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歷劫】(3)逆商
在自己親自處置了周直之後,唐青悠才漸漸聽進了鄒見鋒和倪煥爾的擔憂。她終於徹底意識到,自己這半年多時間來,可以說是把一手好牌,四個二帶兩張王,一手甩了。剩下一把連不起來的小點數,接下來的人生路,該怎麼走才好?
唐青悠反思自己出走的初衷與對錯。在想出結論之前,她卻首先想到了娜拉,想到了娜拉剛剛走進中國,那個時代的有為之士們便將之演繹、分析了個裡外通透。對於娜拉的出走,其實魯迅先生早已經有了判斷。她清楚地記得魯迅的《娜拉走後怎樣?》裡頭,有這樣一段話:「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後,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
唐青悠自然不願意墮落,可也不願意就此「回去」——事實上,她也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為了世俗的「面子」,為了一直以來堅守的正義與原則,為了心底里最後的倔強和……夢想,如果她還有夢想的話,她想,要麼死去,要麼扛住。
既然心底里還有那麼一點不甘心、不服輸以及不舍死,那就好好的活下去,活得比那些折磨她的人更好。
既然自己的天性中的那份倔強是和骨血融在一起的,那就迎難而上吧。反正,她也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既然生命不息、災難不止。那麼,自強不息才是真理。
後來,唐青悠幾乎是以滿血復活的姿態,向鄒見鋒和倪煥爾起誓:「放心,我不會辜負你們的信任和期待。」
後來的後來,鄒見鋒總結說:「悠姐,你是我見過的,逆商最高的人。」
唐青悠默而不語。
那只是因為在這個環境里,無路可退,所以絕地求生。
其實,眼下這刻,連神佛都拜過了,唐青悠內心深處並沒有多好的預感,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格外受老天爺眷顧的人,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南山大劇院,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沒有辦法決定自身命運的,但她仍然願意努力,因為只有努力過,才不會留有遺憾。
所以,唐青悠獨自去找了任泰初深談了一個回合。在這場談話里,唐青悠沒有列舉自己做了多少事,只總結性地說,在她在內的所有同事們共同的努力下,南山大劇院有一個很好的開局,如今品牌漸為人知,列舉了大劇院在這座城市有了哪些成就,她很欣慰自己的努力工作沒有白費,尤其表示自己很榮幸加入了南山大劇院的團隊。這過程中,唐青悠有意強調了,自己入這行完全是因為面試時的殊榮,一面就直接見到了一把手,得到了任泰初的親自指引,他是自己入行的「老師」。然後,她就自己「打心裡不服苟靚的管」這一項,承認了錯誤,她跟任泰初保證,自己今後將埋頭工作,「不再給領導添麻煩」。任泰初剛開始態度還有些不耐煩,聽到最後卻還是認可了:「知錯能改就好。」
唐青悠與任泰初的這場談話,成為了兩人之間的默契。唐青悠對此沒有聲張,因為她在南山大劇院的職場形勢發展到這裡,她仍然想留下的原因,已經只剩一個,那就是不服氣。這一些,她藏在了心裡,連鄒見鋒倪煥爾都沒有告知。因為,她更願意做的事情,是給這些年輕人一點好的示範,讓他們對夢想和未來還能抱有希望,這樣,她身邊才能顯得美好一些,顯得沒有那麼現實主義,顯得那十多年寒窗所受的教育,是正確的。
雖然作為長江前浪,本身是早晚要死在沙灘上的——這是人類社會的自然規律。可是用什麼樣的姿態死去,卻是這朵浪花可以選擇的品格。不論人生落到什麼樣的境地,唐青悠始終還是願意選擇當一朵理想主義的浪花。
她的理想主義,甚至運用到了感情世界里。
就在前途未卜、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唐青悠接到了塗屹然的電話。偶像劇里,這個時候男主角會告訴女主角,我已經幫你掃清了所有的障礙,從今天起,南山大劇院的院長就是你,那些為難過你的人都在等著你去訓話。
然而事實是,塗屹然自己忙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裡還顧得上關心唐青悠在忙什麼。過往半年多的分居時間裡,他深知自己跟唐青悠之間確實出現了一定的問題,也深刻地反省並努力地緩和,如今兩人的關係是在趨於和解的路上,他認為屬於兩人的未來依然存在,眼下唐青悠自己在外頭玩點文藝的,就讓她先玩著,至於會有什麼困難——怎麼可能呢?唐青悠又是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職業高管,就文藝圈那些完全可以想象到的仨瓜倆棗的小事,根本不足為患。所以,塗屹然很放心地決定繼續給唐青悠一段時間「玩」,他自己在事業轉折期、新局勢剛剛開啟的情況下,還需投入更多精力到自己的事業上去。
所以,這個時候塗屹然會來找唐青悠,自然不是翻舊賬,也不是來當「家長」的。
電話響起,塗屹然的名字連著閃動了許久之後,唐青悠一顆心開始撲騰起來。她腦子裡飛快地轉起各種猜測,排名第一位的是——他一定是看到她留的紙條了,來跟她算總賬徹底拜拜的。
她定了定神,接通電話。
可電話那頭的塗屹然明顯是愉悅的:「悠悠你找過我?前陣子電話老被騷擾,我就關了一段時間,想跟你說的,一忙起來,就忘了。」——他一貫如此,唐青悠鬧分手之前,他就有過消失半年沒聯繫的黑歷史,那段日子,唐青悠再怎麼著急上火都只能找周直問個近況,所得信息全部是塗屹然的工作進展,慢慢對他也就冷了心。
唐青悠此刻哪有跟塗屹然清算這些「小事」的心情,只唔了一聲。
塗屹然大概以為唐青悠生氣了,趕緊道了歉,還特別自覺地詛咒發誓:「我知道這是老毛病了,我發誓今後一定注意,我會改的,不改的話你以後見我一次打我一次,打壞不用賠,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唐青悠平和地說:「我沒生氣,我現在其實並沒有資格生氣。咱們只是朋友。」
隔著山長水遠單憑聲音去想象對方的表情,塗屹然深深覺得唐青悠還是生氣了,而且一定是很生氣,所以話都懶得多說了。他給自己和唐青悠的時間本就不多,不願意再浪費時間於看不到彼此表情的隔空較量上,直接便把自己找她的目的說了:「悠悠,我們的新公司已經成立了,你知道吧?」聽到嗯的一聲,他繼續道:「主業務還是鎖定科技創新,我和Linda決定把前期重點項目放到矽谷。」
唐青悠對這一點倒是理解的。矽谷有個統計數據說,創業的成功率是1%。於是國內的創業者也紛紛引用了這個數據。但事實上,創業的成功率哪裡有1%那麼高,只不過有更多的創業者死的不為人知罷了。在成功率差不都的情況下,矽谷作為一個已經規範化透明化的全球頂尖的高新科技力量集中地,算是對資方而言比較容易操作並把控風險的地方。而Linda本身在美的資源又那麼雄厚,塗屹然把新公司前期投資重點放到矽谷,為的便是提高綜合成功率,這完全是在商言商的決定。所以,唐青悠也就毫無意外的,聽到了塗屹然的告別:「我明天回家一趟,就直接飛美國了。這趟過去至少要半年。你自己要好好的,別讓我擔心。」
唐青悠心裡本來就是涼的,也無所謂再潑多一盆冰水了,又唔了一聲。
「明天你回家吧,咱們見一面,不然下次見面至少要半年後了。」
唐青悠眉頭一擰,答應了。其實這段時間以來,她心底里一直都在天人交戰。有些事,她是想告訴塗屹然的,甚至想如同學生時代的自己一樣,向他去求助。那些話一度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因為想得越多,她越沒有辦法去面對。有些事,她最終還是寧願當做一場噩夢,醒來忘得一乾二淨,此生都不再提及。她也想向他質問、求證,想知道Linda在他的世界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是否真的有曖昧?可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相信。她相信,即便她和塗屹然沒有未來,他們之間至少還有一份關於「契約精神」的默契,這是品格問題,她心底里始終還是相信塗屹然的人品。於是,在彼此都疲於奔命的當下,她的最終決定是:不添亂。
還算簡短的通話結束,唐青悠直奔帝景花園,把自己喝多了留的紙條收走了。——既然決定了不添亂,這個半醉狀態留的紙條還是多等半年再來吧。她思前想後,既然塗屹然的朋友們都覺得她不懂事,凈扯後腿,她斷不能在塗屹然事業的關鍵期再做出什麼令他分神的事情。不論半年後能否見上面,不論兩人的一年之約還有沒有兌現的可能,她都想把自己的一切私事緩一緩。等塗屹然的新事業有了起色,兩人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彼此之間的問題,能夠理智地選擇接下去的人生,能夠坦然地重新接納或徹底放開彼此,再做決定不遲。
橫豎,她也不是因為想要開始另一段感情,才鬧那一出分手。
機場送別的時候,神采飛揚的塗屹然像一顆剛剛打足了氣的皮球,充滿了生命的力量,連微笑都是帶著光彩的。相比之下,唐青悠就顯得憔悴了。
塗屹然關心道:「昨晚沒睡好?是不是因為我電話說的事情?」
唐青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搖了搖頭。
塗屹然自行想了個解決方案:「要不,咱們現在訂票,你下班飛機一起去美國?」
唐青悠聽到這反而笑了:「塗總您自以為是的毛病還真是一萬年也改不掉啊。」
塗屹然看著唐青悠半是調侃半是挑釁的表情,覺得自己多慮了,唐青悠還是那個唐青悠,於是也就照著自己原本的計劃推進了:「其實,你去了我也沒空陪你,你悶壞了咱倆都難受。你先在家裡歇一歇,想繼續在劇院玩一陣就玩著,想出去旅遊還是遊學,你都自己決定。好吧?」
唐青悠從善如流地應了一聲「好」,心裡卻默默加了句:塗總好大的賞賜。
塗屹然突然覺察到了一點什麼:「你,最近好像有點不一樣。」
唐青悠微笑道:「長高了還是長胖了?」
塗屹然在她的提示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瘦了。」
唐青悠沒有再多言語。
塗屹然顯然有點心疼她,伸開雙臂:「抱抱?」
唐青悠繼續從善如流。
一個淺淺的離別的擁抱之後,塗屹然眉頭微微一皺:「你怎麼瘦這麼多?」
這個時候,唐青悠才故作輕鬆地微笑道:「減肥呀。」
塗屹然忍不住訓她:「你又不胖減什麼肥?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刻意減肥,對身體不好。」見唐青悠笑容漸攏,以為自己又犯了老牌錯誤,緩和了語氣說:「別生氣,我就是擔心你身體吃不消。」
「我沒生氣。」唐青悠說著,又主動抱了抱塗屹然,然後,靠在他肩頭說:「屹然,你也要多保重自己,別拼過頭了。」
塗屹然心頭一暖,用力回抱住她,說:「知道。你等著我,我一定帶一個不一樣的依達回來。」嘴角不經意地往上揚起。
唐青悠看不到塗屹然的表情,但依然感受得到他的愉悅,特意用輕鬆的口吻說:「嗯,你可以帶個不一樣的依達,還有不一樣的老婆孩子一起回來。」
塗屹然聽畢,側頭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說:「咱們可是約好了的。半年後複合……算了,到時候也別複合了,咱們直接去登記好嗎?」大概因為彼此之間有個一年之約的保障,這一趟的分別在塗屹然看來,一點也不像考驗,而像是走向彼此的加速器。
唐青悠耳朵一麻,全身跟著微微發顫。她清醒的腦子裡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明明是半年後重新考慮,怎麼就變成半年後複合了?——但其實這都不是重點。她心裡劃出來的前排重點是,這次她一定不給塗屹然添亂,不給他的朋友們留話柄。她要讓他安心地奮鬥。
很多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又全部吞了回去:「你放心過去。我在這裡會好好的。」
或許她此生都不再可能成為塗屹然成功事業背後的女人,但她也不想當個反面教材。
塗屹然和唐青悠終於以朋友之上、戀人未滿的姿態,心平氣和地直面對方,自然而然地關心彼此,神色從容地揮手作別。
塗屹然是自顧不暇也好,是想明白了也罷,此刻的他終於真心實意地放她自由闖蕩,這於唐青悠而言到底也算是一項遲到的求仁得仁,她也免不了心生好奇:在沒有塗屹然的世界里,最起碼在未來的半年裡,她到底能活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