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游龍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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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回醒過來, 自己昨夜被季鴻在夢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 怎麼也掙不脫, 索性就伸腳將自己地鋪被褥勾近了些,給自己披了條薄被,半坐著候在季鴻榻前擱腳的腳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來。誰想到季鴻還沒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鴻身邊昏睡過去了。
這一|夜下來,腿都好險要壓斷!低頭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錦年慢慢掰開季鴻的手指頭,轉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雙|腿,再豎耳一聽,外頭的叫賣聲漸漸地遠了,他忙使勁拍打了兩下腿腳,忍著麻痛, 推門跑出去追那聲吆喝。
後頭床上季鴻突然輕輕咳嗽了兩聲,他也沒聽見, 一心都撲在外面走遠的果仁擔兒上了。
卸下店板,就見射門前呼啦啦跑過去一溜色扎著衝天揪兒的小孩子,跟著那賣果仁的擔子一路跑,學人家的調子唱著「蜜蜜甜甜好團圓」, 隨後便一擁而上將果仁擔圍住了, 探頭探腦地流著口水, 覬覦著裡頭的果脯蜜餞。這場景算不得什麼稀奇,但凡街上有個挑賣果脯果仁、麥芽糖塊的,小孩子們都會追在後頭跟著跑,學唱吆喝聲,一般情況下沒人會驅趕他們,畢竟稚兒們的懵懂學唱也是一種廣告了,但若是遇上一兩個好心的,還會給他們幾塊糖吃。
可見今天這位賣果仁的袁阿郎也是個脾氣好的,見一群孩子將他堵得走不動道,他也不惱,只是憨厚笑著卸下擔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來,分給小孩子們吃,頓時聽得街上一番鼓手歡慶之聲。
孩子們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這一小點瓜子對袁阿郎來說也算不得什麼,他正彎腰分發著,卻見眼前站過來一雙長腿,往上一看,是個麵皮白凈俊俏的小哥,嘴裡正氣喘吁吁地叫著:「我……瓜、瓜子……」
雖然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來討了,看他又長得和善可親,當著一群娃娃們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趕人,於是叫他也伸出手來。
余錦年順著唱賣聲追了一條街,腦子還沒迴轉過來,就老老實實地伸了一隻手出去……然後他就見賣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罷瓜子,便挑起擔子繼續往前吆喝。
余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拈起粒瓜子,在齒間咔吱咬開一個縫,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進了口。見這瓜子粒粒飽|滿,仔厚皮薄,很是滿意,便小跑趕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這瓜子香得很!煩請阿郎給來二斤。」
有人稱讚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開心,再一看竟然是剛才那個「厚顏無恥」湊小孩熱鬧討瓜子的小哥,頓時明白原是自己誤會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擔子,與他結結實實稱了二斤多。
余錦年看他擔子雖看著小窄,裡面卻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堅果樣樣俱全,另一個擔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餞,他翻了翻,很是高興地發現還有漬橘皮賣,便十分豪爽地將幾樣常吃的堅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餞也混雜著來了一些,付完賬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實誠,見余錦年買了這許多,還額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顧名思義,是用冬瓜製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質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條,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後反覆洗凈、瀝水,入沸湯汆至變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漬,如此冷上三兩天,待糖分滲入到冬瓜條中后,再連糖帶水一起倒入鍋中小火翻炒,這時糖漿會漸漸粘稠著包在冬瓜上,最後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澤如青玉,淡雅清新,有著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歡。
他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塊冬瓜糖,甜甜的,將一夜的酒氣趕走了七八分,他心裡高興,便招呼著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麵館里吃點茶。
袁阿郎忙著叫賣,只領了余錦年的好意,余錦年也不強求,便抱著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麵館的方向走,才拐了彎,就見自家門前扎了一堆人。
他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去,街坊們見他來了,紛紛笑臉盈盈地打起招呼,散開了一條道,余錦年這才看見圍觀群眾裡頭藏了架驢車。
驢是頭油光發亮的黑驢,被拴在一碗麵館門口,許是以為自己是驢中潘安了,傲氣得很,碰也不讓碰,氣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氣,有人將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給它,它卻將體面丟到一邊低頭撿起就嚼,惹得旁邊的小媳婦直發笑。它後頭還拉著輛板車,車架兩旁釘起尺高的木板,裡頭是各色各樣的盆栽時花,最值錢的有三兩盆含苞牡丹,想來是火房培育的,也有餘錦年認得的幾樣早菊,其他還有雜七雜八不值錢的花草。
俗話說「白露的花,有一搭無一搭」,因這時節正是氣溫驟降的時候,日夜間溫差起伏極大,嬌貴的花朵很是不好養活,夏日裡的繁花盛景到這兒就似撞了第一道南牆,紛紛蔫了。
余錦年看這車上的花朵甭管品種高低,各個嬌艷倩麗,想來培育他們的花販也定是個認真仔細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幾盆花草,還待要細看,就見麵館裡頭探出幾個頭來,笑著喊道「小年哥兒,你若再不回來,我就將你店裡的桌椅都啃了」,他這才記起自己還肩負著養家糊口的重責,趕忙回到自己的崗位——廚房奮鬥去了。
燒水兌醬煮麵一氣呵成,余錦年將外頭幾位等著吃面的老饕安撫住,才著手做炸糖餃。
雞蛋麵皮倒好做,只是裡頭的紅糖陳皮豆沙餡有些麻煩而已。他將一大鍋紅豆與一捧陳皮一起,煮透開花,攪爛,過羅篩,搗成細膩的糊狀。正待下熱鍋與紅糖翻熬成甜豆沙泥,這時打前頭過來一個精壯的中年人,見到廚房裡正忙裡忙外的余錦年,客氣道:「勞駕,給碗熱水,熱麵湯也成。」
余錦年聽來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著又聽到一個響亮的噴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燙手的麵湯水。
對方接過後道了謝,站在門口吹涼了徑直仰頭喝完,末了將碗還回來,嘆氣說:「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這一早起來就被冷風吹得頭也痛身也痛,就想喝點熱湯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貴花兒都開了,實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這麼早就出來賣花。」他搓了搓兩臂,朝余錦年笑道,「外頭人都說小哥手藝好,今天打這兒路過本是特意來嘗小哥手藝的。不過依我看,小哥這兒不僅吃食好,風水也好,你看我這才來了一盞茶時候,車上的花草就已賣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惱,就容我在你這麵館旁多賣上一陣?」
原來這位就是飼養那些花草的花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兒也想買兩盆呢,眼下卻走不開。」余錦年本就惦念著自己看上的那兩盆蔦蘿松,聽他還要留一陣,自然高興。他目送花販走出廚房,手下動作不停地翻炒著豆泥,心中卻將對方現狀仔細揣摩了一遍,當下便決定與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聽起來仙氣縈繞,其實在用料上卻尋常得令人瞠目結舌,民間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湯,七根蔥白七片姜,熬熟對入半杯醋,傷風感冒保安康」,說得便是此粥,因其有發散風寒的作用,一用便見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凈化了疾病,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製得差不多,他便將這道粥煮上了,接著就是將之前做好的雞蛋麵糰揉成粗條,切作小劑子,按壓成餃皮,開始包餡兒。
為了能賣得別出心裁些,余錦年便想著包個金魚餃。金魚餃形狀似金魚,做法也簡單,一張圓麵皮,在稍左側放上不多不少餡,上下輕輕一捏,右邊空著的地方就直接捏實壓扁了,用梳齒輕壓出花紋來做成一條寬大好看的金魚尾巴,左邊用食指往上一對,就成了一對圓圓的金魚眼睛。
只不過金魚餃他雖常包,卻從沒炸著吃過,因為金魚餃造型複雜,他唯恐下了油鍋就塌架了。余錦年包了一盤金魚餃,決定用漏杓裝著先下油鍋試一試,許是灶王爺保佑,竟只炸壞了兩三隻,這一看,此舉十分可行,便將剩下的麵皮全包了金魚形狀,進鍋里油炸。後來又逐漸找到了炸餃子的竅門,炸壞的只數越來越少。
金魚餃炸好,擺在鋪了蒲葉的竹匾子里,最後切了黃瓜粒,裝點在金魚眼睛的小圓凹里,如此一條條小金魚才揚頭擺尾,神氣可愛。
忙碌的這會兒,余錦年直接將季鴻扔在屋裡不管不問了,好似從來沒有過這麼個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陣陣縈繞,將人心情蒸得飄飄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無情的人,一下子便記得自己房中還有個宿醉的酒鬼,於是將神仙粥盛出來后就清洗砂鍋,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紅棗山藥羹,併入一二朵雪白銀耳。
這道羹補脾和胃,尤適季鴻這樣脾胃虛弱的人。
這廂余錦年將神仙粥與金魚糖餃一併端出去,吆喝著人來買,還放心大膽地立了個三文錢六隻的價牌,旁邊放個蓄錢的小木盒,叫人「投幣自助」,駭得一群人捏著錢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錦年回頭反咬一口說沒見著他們投錢,訛詐他們白吃白喝。
而余錦年自己早樂顛顛地甩手一身輕,跑去看花販車裡那幾盆自己惦記了一早晨的蔦蘿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頭,季鴻幽幽醒來,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一睜開眼便被頭頂床架子上貼著的一張白底黑墨的大字給攝住了,因是貼在床頂上,在幔簾外頭看不見,可如他這般靜躺著,就突現出那幾個大字的可怖來,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則是什麼哀悼之類的喪條,或者鎮壓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鴻,委實是那幾個大字他實在是認不得,寫得雖端正,筆畫卻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種他所知的異族文字。
不過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許這真的是種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說不定呢?
余錦年若是知道他這麼想,興許早偷笑不止了,因這幾個字不是什麼別的,而是簡簡單單的四個簡體字——「活在當下」。
季鴻輕輕咳嗽了幾聲,見房中無人,地上堆著一攤亂糟糟的床褥,他頭疼地看了會,又移開眼睛想忽視它們,終於還是忍不住了,皺著眉掀開被子下床來,撿起地上的被褥一層層疊好。他疊得極認真,邊邊角角都整理齊整,皺巴的褶子也都捋平,這才滿意。
少年的床間散發著淡淡的皂角香,這是聞透了各色華貴香料的季鴻鮮少觸及的味道,倏忽間覺得這種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給人一種沒來由的親和感。他嘴角微微揚了揚,將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錦年的床上,一轉身,褻|衣長袖不巧掃到了床邊一個不起眼小櫃,某樣物件嘩啦一聲隨著衣袂翻掉在地上,揚起的薄薄纖灰在窗柩間的日光里細碎跳躍著。
竟是一本舊書。
季鴻看他跑進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沒得閑,於是在櫃檯邊將又一次跑出來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溫棗茶:「這會兒也沒多少客了,累了就歇會。」
余錦年早就渴了,捧著茶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鴻,你來后廚,給你吃好吃的!」
他說的好吃的,是上午忙裡偷閒蒸的山藥茯苓包子。
二兩山藥粉與二兩茯苓粉,以井心水調成麵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與油脂攪拌均勻,晾涼作餡兒,之後發麵做皮,包成包子,能夠健脾胃。
季鴻剛隨他走進廚房,手裡就被塞了兩個熱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瓏,鬆鬆軟軟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膩,配上少年親手沏的龍眼茶,妙不可言。
余錦年一份份地用油紙將月團包裝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時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鴻問。
「唔。」余錦年閉著一隻眼,試圖這樣能舒服一點,「沒事,有點酸脹,應該是昨晚沒睡好。」
季鴻沒回應,躬身舀了盆熱水,將雙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乾后,迅速繞到余錦年背後,捂住了他的雙眼,以掌心輕輕地揉了揉:「這樣會舒服一些。」
余錦年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動。」
也許是這兩個字斬釘截鐵,很有威力,之後他就安靜了,老老實實站著,享受季鴻的眼部按摩。
「少時見家中二哥常這樣做,很是有用。」季鴻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余錦年是個好奇寶寶,大夏朝與他而言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迷庫,等著他去探索發現,但這也僅限於衣食住行和風土人情,至於人家的是非,他向來沒有挖掘探究的愛好。不過於余錦年而言,季鴻卻是個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帶著一身的謎團。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季鴻對二娘說的那番假話,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與家人失散,早該廣布消息去四處尋親了,而不是死乞白賴地留在麵館里,像個躲起來的烏龜。
就像那位只聞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鴻的夢囈中出現,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這還是季鴻第一次與他說起二哥的事來,余錦年就忍不住想搭個話:「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離家……不過,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團圓節,好歹也該回家吃個月團,見見你那個二哥?」
「月團在哪裡吃都是一樣。」季鴻道,即便回去,也不過是與下人小廝們分月團罷了,更何況,「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錦年脫口而出:「那你要一輩子藏在我這裡呀?」
少年似乎睜開了眼,睫毛似小蟲一般蟄著他的手心,季鴻突然升起一些躊躇來,下意識手一緊,余錦年的脖子又不是鐵做的,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聽見他幽怨地說:「……季某病還未好,余先生不給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緊,余錦年臉色憋得發紅,心道這是懷柔不成改刑訊了么,忙伸手胡亂拍打著季鴻的胳膊:「給治給治,治一輩子!頭要斷啦……」
季鴻這才滿意,鬆了松力道,不過手仍捂著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颳了幾下,軟軟的。
「年哥兒?」
一個花衣圓臉小廝闖進后廚,一打眼見到裡頭兩人又摟又抱,一個激靈背過身去:「哎呀!打擾、打擾!」
這小廝也是被人牙賣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賣給了蒔花苑,因姿色不佳,後來輾轉到了倚翠閣,雖也見識了不少顛鸞倒鳳之景,到底是年紀小,看見兩個男人黏糊在一起還是紅了臉。倚翠閣管他倆剛才那姿勢叫啥來著……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後,姑娘在前,姑娘們都身形嬌小,仰起臉來正好能與恩客親上嘴兒,屆時嘴裡含一口玉液甘漿,以口相渡,纏繞綿綿。
余錦年忙扒開季鴻的手指頭,看見那小廝躲在廚房門外:「找我什麼事?」
倚翠閣有規矩的,閣中恩客行事尋歡的時候,他們是不能直視客人的,進出都要垂著眼睛。那小廝也不敢回頭,小聲道:「倚翠閣叫我來問問年哥兒,雪俏姑娘定的月團好了沒有……」
季鴻一鬆手,就讓余錦年跑了出去,將做好的各色小菜並彩色月團一齊裝進食盒裡,交給小廝。
小廝偷偷瞧了余錦年一眼,又順著地上陰影看見了廚房裡一雙墨緞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過神道:「小的還要去城東姜府,可否勞煩年哥兒送到倚翠閣?」
「這……」余錦年見他也一臉為難,只好應下來,「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廝走了以後,季鴻臉色暗沉地走出來:「要去倚翠閣?」
余錦年:「是啊。」
他拎著食盒要走,被季鴻扯了一下:「還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閣?要是半路暈了,還得我去救你。」余錦年不知道他糾結個什麼勁兒,再說了,季鴻這樣貌,指不定還沒進倚翠閣,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館子的姑娘半道兒給截走了,「我腿腳快,去去就回!」
「……好罷,小心一點。」季鴻說道。
看著余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鴻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諳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閣,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又或者被人強取豪奪……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體不爭氣,走不了遠路,季鴻噼里啪啦撥著算珠,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少年回來了沒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諳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錦年挎著食盒,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倚翠閣中,新奇地四處亂看,試問哪個男人不想見識見識舊社會的紅燈區呢?
倚翠閣中已是群芳鬥豔,笑語歡聲,進了大門,是一個寬闊的廳堂,當中有一方歌台,紅綢彩羅從高高的樓頂垂下來,如煙雲纏繞,映得眼前一片萬紫千紅。
青|樓妓館不比其他營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間,才是笙歌曼舞、醉生夢死的好時辰。但這也並不代表白日沒有生意,正比如此時,歌台上兩個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戲,其中一個裝扮艷麗華貴,而另一個則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儘是些來喝香茶艷酒打發時間的公子哥兒,不睡覺,只聽曲兒,摟著個花娘聽得痴痴如醉。
曲聲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錦年暈頭轉向。有幾個才起的花娘路過,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兩條大|腿若隱若現,他看過一眼,心中冒出的念頭竟是:不過如此,也沒見得有多好看,就這腿,還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這肌膚,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囁囁吐槽,這時清歡小娘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伸手扯住了余錦年的袖子,嬌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這兒呢!」
余錦年向後一跳:「清歡姐姐。」
「你叫誰姐姐!」清歡佯裝生氣,「再叫錯把你扔出去!」
「我錯了,可饒了我吧!」余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上了二樓,二樓更是軟玉溫香,連闌幹上也纏著綾羅綢緞,掛著小小的鈴鐺,人走過時帶動綢緞,就能聽見叮鈴鈴叮鈴鈴一陣細鈴兒響。他隨著清歡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進了一個房間。
「雪俏姐姐在裡頭呢,快進去罷!」清歡將他推進去,邊笑邊說,「雪俏姐姐,這就是年哥兒了。」
余錦年一抬頭,看見一層紅粉紗羅後頭坐著個女子,身上披著條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鄭牙人家門口見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禮,余錦年才反應過來,忙將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層的月團和下層的小菜,一一介紹開去。
雪俏笑起來:「以前從沒見過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團。」
一旁清歡嘗了一塊,歡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個。」
雪俏笑她客人還沒走,就先吃上了,又說:「年哥兒做的東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後吩咐清歡倒茶來,給年哥兒解解乏。
看來她還沒忘了那天余錦年送她果脯的事兒。
余錦年自打認出雪俏就是鄭牙人未贖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團那麼簡單,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來,聽聽雪俏想說什麼。
雪俏房間敞向極好,手邊就是一扇雕鏤大窗,推開窗葉就能欣賞樓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著清茶聽了兩句,卻也不說話。
這茶喝得也忒尷尬了,余錦年只好先開口:「敢問雪俏姐姐,樓下唱的是什麼呀?」
雪俏姑娘肌膚勝雪,眼睛很溫柔,卻是擔不住一個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邊的清歡更加俏麗活潑,她對余錦年說:「這曲叫連理枝,新排的曲兒呢,年哥兒也喜歡聽?」
余錦年單手托腮,看著樓下姑娘衣單裙薄,毫無春心萌動的感覺,只覺得好冷:「這唱的是什麼故事?」
清歡與他一同趴在窗闌上往下看,羨慕道:「書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惱起來,「不過都是假的罷了,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兩廂情願,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樣好命。」
余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誰?」
清歡訝然:「小哥連子禾居士都不曉得?就是當今貴妃娘娘呀!」
她兩手捧著腮,與余錦年講起這樁流傳甚廣的帝妃佳話。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裝,捏了個假姓名,去游元宵詩會,竟與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燈謎來,一時比得難解難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識,一見如故,遂交了個詩墨之友,便常常相約在文人間的詩文茶會上,以筆交心。
後來機緣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驚訝之餘對小姐一見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對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兩心相悅,本該就此成就一段佳話,那小姐卻計上心來,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詩,一個「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揚長而去——竟是讓公子來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這小姐脾氣倒是有趣,余錦年忍不住來了興緻,追問下去:「後來呢?」
清歡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後來,陛下的納彩制書就宣到了酈國公府上了呀!原來,那公子竟是當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難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寵|冠天下的季貴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個「季」字?」
余錦年一愣,納悶道:「等等,酈國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歡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貴妃,酈國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兒,你莫不是從哪個山洞洞里爬出來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錦年:……季鴻這個大騙子!
等等,他為什麼要騙我酈國公家姓王?
待送走了店中僅有的幾名食客,兩人將桌椅收拾好,余錦年搬出一塊木板,要季鴻給他寫上「暫停營業」幾個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說了一聲,便虛掩上門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鴻看著少年挎著籃子,大搖大擺洋洋得意的樣子,不禁暗中質問起自己,方才是怎麼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魚頭給騙出城了的?
余錦年走著,抬頭看了看太陽,他上一世聽養父講過老家裡造房的一些瑣事,聽說會熱鬧得像過節一樣,便十分想見識見識,不知道這裡是不是也一樣熱鬧?眼下看日頭約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腳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車馬人流都擁擠在西城門口,余錦年身材瘦長,三兩下便竄了過去。季鴻看他像只靈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見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邊掠過,他下意識去抓,卻撲了個空,一眨眼少年就沒影了,只余周圍一張張喧鬧的陌生面孔。
這一瞬間,季鴻感覺到心底泛起一種淡淡的失落感。
他隨著人流慢慢地挪動,剛出了城門口,遠遠就聽見略帶驚喜的一聲:「季鴻!」
余錦年朝他使勁招手,將他從人堆里拽了出來,又似乎是怕再被擠分散,便徑直拽著他往前走。季鴻跟著余錦年的腳步,越走越快,最後竟一路小跑起來,兩旁枝葉稀疏的柳樹在視野中迅速地後退,一轉頭,就能看見大片大片的農田。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跑過了,眾人只道他身體弱,不能四處走動,於是長久以來,他都是靜坐在書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開窗看的是精緻得一成不變的園景,關上門便只有案前永遠開不出花兒來的垂盆蘭。
儘管他喘得厲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動而疼痛,季鴻卻覺得心中甚是舒暢,好像身體上覆著的那層厚厚的塵埃全都一掃而空。
如此跑到吳嬸娘新宅前,這新宅位置很好,不遠處就有附近瀝河的分支流過,遠遠就見院子裡頭已經來了許多人,正熱熱鬧鬧地起鬨。一個方臉的匠人正高坐在樑上,裸著一條肌肉攢生的結實臂膀,面前捧著一隻大簸籮,扯著嗓子朝底下喊:「要富還是要貴啊?」
下頭屋主人樂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邊的吳嬸娘也高興得喜笑顏開,她這一回頭,瞧見余錦年二人,忙招呼他倆進來:「正拋梁呢,快來快來!」
兩人穿過層層疊疊的人,望見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條紅綢,很是喜慶。他們兩走進去后,便先去與屋主人道喜,卻沒注意到原本鬧哄哄的人們在他們背後竊竊私語起來,有人悄悄拉了吳嬸娘,朝著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問:「來的這是什麼大人物?」
吳嬸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麵館好像也沒見過這人,於是笑笑說:「……大概是幫廚罷。」
眾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雋秀,雖面若含霜顯得高冷了些,卻真真是玉質金相,再看旁邊那個個頭稍矮的,則更親和些,也是俊朗郎一個少年。若是連兩個幫廚都是這般風度,那他們這家子請來的大廚得是個什麼樣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裡春風得意樓的大掌廚!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傳,吳嬸娘家男人能發財是因為請到了真財神爺鎮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對此事深信不疑,紛紛鼓起鬥志,打算拋梁時要搶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財氣。
此時樑上的匠人晃了晃懷裡的簸籮,簸籮裡頭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饅頭之類的,便是即將傾拋的喜果了,都是象徵吉祥如意的東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拋來,笑容滿面地喊著吉祥話:「來咯!先拋一個金銀滿箱!」
見旁邊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搶,余錦年也伸出手來,可沒等果子掉他手裡,就被別人給攔截了。
只聽頭上又喊:「再拋一個白米滿倉!」
隨著一聲鬨笑吵鬧聲過後,余錦年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點就搶到了!
那上頭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錦年了,他個子瘦小,被其他村夫農婦們擠得東搖西晃的,遂遙遙笑道:「小哥兒,別心急,還有呢!看著啊……這回拋一個財源滾滾八方進寶!」
余錦年本來對爭搶喜果的事沒什麼太大興趣的,但是連搶了兩回都沒搶到東西,這就像是娃娃機里投了幣,而娃娃卻被擋板卡住了出不來,是一樣的感覺。他自己憋悶著,卻不知惹得鄉親們如此瘋狂爭搶喜果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鴻低頭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見他好像跟什麼賭氣似的微微捏著手指,這幾日他見慣了少年的笑臉,此刻看到少年生氣的模樣竟也覺得挺有趣的。
這回余錦年還沒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揚起了袖子。只見季鴻輕輕踮了下腳,就從半空中撈到了什麼,他還沒展開手掌,余錦年立刻眉開眼笑地撲上來,直問他搶到了什麼。
季鴻被撲得向後一踉蹌,甚是無奈地把手裡東西伸出來——是一對染了紅點的喜花生。
吳嬸娘探頭看了看:「花生好啊,長命富貴!」
突然,不知從哪裡蹦出來兩個七八歲的皮小子,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大笑大鬧著一把從男人手裡搶走了剛得來的戰利品,搶就搶罷,還回過頭來朝他倆扮鬼臉,好不囂張!余錦年當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個,拎著小子的后衣領,臉上笑容都沒散去,問道:「還跑不跑了,還搶不搶別人東西了,嗯?」
熊孩子兩腳撲騰著,抬起眼想求助,卻正對上季鴻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凍成冰柱的視線,頓時嗷嗷求饒:「不敢了不敢了!還給你嘛!」說著便掙脫開,將東西往余錦年手裡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顆已經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錦年剝開另一顆,抬手往季鴻嘴裡一塞:「給你,長命富貴呢!」說著嘴裡嘟囔道,「本來咱倆一人一個的。」他也並不是真的信吃了這顆花生就真的能長命百歲,只是有點不高興被熊孩子搶了東西這件事而已。
季鴻錯愕地含著一顆花生,跟著余錦年後頭走進了廚間所在的西屋。
灶裡頭已經燃上了火,旁邊木盆里擺著清理好的整雞與豬肉,余錦年蹲下來將雞與肉提起來查看了一番,確認都是新宰殺的鮮物。剛才在院中他觀察了一下,角落裡有大概三四張疊起來的木桌,想應是晚上待匠用的,這每張桌上總得菜品齊整,有葷有素才行。
余錦年心中正盤算著要做些什麼菜色,就見季鴻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沒管,兀自拿刀來將雞去除內臟,打算與他們做個一雞三吃。
這些雞都是自家散養的土雞,肥嫩卻不肥膩,肉質看來還不錯。而所謂三吃,便是一隻雞做出三種吃法,至於是哪三種卻沒有固定的路數,則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為外頭的都是些做慣了粗活的匠人,對食物的要求不比縣城中人細緻,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飽漲感,余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斬一半紅燒,而剩下雞頭雞爪及大骨架則繼續燉湯。
他先燒上水,水裡投入幾大段蔥姜以去除雞腥味,少量黃酒八角以提鮮,煮雞最關鍵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熱而不沸,這是為了使雞肉鮮嫩有彈性,他這邊剛將整雞沒入水中,季鴻便回來了,問他去做什麼了也不說,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余錦年沒問出來,便鬱悶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則打了盆沁涼的井水,繼續做雞。
白斬雞在南方菜系中屬於浸雞類,須得將雞在熱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雞來在冷水中冷卻,最後再入熱水中燜煮。以前余錦年總是嫌棄煮白斬雞麻煩,但此刻他是為了生計而辛勞,反而覺得心裡充實,更是願意將自己最好的手藝呈現出來。
他把火停了,雞則留在鍋中燜上,便出去取季鴻洗好的菜。
這一看不要緊,季鴻兩腳濕透地站在菜盆邊上,一臉嚴肅地盯著手裡的芹菜,然後面無表情地「咔嚓」一聲,攔腰掰斷了,之後隨手將芹菜帶葉兒的那半段扔在簸籮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錦年看了看腳邊簸籮里,已經有許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丟丟黃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頭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窪窪的蘿蔔頭……
他彷彿聽到了蔬菜們的哀嚎:殺父之仇莫過於此了!
季鴻正在認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覺身邊陰影一重,少年攏起衣擺蹲下來,眉頭緊鎖著伸手撥了撥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低道:「抱歉,我……」
從男人看似平靜的話音里,余錦年竟聽出了幾分失落,他抬頭看了看季鴻,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廚的場景,不禁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