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名士風流復長歌·二
小皇帝雖年幼, 卻十分聰慧, 蕭昊教著教著,到底也還是為這個徒弟上了心。所幸小皇帝頑皮是頑皮了些,但對蕭昊的話還是言聽計從,隆冬盛暑也從不中斷學習,很是勤奮懂事。
孩童天真爛漫是天性,蕭昊從來不跟他在這上面置氣, 反而覺得他這個年紀就能明大體很是不易。這小鬼性子跳脫精靈, 正事上卻難得有一種君王氣度,沉穩從容,從來不誤事,蕭昊對他還是很滿意的。
小皇帝對蕭昊說的確實不是空話,蕭昊看得出來,假以時日, 他能夠成長為一個明君。
他是一塊璞玉, 需要有人認真琢磨, 才不會辜負這塊材料。
蕭昊走過這麼多世界, 尤其剛從南宋末年脫身,見到這樣一個太平盛世,儘管無心朝堂爭鬥,但也確實希望小皇帝能讓這個盛世長久安定下去。
他自己沒讀過幾天聖賢書, 也沒那麼多迂腐的觀念, 自然不會教那些酸腐的東西, 而是更多的給小皇帝講些大局觀, 講些辯證法,講些人本思想,講些天子之劍。
鬼知道這個世界系統怎麼給他安排的身份,他走到哪裡都會有書生學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儼然把他當成當世學術詩文大家的模樣,搞得蕭昊渾身都不自在。
他這麼個半吊子,教起小皇帝唯有儘力而為。
行求無愧於聖賢,學求無愧於天下,不外如是。
殊不知這番行為落在小皇帝眼裡,更覺他和內閣那些老迂腐很是不同。
小皇帝對那些閣老敬重歸敬重,卻實在不願聽他們絮絮叨叨,他們一開口他就要頭痛,還是先生看起來養眼一些。
在世人眼中,蕭大學士好像很神秘。他身懷高才,年紀輕輕就做了天子之師,加上生的一副清俊雅緻的好樣貌,京城中不知道有多少愛慕他的人。他的府邸更是打理得風雅非凡,隨意中卻不顯落拓,處處都透露著主人良好的修養。
但幾乎每個人都知道,蕭大學士的追求不在廟堂,而在山色湖光中。
先帝臨終前苦口託付,才把他強留在了這裡,若非如此,他定然是要背著他那把琴,仗劍江湖,遠走去伴山河風雨和日月星雲去。
肆意快活的江湖意氣,風流疏狂的文人風骨,清高傲然的名士氣度,好像都以一種極為融洽和諧的比例糅合在了他的身上。
他在這廟堂里,與周圍那些勾心鬥角的大臣們對比起來顯得像是一股清流。他眉間眼底都寫著逍遙洒脫,像是不與世相爭的模樣,卻又真真處在最高位。
不出意外的話,以小皇帝對他的信任,下一任內閣首輔的名額,必定也是要落到他頭上的。
小皇帝覺得,在他眼中,先生就是朝堂中的俠客。
不是民間話本里刀光劍影的那種俠客,而是策馬山河卻有志羈風雨的儒俠。
在冷清寂寞的深宮中,只有從宮人那裡聽來的話本戲本,才能給小皇帝帶來新鮮感。也正因此,他才嚮往著江湖。
江湖裡有小李探花,有盜帥留香,那些都曾經離他的深宮很近很近,但也離他很遠很遠。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這一代,會有什麼樣的江湖傳奇,他還沒機會見過這個時代的江湖。
他有一種直覺,他要拉緊先生、跟緊他,才能窺得江湖的真貌。用先生的話說,他這種行為應該叫做抱大腿。
先生總有一些非常形象但讓人一言難盡的形容,小皇帝知道他從來不隨便在別人面前說那些辭彙,這是先生信任自己的一種表現,他對此很受用。
雖從來沒有人見過先生出過手,但小皇帝堅信,先生一定是非常非常厲害的、深藏不露的那種武林高手。
這種帶著強烈信任的崇拜在某天晚上宮內來了刺客之後,到達了頂峰。
小皇帝本來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天的辛苦操勞,回到寢宮想要倒頭就睡,然而腦袋剛沾到枕頭,就忽然感覺脖子上吹過一道冷風。
他十分警覺,立刻從床上翻坐起來,然後就瞧見自己的寢宮裡,憑空多了一個人。
小皇帝睜大了眼睛,從那人背後撲過來的風帶著血腥氣,他打了個抖,心中既懼怕又興奮。
難、難不成他期盼這麼多年的……傳說中的江湖刺客來了嗎!
他氣沉丹田,高聲喊道:「有刺客——!護駕——!」
石之軒看著眼前明明一臉興奮又裝作很害怕模樣的小皇帝,黑著臉默了默。
好像切入的位置有點偏差,這……他跑到了哪個宮殿里嗎?
門外頓時混亂起來,宮人們驚慌失措地衝進來,魏子云帶著大內侍衛如臨大敵,虎視眈眈地盯著石之軒。
「大膽狂徒!竟敢擅闖皇宮禁地!留下命來!」
石之軒看了看魏子云手中的武器,又看了看興緻勃勃的小皇帝,突然覺得他似乎每次破碎虛空到新的世界時,都很不是時候。
皇宮重地,不會有人相信他是不小心鑽進來的,還是少說廢話吧。
他於是不再看小皇帝,徑自向外邁步走去。
魏子云迎面一刀砍上來,石之軒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光是護體真氣就把他整個人掀飛了出去。
小皇帝「哇!」地驚呼一聲,他只在話本里聽過江湖俠士們飛檐走壁、武藝絕倫的描述,親眼見這還是第一次,這比戲台上的花架子可要漂亮的多了。
但很快他就收斂了神色,皺著眉從床上爬起來,整了整自己的儀容道:「賊子!為何深夜擅闖朕的寢宮!」魏子云是他的侍衛,一直對他盡心儘力地照料,這人深夜闖宮他可以不計較,但打傷魏子云他卻是不能饒恕的。
魏子云從地上爬將起來,很是狼狽。石之軒沒想真的傷他,自然也沒有下重手,他一爬起來就對小皇帝高喊道:「陛下放心!臣一定護陛下周全!」
小皇帝看了看月下負手而立的石之軒,又看了看灰頭土臉的魏子云,頓覺魏子云這話實在沒有半點讓人放心的說服力。
石之軒本懶得搭理不相干的人,要不是覺得這小鬼身上有莫名熟悉的氣息,他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這不經意一瞥,倒真還有些發現。
他一個閃身到了小皇帝跟前,盯著他腰間一個墜子道:「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小皇帝嚇了一跳,從魏子云那裡到自己這裡的距離……他咽了下口水,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可能比故事裡的江湖俠士要可怕的多。
小皇帝捂住了那塊桃李之墜,向後不自覺退了一步。
「你、你要做什麼!」
宮人們大驚失色,生怕石之軒傷了小皇帝,卻又顧忌他和小皇帝挨得太近,不敢上前。
「賊子!快放過陛下!」
石之軒摸上了那個墜子,閉眼感受了一下其中的氣息,更覺篤定,居高臨下又問了一遍:「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宮闈中「抓刺客」的喊聲此起彼伏,恰逢蕭昊今日忙著考察藏書樓,留宿在文華殿,他聽得宮人呼聲,匆忙走出文華殿,皺眉駕著大輕功一躍而起。
之前認真打探過這個世界的江湖,特別惡名昭著的他心裡都有數,敢惹到禁宮來的早就被他私底下教育過了。
反了天了,他倒要看看誰這麼大膽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刺。
夜空中劃過一道碧青的痕迹,蕭昊看到地上東倒西歪的大內侍衛,眉頭深深鎖起,曲風切到高山流水,還在空中時就停下大輕功對著小皇帝身前那個背影丟起宮商角。
雖然蕭昊終日都背著把琴,但從沒有人聽他彈過,眾人只當他是愛琴之人,更沒人想到過這竟是他的武器。
琴弦在指下顫動,「崩」地一聲,音波在夜色里盪開,帶著渾厚的內力和氣勁,讓人精神猛然為之一震。
小皇帝看到從天而降宛若神人的蕭昊,眼角掛著淚珠,驚惶又驚喜地叫道:「先生!」
蕭昊面沉如水,如驚鴻掠影般落地,一手抱琴一手撥弦,冷聲喝道:「何人大膽刺殺天子!」
小皇帝想到在石之軒面前全沒有反抗之力的魏子云,頓時慌張起來,對蕭昊喊道:「先生快跑!」
然而蕭昊並沒有停下,在他喊出口的時候,已經飛快用疏影橫斜在小皇帝和自己身邊放了影子。根本沒人看清楚他是怎樣的動作,他就已經在瞬息之間吃掉了小皇帝身邊的影子瞬移過去,並且帶著小皇帝瞬移了回來。
小皇帝眼前一花,發現自己竟已安然到了蕭昊身後,嘴巴都合不上了。
他抬起頭,看到蕭昊收束地一絲不苟的筆直腰線和很令人踏實的後背,眼中一熱,眼淚竟又冒了出來:「愛卿……」
小皇帝「哇」地一聲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腰,終於像個害怕的孩子:「他、他傷了魏侍衛,還搶了愛卿送給我的墜子……」
蕭昊順著看過去,見眼前的紅名變成了綠名,悠悠轉過身來。
……霧草。
蕭昊哭笑不得,抱著琴的手也鬆了些。
小皇帝見他這般反應,以為他是看出石之軒特別厲害,自知打不過石之軒,立刻又著急起來:「愛卿!我們、我們是不是要死在一起了……」
「……」什麼跟什麼!這小子又偷偷看了些什麼話本!
蕭昊無奈瞥了他一眼道:「都說了這麼叫不妥當了……」
小皇帝哭著埋頭在他背後,搖頭辯駁道:「愛卿就是愛卿!庸脂俗粉的女子哪有愛卿好看……朕最喜歡愛卿了……嗚哇——朕要跟你同死了是不是……」
蕭昊臉上的表情有點僵硬,掰開他的兩條小胳膊道:「不是,陛下……」
石之軒從頭聽到尾,深吸一口氣,顧不得身上衣衫還滿是被虛空亂流割破的痕迹,緩步向他們走來,優雅笑道:「阿昊,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