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振衣飛石(30)
「奉陛下之命,有話問你。」
「臣弟茂恭聆聖訓。」
「陛下問你:為何刺死承恩侯世子楊靖?」
「臣弟自問與承恩侯世子無冤無仇,哪曉得楊靖那廝……」
「咳咳!」
「……哪曉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誣陷臣弟是外族匪盜!這事兒臣弟能忍嗎?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家中三代內相,他楊靖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給臣弟腦袋上扣屎盆子!」
謝茂規規矩矩地面北跪於玉堂殿中,越說越生氣,猛地抬頭望向義老王爺:「哎,老皇叔,你說對吧?楊靖這癟犢子玩意兒不是個東西!居然敢說我是外族匪盜,他咋不說我哥也是外族匪盜呢!哦喲,那當然不能說,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義老王爺先附和地點點頭,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話問你!」
謝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問你:朝廷自有法度,爾身為謝氏子孫,天家骨血,豈可枉顧聖人教導,私刑殺人?」
「臣弟知錯了。這不是一時氣不過,剛好手裡有把匕首,剛好楊靖那廝……咳咳,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這手一時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來,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歡天喜地地撞了上來……哎,都怪他心窩子太軟了,一捅就破……」
義老王爺:……媽噠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遇見這麼無恥之人。
謝茂在玉堂殿老老實實跪著和義老王爺鬼扯,衣飛石也已被請到了旁邊的畫樓殿。
梨馥長公主居東坐於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涼,幾座冰山幽幽散發著涼氣,襯著梨馥長公主一絲不苟的宮裝充滿了威儀。兩個褐衣嬤嬤一左一右立於梨馥長公主身側,另有一個妙齡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長公主捧香。
衣飛石進殿之後,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輕聲問趙從貴:「長公主要和二公子談話。」
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宮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說悄悄話,信王府還真沒有強行監聽的道理。趙從貴立刻吩咐殿內眾人退下。
眼見畫樓殿殿門封閉,早有準備的趙從貴沖常清平使個眼色,常清平閃身就進了畫樓殿西側的暗門,順著不見天日的小樓梯往上,躡手躡腳地爬。
這條小道通向畫樓殿穹頂之上的一處橫樑,本是個密處。不過,衣飛石功夫太好,趙從貴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發現。請示謝茂之後,這個密處就交給了常清平,讓他來辦這偷聽的差。
這地方不止能聽見殿內聲音,也能順著縫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習武之人都有直覺,一旦自己的目光掃向衣飛石,衣飛石必然會有感應。所以,輕輕爬到地方之後,他也顧不得上邊沒打掃的灰塵,背身坐著閉上眼,凝神傾聽。
等了許久也沒聲音,梨馥長公主不說話,衣飛石也不說話,若不是畫樓殿中自鳴鐘咔嚓咔嚓的齒輪聲響傳來,常清平都要以為自己走錯地兒了——這是啥情況?不會被發現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時,一個鄙夷嫌棄的女子聲音清晰地響起:「寡廉鮮恥。」
……這是長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當著衣飛石的面,敢用這種口吻說這句話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長公主了。
衣飛石低頭跪在席前,呼吸很輕很輕,一個字都不敢說。
他從小就不得母親疼愛。聽乳母說,母親懷他的時候,本是雙胎,出生的時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卻足有五斤六兩,趕得上獨胎出生的嬰兒了。與他同胞的兄長生下來不到一個時辰就死了,對外只說生了一個兒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時候胎位不正,母親折騰了兩天三夜才把他生下來,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還有遺症。那出生開始,梨馥長公主就恨他,覺得他兇殘狠厲,在胎里就害死了一個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時險些喪命。
在衣家,長子是梨馥長公主的命根子,雙胞胎幼子是她的開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種禍胎。
在母親跟前罰跪是家常便飯,衣飛石進門就跪下了,根本沒想過能起身。
「我從前只以為你命毒性戾,總算還有點兒衣家的骨氣。倒是我看錯你了。」梨馥長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罵人時依然輕聲細語,語氣中的輕蔑不屑刻薄到了極處,「好好兒的爺們兒不當,你要當婦人。是我對不住你,竟給你了一個丈夫腔子,耽誤你上趕著給人日|逼了。」
常清平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這說的是日、日啥?……那詞兒粗得市井婦人都不敢輕易出口!
衣飛石聽慣了來自母親的各種羞辱責罵,卻是第一次聽見這樣難堪粗俗的詞語。
他再是被打罵責罰慣了,目睹著母親對長兄與幼弟們的疼愛,心中對母親也存著幾分妄想。父兄都勸他,開解他,說母親只是太心疼折了的雙胞胎兄長,說母親心底也是愛他的,說母親是愛深責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樣,也還是自欺欺人地選擇了相信。
被梨馥長公主這樣羞辱兩句,衣飛石眼眶微紅,低頭小聲道:「阿娘誤解了,事……」
「你是說我錯了。」梨馥長公主打斷他的話。
她刻薄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威嚴,衣飛石微咬下唇,低聲道:「孩兒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個字砸下來,衣飛石骨頭都似要垮了。
這麼多年,他太熟悉母親的規矩了。不孝兩個字壓下來,他就只能乖乖地聽訓領罰。
辯解?辯解就是狡辯,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親,就是該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辯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聲,打到不敢吭聲算數。
「……請阿娘責罰。」衣飛石這句話幾乎是條件反射,說完了心尖才有一絲苦澀騰起。
梨馥長公主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端莊秀氣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惡的冷漠。
兩個立在席邊的嬤嬤綳著臉上前,左邊圓臉微胖的叉手行禮,道:「請二公子寬衣。」
衣飛石一直低著頭,這熟悉的場景讓他情緒反而變得穩定,他順從地解開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勻稱漂亮的一身肌骨。見左嬤嬤從懷裡摸出一塊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發涼,心中卻想,是了,這是信王的地方,母親總不會動板子……
左嬤嬤屈膝道:「請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飛石抿唇抬起雙臂,舉過頭頂交叉環抱。左嬤嬤將鹿皮囊展開,裡邊一排特製的長針,繡花針粗細,三寸長短。她熟練地捻起其中一根,朝著衣飛石腋下深扎。針具沒入半寸長,鮮血就順著衣飛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個側身。
衣飛石受慣了這樣見不得人的懲戒,疼痛在其次,更讓他痛苦的是,這是來自母親的折磨。
七八根針全都扎進了衣飛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臉如白紙,呼吸微沉。
過了許久,梨馥長公主才重新開口:「我將你的八字,換給義王爺了。」
此時議婚,媒人上門,女方家中同意,雙方便換帖子。這帖子就是男女雙方的家族資料,籍貫,八字。兩家都將八字拿去卜問凶吉。當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辦法砸錢化解也要吉。——若是「測」出來大凶,兩家的親事就做不成了。
負責交換雙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謝茂請的媒人,正是義王爺。
梨馥長公主說把八字給義王爺,意思就是答應了淑太妃的提親。
上午聽說淑太妃提親的消息之後,衣飛石心中存了一萬個僥倖,只希望母親至少在此事上要問問父親的意見。梨馥長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幾分,長公主願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絕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長公主對他的厭惡,也低估了長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聯姻,這是嫌衣家滿門死得不夠快?!
衣飛石緩緩抬起頭,他一直低垂的雙眸依然帶著一絲赤紅,盯著長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幾分|身為人子不得不有的虛弱:「聽說義老王爺還在信王府。請阿娘把孩兒的帖子取回來。」
他在梨馥長公主的折磨下軟弱孝順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馴的目光。
梨馥長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莊的脊背軟了一瞬,瞬間又更加瘋狂地朝著衣飛石鎮壓了下來:「不孝子,你敢這樣看我!來人,給我打!打爛他的嘴!」
左嬤嬤退至一旁,站在另一邊的尤嬤嬤上前施禮:「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長公主厲聲道:「你沖他客氣什麼?他這樣的畜生,本就不該生下來!打!給我打!快快給我打爛他的嘴!」
尤嬤嬤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飛石還帶著一絲青澀的英俊臉龐上。
瞬間就是明晃晃的五個手指印。
衣飛石到此時仍舉著雙手,腋下受著針刺之刑,一張臉被抽得滿臉開花,眼睛卻盯著長公主,一字一字認真地說道:「阿娘,家中不能與信王府聯姻。此事請與父親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絲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見我,將我嫁給誰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兒子,只要衣尚予活著,只要還沒分家,他就會一直留在長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這樣驚世駭俗被信王評價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長公主此前從未想過的「方法」,也是讓她歡喜無比、如釋重負的方法。
※
與此同時,常清平早已經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
畫樓殿內發生的一切都太讓人震驚了,不行不行,必須得立刻告訴趙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