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歷劫】（1）一類人
城市的燈光真美啊，霓虹幻彩，點綴得所有的街道、樓宇、高架橋……彷彿都有了靈魂，再映著天上柔和的月光，顯得城市的夜是那般的閃耀，好像星星都從天上來到了城市遊玩。
可是，此刻唐青悠眼前所有星星般閃耀的場景都是糊的，她擦完淚，眼眶裡又會即刻自行填滿，淚腺這一夜的工作強度達到了此生的巔峰。
赤著腳走在大街上，不時踩到割腳的沙礫，腳底板辣疼辣疼的。可是此刻這一點疼痛對她而言已經不算什麼。除了眼下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
從來不曾設想的遭遇，與失去控制、不可預知的未來，像兩座大山壓在心口，壓得她喘不過氣，壓得她無法思維。
或許可以到湖邊去，縱身一躍，一了百了。
湖邊，還有小半個城的距離。
這個季節，湖水也不冷。自己最近又瘦了不少，應該會很容易就沉下去吧？
她一邊想一邊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的路，從雙腿蔓延到全身，都已麻木了，淚痕也已風乾。看著已經蒙蒙亮的天際，湖畔還有好幾里路的距離。
萬念俱灰的晨光中，一輛計程車停在了她身旁，司機探出頭來喊了一聲：「唐小姐？」
唐青悠微微一愣，不明白這司機怎麼知道她姓唐，對上眼也沒認出個熟悉度來。心裡莫名有點害怕，下意識地往人行道又退了一步。
「唐小姐你不記得我了吧？以前經常給你送外賣的小秦！你家地址我都還記得。」司機說著報上了她的住址，絲毫不差。
唐青悠上前幾步，仔細打量了他一眼，終於想起來春節前最後那頓外賣，便是這位有點話嘮的小哥送的，當時他便說自己要轉行開出租了。
唐青悠抽了口氣，努力維持正常的聲調跟對方說：「謝謝你，我沒帶手機也沒帶錢包，可能沒辦法付車費。」
「沒關係唐小姐，出門在外誰沒點難處呢？以前您也經常關照我工作呀，今天就當我謝謝你，順路捎一程！不打表了，我給您送回家去！上車吧！」
「不過我現在……我要去……朋友家。」唐青悠支支吾吾半天，臨時給自己找了個去處。卻又說不出具體地址。眼下她能去哪兒呢？大半夜的，去找明嵐？薇薇？還是哪個同事？正在糾結中，小秦司機又催了：「先上車吧！地址您好好想想，不急，我慢慢開。您先說個方向也行，我邊開著您邊想想具體地址。」
唐青悠上了車，說完湖畔，有點出神地補了句：「湖畔東，帝景花園。」
小秦看了眼後視鏡，道：「您要是累了，就眯一會兒！到了我叫您！」他開車在路上便遠遠看到了唐青悠光著腳走來，披著發、臉色煞白，若不是認出人來，他得以為自己撞鬼了。作為漂在城市裡的一員，他努力地設想一個單身的年輕女子，在這個時間這樣落魄地走在街上，會是因為什麼事。以他有限的人生閱歷和想象空間，他只能判斷出眼前這位小姐姐要麼失戀、要麼失業了，於是便停了車，日行一善。
唐青悠搖了搖頭：「一會兒就到了，不用。」
小秦察言觀色，先是樂呵呵問了句：「唐小姐，您年紀應該比我稍大一點點，我叫您唐姐可以嗎？」
唐青悠點了下頭：「當然可以。」
路上，小秦司機繼續他的話嘮風格，分享起自己的人生經歷來了：「咱們來城裡打工，其實也就是來流浪的，沒有自己的房子，甚至沒有親人在身邊。全年為了省錢考駕照，我經常一天只吃一頓飯，餓瘦了幾十斤，過年回家我媽哭的呀，搞得好像我受了多大罪似的，其實有啥呀，不就是餓一兩個月嘛，最後我省足了錢考了錢考了駕照成功轉了行，您看多好？現在我也是有技術的人了！說真的，唐姐，我特別羨慕您這種文化人，懂的那麼多，動動筆杆子敲敲電腦就能掙我們好幾倍的收入，可惜我小時候沒好好讀書，現在也來不及了，我經常會想，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好好讀書，要當高考狀元，要到大企業工作。唐姐？」
唐青悠唔了一聲，說：「你很努力。努力了，就一定會有收穫的，你的生活也會越過越好的。」
「承您吉言！」小秦的嗓音挺亮的，聽上去總有點高興的感覺，「我記得好幾次給您送餐都看到您在加班弄文件，您也很努力，您也一定會越過越好的！」
「也承您吉言。」唐青悠有點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小秦察言觀色，試圖繼續普度唐青悠：「您這種坐辦公室的，應該也有很多我們不懂的麻煩事吧？不過也還好，不用風吹日晒，吃的苦最多不就是失個戀、失個業什麼的，人生那麼長，您的起點比我們這些沒文化的高那麼多，自然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您說對不對？」
唐青悠聽到這裡，終於意識到，這位小司機是在勸慰自己。她沒想到，自己人生最痛苦的時刻，所接收到的善意與溫暖，竟然是來自一個不過數面之緣的陌生人。她沒辦法跟對方訴說自己的苦難與執著，因為那本是這個大家都在爭相走捷徑的時代里，絕大部分人都無法理解的世界。她想了想，努力擠出一個其實並不好看的微笑，真誠地對小秦說：「謝謝你，小秦師傅。希望我的未來跟你的一樣，越過越好。」
「那是必須的！」小秦臉上揚起得意的笑容，「您看您那麼努力，跟我這種拼搏的底層人士一樣樣的。咱們是一類人！當然會有一樣好的將來！」
聽到小秦將她歸為一類人，唐青悠身上禁不住顫了一下，她很努力才維持住自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狀態，點頭嗯了一聲，一顆淚珠又啪地自己掉了下來。
小秦看她情緒不太穩定，也收住了話題，問了幾句路線對不對的閑話，很快將唐青悠送到了目的地。
唐青悠終於回了湖畔東的帝景花園，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小秦熱情地擺擺手，示意她趕緊進小區，哼起小調掉頭離去。唐青悠看著計程車漸行漸遠直至消失無蹤，眼前始終映著小秦熱情的笑顏，耳邊不斷迴響著他不著邊際的規勸，來自陌生人的些許溫暖給了她留在人間的最後一點勇氣。終於，她在心底里悄悄地拿起又放下了去湖邊的打算。
她跟物業還算熟臉，登記之後便獲批上樓了，到了門口，她惴惴不安地嘗試著在門前伸出自己的手掌，心裡翻滾著無數種設想。
一陣藍光之後，滴的一聲，掌紋識別通過，門開了。
終於回了熟悉的「家」，她一顆心落了回去。這個她名義上有一半產權，卻讓她成為了金絲雀的桎梏，在這一刻，變成了她的避風港。
她直奔浴室泡了一個澡，靠在浴缸上竟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輕淺的夢，亦幻亦真。夢裡的她還是那個傻乎乎的女大學生，塗屹然還沒有那麼忙，偶爾會到校園接她出來約會，他們經過的一路，會收到幾乎所有校友的注目禮。
唐青悠埋怨地說：「都怪你，太扎眼了。搞得跟明星似的。」
「你才是這個校園裡的明星啊！」塗屹然長臂一圈，摟住她的肩，低頭淺笑，「話劇女王！」
唐青悠嘟了嘟嘴：「以後你還是不要來了。老是被人調侃傍大款，我真有點煩。」
「我不來，咱們還怎麼約會？」
「那就不約了唄。」唐青悠賭氣道。
塗屹然颳了下她的鼻子，端起前輩的架子說：「你別太在意別人的口舌。與其花時間糾纏這些，倒不如，去做點有實際意義的事情。」
唐青悠倒是個善聽規勸的，立刻問道：「比如呢？」
「比如，打個工實個習？」
唐青悠滿眼狐疑地瞪著他。
塗屹然笑道：「好了，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博屹旗下新成立一家文化公司，專門為你而設，怎麼樣？我找個人帶你，你先學著，以後……以後的事再說。」
「你能找個大帥哥帶我嗎？」
「當然沒問題。」
「咦？你不吃醋？」
「笑話，我是誰，塗屹然！誰能撬我的牆角？」塗屹然不以為意地回答，末了，又笑眯眯補了一句：「除非是你主動。你不會想紅杏出牆給我頂綠帽子戴吧？」
「那就要看對方是不是比你帥了。」
……
醒來的時候，唐青悠的兩頰幾乎動不了了，滿滿都是淚痕風乾的僵硬感。她使勁潑了兩把水，才讓自己回到了塵世。
她在屋裡一圈又一圈地走來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保險箱前。
輸入密碼，打開保險箱，唐青悠漫無目的地翻了一遍。裡面躺著半箱子股權文件，幾件古董首飾，兩把銀行保險箱鑰匙，還有幾沓現金……看到現金她嘆了一口氣，碎碎念了句「剛剛應該叫小秦等一下的。」她素來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好處，欠人的總想當下馬上還了，以至於有時候讓人覺得她分分鐘要跟人一刀兩斷，這也是她身邊沒留下多少朋友的一大內因。
再往裡翻，竟然翻出了她訂的那兩張拜羅伊特藝術節歌劇門票，門票是實名制，上面赫然打著她和塗屹然的名字。
她想了想，將自己那張門票抽了出來。——已經不知道能否看成這場歌劇。哪怕，留個念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