妃所賜的那一套黃金明光甲交給衣飛石。


  真不愧是親母子,一個贈劍,一個贈甲,腦迴路都差不多。


  這身明光甲以黃金打造,看上去金光燦燦威儀十分,不過,實用性不怎麼強,真打起仗來穿著這麼一身兒,明晃晃地四處反光,只怕剛沖陣就要被射成篩子。


  不過,衣飛石還是愛不釋手。這麼好看的甲胄,就算不穿,撐在家裡看看也高興啊。


  謝茂沒提淑太妃要給衣飛石指公主的事,在他想來,衣飛石肯定是要公主不要他的,他才不肯率先讓情敵出場。只試探地說:「阿娘說,你為我所用,就不許我欺負你了。」


  皇帝要當,小衣也想……那什麼呀。這輩子還憋著,那也太殘忍了吧?


  衣飛石正拿軟布擦那金燦燦的鎧甲,聞言回頭:「欺負?」瞬間想明白欺負的意思,見謝茂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很顯然也是想聽他的答案。


  他不說話。這話怎麼說?對,你不許欺負?不,你可以欺負。衣飛石說不出口。


  謝茂見他身姿羸弱猶在少年,心裡一疼,也捨不得再問:「嗯,吃飯。」


  ※


  楊皇后喪禮第十五日,大理寺傳來噩耗。


  皇五子謝琰不堪訊問,怒觸監檻,顱骨迸裂身死。


  皇帝大怒,即刻命令羽林衛進駐大理寺徹查此案。大理寺卿文康下獄待罪。


  ※


  「你這個毒婦!」


  皇帝在長信宮中大發雷霆,指著淑太妃罵,「琰兒已被下獄問罪,朕也答應過你,將他貶為庶民,你為何還不放過他!」


  淑太妃一改在楊皇後跟前嬌弱無依的模樣,媚眼一翻,手裡的紈扇就沖皇帝扔了過去,正好砸在皇帝頭上,皇帝眼中眸光一閃,淑太妃已蹬鞋下榻,叉腰罵他:「你倒是出息了。你兒子鬧家務,與我有何相干?受了兒子的氣,到我這兒來撒野!」


  她不止罵,她還伸手打,一巴掌捶在皇帝肩膀上,「你個王八蛋!」


  皇帝被他又砸又罵又打,火氣反倒沒那麼大了,退後一步,不自在地哼:「你罵誰?」


  淑太妃翻白眼:「你爹是王八,你就是王八蛋。」


  皇帝噗就笑出聲來。給親爹戴了綠帽子,這對皇帝而言,是一種很得意自豪的事。儘管這件事不能對任何人提及,不能透露出一絲風聲,可他還是為這種隱秘的自豪感虛榮舒爽。


  「湛湛,你不講道理么。琰兒觸柱難道不是你的手筆?」


  問的雖是謝琰,可皇帝也不是真的很在乎謝琰的死活。他不會留下謝琰。在殺楊皇后的時候,他就打定主意要將謝琰斬草除根。也包括眼前的淑太妃,與他最喜歡的謝茂。


  錢氏都能對這個秘密侃侃而談,承恩侯府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又有多少?

  所以,秘密實際上已經保不住了。


  他殺楊皇后,是為震懾知道秘密的人。


  ——誰敢議論,誰敢泄漏,哪怕是皇后、嫡皇子,一樣有死無生。


  殺淑太妃與謝茂,則是為了以防萬一,提前一步堵住悠悠之口。


  ——你們說朕與淑太妃私通,謝茂是朕兒子。虎毒不食子,謝茂都被朕殺了,怎麼可能是皇子?如果他們真是朕妻朕子,朕肯定會保護她們吧?沒有保,那就不是。無稽之談。


  殺楊后必須雷厲風行,儘快殺滅知情人的嘴,嚇得他們不敢散布多嘴。殺淑太妃與謝茂則不必那麼著急,可以慢慢執行。


  皇帝看著眼前顏若嬌花的淑太妃,心中有一絲不舍。僅有的一絲。


  淑太妃哼道:「他一個小孩子,養得沒一點兒心機,沒了楊至純看護,自己就作死了,我對他下手做什麼?莫非……」她看著皇帝似笑非笑,「你以為我的手還能插|進大理寺?」


  「你是不能。往大理寺遞話的是謝灃。」皇帝口吻涼得像冰。


  淑太妃很驚訝地呀了一聲,「是他?」然後她掰起手指頭數,「老二廢了,老五廢了,若老大往大理寺插手,你能容得下他?老大也廢了……老四是個不著調的,老六、老七年紀還小,可不就剩下老三了嗎?」


  皇帝明知道她是給皇三子謝深上眼藥,還是忍不住膈應了謝深。——他也是這麼想的。


  「哪兒那麼容易!」皇帝才不肯真的把兒子一個個都廢了。


  他知道淑太妃心智如刀,這女人或許肯為自己死,可她為了兒子也什麼都做得出來。楊皇后死了才半個月,他幾個皇子就紛紛出事,儘管沒有證據,他就是知道這和淑太妃脫不了干係。


  在長信宮中發了一頓脾氣之後,皇帝回到太極殿,吩咐:「叫信王來。」


  謝茂正在奉安宮裡守著,七日之後,百官就不再進宮致祭。宗室與內命婦則照例前來為皇后哭靈。楊皇後生前對謝茂有撫育長養之恩,謝茂天天都來守著,下午才會回去。


  聽了皇帝傳召,謝茂就一頭霧水匆匆地去了。


  哪曉得到了太極殿,大太監秦騅出來說:「陛下這會子沒空,請王爺稍等片刻。」


  平時秦騅就會點頭哈腰請謝茂到陪殿喝茶等候了,這會兒他站著沒動,目光下斜,盯著太極殿外修葺得整齊結實的金磚。——這是要謝茂跪下等。


  吃錯藥了?謝茂狠狠捶了秦騅一拳,低聲問他:「怎麼回事?幹嘛罰我跪?」


  在諸皇子后妃跟前都深受尊敬的大太監秦騅被捶得差點想吐血,看著謝茂這活土匪似的嘴臉,無奈地說:「氣兒不順。」他難道敢說,你哥跟你媽吵架了,所以拿你出氣?

  謝茂就知道罰跪大概躲不過去了。他也不是真吃不了苦,當即退後一側,跪地等候。


  秦騅賠笑著打了個躬,進門回稟去了。


  謝茂跪了大概有一刻鐘,從來沒怎麼受苦的膝蓋硌得生疼,他乾脆往後一屁股坐在腳後跟上,沖守在殿門前小太監招呼:「給爺弄個拜墊來,懂不懂事兒?」


  ……拜、拜墊?小太監想哭。皇帝罰你跪,你叫小的給你弄拜墊?


  可信王好像也不好得罪。小太監悄悄挪進門去,沖秦騅擠眼睛,把秦騅給弄了出來,小聲告知:「信王爺說要給個拜墊。」


  秦騅反手一巴掌把這小太監抽了個滿臉緋紅,瞪眼道:「這事兒還問我?」甩手又進門去了。


  小太監捂著臉進退兩難,不問你,那這是給呀,還是不給呀?


  不等小太監糾結,每逢罰跪必下雨的橋段就來了。這一日本就層雲密布,醞釀著一場暴雨,謝茂來太極殿前罰跪時,空氣中就帶著濕潤的躁意,這會兒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


  暴雨剛下來時,地上熱氣蒸騰,被曬得難受的謝茂就跪著沒動。


  過了小半個時辰,這暴雨夾著冷風,炎炎夏日裡居然也多了一絲寒意。


  謝茂一抹臉上的雨珠,氣呼呼地爬起來:「不跪了,走了。」


  ……不跪了,走了。


  ……走了。


  ……他就這麼走了?


  站在太極殿廊下的小太監們都目瞪口呆,一直到謝茂瀟洒離去的身影漸行漸遠,才有人驚慌失措地竄進門,磕磕巴巴地說:「信、信王爺……」


  「信王怎麼了?」皇帝見他慌成這樣,心裡也是一驚。


  大熱的天,太陽底下跪了又澆了雨,茂兒一向養得嬌,莫不是昏倒了?


  「他、他走了。」小太監瑟瑟發抖。


  皇帝聞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混賬東西,簡直目無君父嘛!

  他想了想,居然吩咐道:「找個太醫去信王府上看看,別熬出病來。」


  ※


  消息傳到長信宮中,淑太妃第一次砸了手裡的茶杯子。


  ——敢拿我兒子撒氣,你是不想活了。


  ※


  皇長子謝灃沉浸在謝琰觸柱而亡的狂喜中。


  皇三子謝深冷眼等待著謝灃勾結大理寺的消息暴露,等著謝灃以謀害中宮嫡子的罪名跌落塵埃。


  皇帝琢磨著要保全皇長子,不讓皇三子的挑撥之計得逞。


  皇帝還想,朕才四十歲,朕登基不過一年,朕還有長久的時間,可以等待小皇子長大。朕還有老六、老七,朕的後宮還能為朕生育子嗣……


  沒有人想過皇帝會死得那麼突然。


  一日清晨,秦騅照例在帳外喚醒皇帝,叫了幾聲,皇帝未醒,反倒是昨夜侍寢的李賢妃尖叫一聲,猛地掀開帳子:「來人,來人,宣太醫!」


  宣太醫也沒有用。皇帝已然在睡夢中崩逝,太醫來時,皇帝都已經涼了。


  太醫診斷是心疾夢逝,即刻召集大臣,商議後事。


  楊皇后新喪,石貴妃在後宮中位分最尊。她是楊后心腹,無子無寵,一向將皇五子謝琰當作親子疼愛。此時皇長子謝灃往大理寺遞話逼辱謝琰致死的流言已遍傳宮中,李賢妃是謝灃生母,石貴妃豈能輕易放過她?當即就將李賢妃押入了慎刑司問罪。


  理由也很簡單,且不說皇帝是否患有心疾,心疾發作時疼痛不適,李賢妃就睡在皇帝身邊,怎麼會發現不了?為何不替皇帝宣召太醫?這是有心害了皇帝,想讓皇長子繼位,必要審查清楚!

  李賢妃才被押走不久,皇長子謝灃就沖了進來,照著石貴妃一通暴打:「賤婦無恥構陷我妃母,這宮中豈是你一個不會下蛋的賤人說了算的?我為皇父長子,五弟不在,我便是嗣子儲君,你這是要害我!」


  皇子們住得近,百官住得遠,等朝廷眾臣齊聚太極殿時,裡邊已經打成一團亂了。


  老尚書文榮撫腿流淚:「蒼天不佑啊。」真亡國之兆。


  幾位閣臣見打得不成樣子,提議去長信宮請淑太妃來主持大局。


  林附殷搖頭道:「太妃娘娘名不正則言不順,不可不可。」


  閣臣趙良安道:「文皇帝時,太妃娘娘代攝六宮事,本就有宮權。她是宮中長輩,陛下……陛下在世時,對太妃娘娘也執禮甚恭。哪裡就不名正言順了?」


  林附殷只說不可,指路義老王爺:「還是請宗室前輩前來主持,最為妥當。」


  ※


  誰都沒有想到,義老王爺不止來了,他還帶了一道文皇帝的遺詔。


  這一道遺詔嚇得幾位內閣大臣魂都沒了!——文帝遺詔,皇十一子謝茂即皇帝位。


  換句話說,文帝臨死之前,是想廢了太子,重立幼子。只因太子勢大,文帝沒來得及操作就死了,臨終前不甘心,還是留了一道遺詔給義老王爺。遺詔上說得很清楚,若太子即位后容不下衣大將軍,自毀長城,遺命義老王爺聯合宗室廢了謝芝,重立謝茂為帝。


  義老王爺拿出這道遺詔,宗室想要擁立誰為新君,不言而喻。


  林附殷嘆息一聲,道:「此事老夫迴避。」


  他雖走了,五個內閣大臣里,季擎才被燒死了還沒來得及補,另外三人有兩個都是林氏黨羽,幾人點頭商議一番,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兄終弟及,擁立謝茂。


  ※


  宮中發生劇變時,謝茂正在信王府和衣飛石跑馬射箭。


  衣飛石自然是騎射俱佳,指哪兒打哪兒,謝茂就差得遠了,射出十箭,六箭脫靶。


  他對此既無好勝心也沒羞恥心,術業有專攻嘛,我職業是皇帝,小衣的職業才是將軍,咱又不能去搶小衣的飯碗對吧?

  見衣飛石跑得滿頭大汗,他還能策馬回頭拿茶湯毛巾,道:「射靶子沒趣。待國喪過了,咱們出城打獵去。對了,你看了我的犬沒?走咱們看獵犬去。」


  宮裡就有太監一路飛撲著進來,急忙道:「殿下!陛下歸天了!」


  這消息就像是一支直直射來的利箭,狠狠刺入了謝茂心窩。


  烈日之下,他渾身氣血涼透,一時頭暈目眩,竟差一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這不是裝的,也不是演的。皇帝再有多少刁毒刻薄,他畢竟教過謝茂讀書寫字,關懷過他,愛護過他。相比起老邁忙碌的文帝,皇帝更像是他的父親。就算皇帝對他起了殺心,可也那麼長時間的寵著他。


  謝茂再是作死,再是放飛自我,他想過被皇帝弄死,卻沒想過皇帝會死得這麼早!

  這幾日他聽著幾個侄兒鬥來鬥去的消息,他覺得,就算淑太妃要動手,起碼也得等到皇帝的幾個皇子都獲罪廢了之後吧?——否則,憑什麼不立皇子,反而立他這個皇叔?

  或許,連皇帝都是因此掉以輕心。


  誰會在諸皇子皆安好的情況下去殺皇帝呢?殺了皇帝,皇位也在皇子手裡,關你什麼事?


  可淑太妃就是動手了。


  這神來一筆,簡直讓人瞠目結舌、頭暈目眩!

  衣飛石離得最近,飛身將謝茂扶穩,低聲提醒:「王爺節哀。」


  謝茂站穩之後,涼透的氣血倒灌而回,渾身大顆小顆熱汗洶湧而出。他很快就恢復了清醒,猛地擦了一把臉,說:「你留下。黎順常清平隨我入宮。——吩咐下去,府內侍衛皆聽侯爺差遣。」


  不是他不相信余賢從,而是余賢從身在世家,牽扯太多,遠不如衣飛石處事果決。


  若真有事,叫衣飛石處決背鍋,余賢從從旁協助,比叫余賢從做主更妥當。


  衣飛石屈膝領命:「殿下放心。」


  因在楊皇后喪期,本就穿得素凈,也不必再換衣裳。謝茂又是一路快馬加鞭直入禁中,皇帝崩逝群臣百官皆服斬衰,太常寺又在宮門前攔人換喪服。


  謝茂紅著眼睛趕到太極殿,皇長子謝灃儼然以新君自居,正在呵斥隔了一道門的石貴妃:「賤婢心黑手狠,誣指朕妃母……」


  謝茂上前就是一腳狠踹,竟把人高馬大的謝灃踹了個跟頭。


  謝灃今年已二十歲,論年紀,他比皇叔謝茂還要大一些。不過,他生母在東宮時僅為良媛,皇帝也不是很愛重,頂了個長子的名分,也就是不好也不壞。平時見了謝茂他都恭敬得很,叔侄關係還算不錯。


  謝灃帶來的幾個宮人太監立刻上前扶住他,怒斥謝茂:「信王爺好生無禮!大行皇帝賓天,沒有留下遺詔,大千歲便是萬歲新君,您這是殺頭的罪名!」


  謝茂那是玉門殿內當著皇帝都敢踹閣臣的主兒,聞言大步上前,當頭一腳踏在那太監的臉上,踩了個鼻血橫流,揮手道:「把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閹奴拖出去亂棍打死!」


  淑太妃看似端坐長信宮不動,實則太極殿內外的宮奴、太監、羽林衛,都已經換成了長信宮的人手。石貴妃與謝灃掐架,這些人冷眼旁觀,反正也不拉架。現在謝茂吩咐一句,立刻就有孔武有力的太監衝進來,火速把人拖了出去。


  謝灃都驚呆了,看著謝茂,說:「十一叔,父皇賓天,我是長子……」這會兒不敢自稱「朕」了。


  「陛下才死了多久,你就敢堵著太極殿辱罵父妃!簡直喪心病狂!」謝茂本有兩分真傷心,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收拾謝灃的機會,怒道,「來人,請皇長子出去,好好醒醒神!」


  謝灃終於不幹了,猛地躍起來,怒吼道:「父皇賓天,沒有遺詔,我是長子,我是新君,誰敢無禮?!」


  這番話還真就把所有人鎮住了。就在僵持時,殿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我敢!」


  就見義老王爺帶著一班宗室王爺,再有四位閣臣,六部尚書,浩浩蕩蕩走了進來。


  「陛下賓天不足兩個時辰,皇長子就堵門辱罵父妃,如此狂悖不孝,千年未見,萬載不聞!爾有何才德,足以匹配社稷,位尊九五?簡直可笑!來人,將皇長子謝灃押回御所,高牆圈禁,等待新君處置!」義老王爺怒斥道。


  義老王爺是宗正,也是目前宗室中最有權威的長輩。


  ——比他輩分大的,身份沒他尊貴,身份比他尊貴的,輩分沒他高。


  義老王爺是文帝親自認命的宗正,皇帝在世時都要敬重幾分。若謝茂背後沒有朝廷眾臣撐腰,礙於禮法,謝灃這個皇長子或許還有點份量。現在義老王爺文帝遺詔在手(雖然不能拿出來),內閣三個大臣都投票要推謝茂上位,收拾謝灃這個無權無勢的光頭皇子,完全沒有壓力。


  就這樣,才抖了不到片刻威風的皇長子謝灃,就像死狗一樣被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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