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別丟
夏樹覺得,這一晚放學回家的路似乎格外的難熬且漫長。
沈家的汽車後座很空曠,坐著夏樹和沈淮川兩個人,中間幾乎還能再隔出兩個空位。從上車起,夏樹便一直抱著書包乖乖坐著,不發一言。沈淮川亦是沉默。
尷尬與靜默在車內無聲蔓延。馬路上川流不息鳴笛陣陣,更顯得車內的氛圍分外詭異。
沈父從後視鏡時不時觀察。眼看兩個孩子始終緘默不語,主動挑話頭,“木呀,最近學習忙嗎?”
“還好。”夏樹微笑,清甜聲音在靜寂的空間內顯得細細柔柔的,光是著聽就令人心間柔軟。
“最近就是正常的程度,不過下星期開始應該就要忙了,月底會月考。”
“這樣。”沈父了然點點頭,笑道:“木,淮川剛轉來,他在帝都那邊的進度跟你們肯定多少還是有些不太一樣。他剛去,你看看他平時如果在學習上生活上有什麽問題,能不能多……”
“爸。”他話裏的意思太明顯。沈淮川靜靜打斷,英俊眉宇浮現皺痕。
沈父輕輕笑笑。
夏樹原本正不知道該怎麽回,他這一下無疑是替自己解了圍。她抿抿唇,悄無聲息看向身側看了眼,對他報以一個感謝的笑。
沈淮川也微微頷首,示意抱歉。
終於熬到了家門口,夏樹再三向沈父表達了感謝。推門呼吸到新鮮空氣的一刹那,無聲鬆了口氣。
站在別墅門口向汽車的位置微笑擺擺手,夏樹轉身進屋。
遠處恰時有一中年女人路過,看見那輛京字牌照的汽車,良久駐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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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宮跆拳道訓練廳裏,臨時組合的雙人對練正在進行。
“哈——!”
“嗬——!”
“呀——!!”
整個場廳內的交錯呼喝聲不斷,偶爾還有木板斷裂的哢響傳來。因為是基訓,大部分學員沒有穿戴護具。教練立在旁邊一一記錄觀察。
與宋珩對練的是一個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係著藍紅腰帶,剛看見宋珩的黑帶二段時還不禁有點發怵。
此刻他卻好像完全激發了火力,橫踢下劈招招淩厲,像一隻壓倒了強者的興奮獅子。
今宋珩從上場起就有些心不在焉。
場廳的牆上掛著表,他在對練間隙抬頭看了眼。
已經快六點半了,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到家了。
也不知道……
“嗬——!!”
又一聲呼喝,一記後旋踢猛踢過來。
宋珩思緒慢了半秒,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旋踢重重踢在他的胸膛上。
他踉蹌退了兩步。
“宋珩!”教練衛東立即斥喊:“發什麽愣呢!”
宋珩額發上的汗珠靜靜滴落,撐著膝輕咳兩聲,和對手了句“抱歉”走下場。
剛走到練場外,衛東直接沒好氣丟來一條毛巾,劈頭就問:“你今怎麽回事!一直不在狀態,學著學著還給我學回去了?!”
他用毛巾拭汗,聲音幹澀得可怕,“抱歉,教練。”
衛東嗤聲,“跟我抱什麽歉,疼的又不是我!”
少年握著毛巾的手腕蒼白遒勁,道服袖口褪上一截,隱隱露出臂膚上的青淤。
他看了眼,從一旁拿了瓶紅花油,不由分挽上他的袖口開始揉。
男人手勁重,遠不及那個女孩永遠指尖輕盈。宋珩覺得有點難忍,咬牙沒吭聲。
衛東:“今有心事?”
宋珩低了低眼,“沒有。”
“沒有個屁!”他一言否斷,態度算不上多好,但也沒真的動怒。
衛東早年曾是世界冠軍,中年退役後回到家鄉,任職了這所少年宮的跆拳道教練。宋珩在他手下學了十年,算是頗得他偏愛的學生之一。
他生清瘦,皮膚又細白,一點傷碰就格外明顯。當初他剛來的時候,五六歲的孩兒,體質差到不行。衛東當時便過他不適合學跆拳道,可他卻什麽都要堅持學。結果一學就學了這麽多年。
且成績還不錯。
衛東道:“宋珩,我也不管你心裏有沒有事,今本來沒你的課,你來也就來了。但是你要非這個狀態來,那還不如別來!趁早給我滾蛋!”
宋珩垂著頭沒話。
瘀傷揉完了,衛東放下手,又握拳在他肩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把,“行了,你今回去吧,別在這兒砸我招牌!回去調整好狀態,調整不好就永遠別來了!”
回到夏家時大概七點半,正好是平常的晚飯時間。
宋珩一進客廳,就覺屋裏的氛圍有些沉悶。夏敏君正在同夏老與夏雄海:“叫不下來,不開門。剛剛孫姨也去叫了,什麽都不下來吃飯,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麽了……”
夏老凝著一張臉滿目擔憂。夏雄海發現宋珩回來,微笑了聲:“阿珩回來了。”
夏敏君不鹹不淡地掃了他一眼。
宋珩一一叫了人,問:“夏叔叔,怎麽了?”
夏雄海笑歎了聲,“沒什麽,就是木,也不知是怎麽了,有些脾氣,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裏了,什麽都不下來,可能是心情不好,讓她靜靜就好了,別擔心。”
宋珩神思微頓,心裏隱隱生出了某種預感。
夏樹的房間同在二樓,就在宋珩房間的斜對麵。走到她房門前,宋珩輕曲指節,在門板上輕敲三聲。
篤篤篤。
“夏樹。”
他清冽聲線在寂靜走廊裏響起,不高不低,有幾分清冷的動聽。
回應他的卻是一片沉默。
隔了幾秒,他再一次敲響門,喚:“夏樹。”
仍舊沒反應。
白漆木門的門板上靜靜投射著少年瘦高的身影。他緩緩放下手,就默默站在門口。
房間內的夏樹抱著隻粉兔玩偶趴在床上。原本是一動不動傾聽著門外的動靜,此刻忍不住微微皺起眉。
……走了?
她輕手輕腳下床,光著腳悄悄走到門口,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聽。
沒聲音。
真的走了?
這麽沒誠意的?!
她突然覺得更氣,悶悶地打開房門想向外看看,門一開,正對上一雙深邃幽黑的眸。
夏樹一頓,連忙要把門關上。
他卻眼疾手快伸手把住了門框,阻止住了她關門。門縫猛夾了下他的手,夏樹看見心裏一驚。什麽都沒,卻也不堅持關門了,悶悶垂眼盯著他的指尖。
“找我幹什麽。”
那一下夾得並不輕,宋珩蜷了下指節,悄無聲息將手縮進袖口。
他:“道歉。”
“不接受!”
“對不起。”他堅持,目光落在她光著的腳上細微蹙了蹙眉,徑直走進她房間裏拿起那雙毛茸茸的拖鞋擺在她麵前。
“把鞋穿好,地上涼。”
夏樹整個表情氣鼓鼓的,扭頭不理他。
他無可奈何地輕歎了口氣,親自蹲下身來輕抬她的腳給她穿鞋。夏樹不想輕易和解,又不願看他這樣,乖乖把鞋穿好了。
起身後,宋珩:“下樓吃飯吧,別讓大家擔心。”
夏樹撇撇嘴道:“你還會擔心我呀?”
“會。”
“那你擔心我,就那麽把我丟下了,根本就是不擔心!”一起這個她就又覺得氣悶又委屈,眼睛水汪汪的,臉鼓得像河豚一樣。
“萬一……萬一我磕了碰了呢?萬一被壞人拐跑了,被下藥下暈了,被傻子打傻了呢?萬一太黑我不心撞哪兒失憶了呢?”
她這幾個比喻又離奇又鬼畜,與其埋怨,到更像種胡攪蠻纏的撒嬌。宋珩不由自主微揚唇角。
“你,你還笑!”她更生氣了,眉頭更皺緊了些,真想直接把他丟出去不要他算了。
“不笑。”宋珩斂了斂唇角,深邃目光柔成一片,“是我的錯,別生氣了,好嗎?”
他的聲音也低柔,像極清澈溫涼的風,讓人根本無法硬下心腸。
夏樹抿抿唇。
其實她原本的確是很悶氣的,回來的一路也想了很久。一直在想等他回來,要用怎樣的語氣和他絕交。
可當她聽見他來了,聽見他在門外輕喚她的名字,那些埋怨氣憤莫名就無聲消散了,還生出了絲絲縷縷的暗喜,隻是別別扭扭還不肯低頭。
她聲:“不好。”
宋珩微默。
“那,這個,我就自己留著了。”他悄悄從口袋裏掏出什麽遞到她麵前。夏樹眼睛一亮。
“熊糖!”
她伸手去夠,他卻輕飄飄舉起手。
少年個子比她高,高許多,她即使用力去蹦也還是夠不到。
他低眸看著她,眼神很深,“不生氣,就給你。”
夏樹咬住唇,不蹦了,“不要了!”
她背過身去。
宋珩看著她的後腦無聲輕哂,緩緩放手將糖遞她麵前。
夏樹沒好氣接過,嘴角沒忍住偷笑起來。再轉回身麵向他時又迅速恢複成了冷冰冰的神色,她輕咳兩聲努力板著臉,“要我不生氣也可以,你告訴我,今為什麽要丟下我。”
宋珩默了默,“我去上跆拳道……”
“你騙人。”沒等他完她就一口駁回去,問:“是不是姑姑和你了什麽?”
他一頓。
今晚夏樹一到家,夏敏君立刻就笑眯眯地問她和沈淮川聊得怎麽樣。她起先還覺得怪異,轉瞬就明白了。
她並不傻,姑姑的態度結合在回程路上沈父的那些話,外加阿珩的反常與堅決,想也明白了這是兩家人故意安排的。
那一刻她隻覺又氣怒又悲哀,完全不想理他們了,幹脆把自己躲在了房裏。轉瞬又有點難過。
為他難過。
那時候,他得多難過呀?
宋珩低聲:“沒有。”
夏樹知道他不會承認,:“阿珩,我今的確生你的氣,好氣好氣!從沒這麽氣過。我氣你不堅定,氣你動搖,別人幾句你就輕易妥協了,真的是……氣死我了!”
他的心裏因她的話滋生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愧疚,卻也有絲縷不出的溫柔,溫暖又細密的疼。
她,她生了他的氣。
卻是氣他的不堅定,氣他的動搖。
他胸口發悶,音色也澀澀的,滿心雜陳無法訴,隻能:“你別生氣。”
夏樹聽出了他聲色裏細微的變化,她不想讓他難過,終於做了讓步,“那你答應我幾個條件,我就不生氣了。”
“什麽?”
“第一個,以後你必須必須和我一起走!”
宋珩聞言微頓,似有猶豫,“可夏姑姑那邊……”
剛開了個頭夏樹立刻板下臉,一雙眼瞪得圓圓的,伸出一根手指頭直直指住他。
宋珩無奈,隻能輕哂應下來,“好。”
夏樹高興起來,語調隱隱有了歡快,“嗯……你要賠償我,給我買一周熊糖!”
“好。”
“還有,快月考了,你要給我補數學課。”
“好。”
“還有還有……”
她一連了許多,宋珩一一都答了好。直到不知想到什麽,話語忽然一頓。
宋珩目光溫柔,靜靜等待著她的後話。
走廊裏安靜下來,頭頂的白熾燈光溫和雪亮。她的眼圈隱約有些發紅,“阿珩,你別丟下我了。”
“……”
像一根針瞬間刺入心底最深最脆弱的地方。
夏樹輕垂著頭,“你不知道,今我一直找不到你的時候,真的好慌。阿珩,好一起走,你不要再把我丟了。”
宋珩渾身僵硬,呼吸沉重。剛才被夾的手指還縮在他的袖口,本來已經沒知覺了,眼下卻又不可遏止地疼起來,疼得忍不住。
指連心。
他低眸看著她,不知道該什麽,也根本不出話。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怎麽能忍心,丟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