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素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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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錦年皺著眉看她。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著很長很長的鏈子, 它說時辰到了,要來鉤我娘的魂……嗚……小年哥, 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 是不是……」


  聽到並非是二娘病情發作, 余錦年才放心下來,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覺,余錦年久勸無法, 說了聲「等我片刻」, 便去廚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給穗穗:「你看, 這糯米最能驅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頭, 那鬼差見了就害怕,定不敢來了。」


  「真的?」穗穗忽閃著大眼睛問。


  余錦年點點頭:「自然,小年哥何時騙過你?」


  見余錦年如此篤定, 穗穗低頭思考了不大一會, 便接過糯米碗, 噠噠地跑去二娘房間,小心翼翼地將瓷碗擺在床頭,又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念了幾句「菩薩保佑」,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錦年從門縫裡看她睡熟了,低笑道:「還是小丫頭,真好騙。」說罷將門縫關牢,又不禁鬱郁起來。穗穗是好騙,可余錦年卻騙不了自己,縱然他上一世師從岐黃名醫,卻也對徐二娘的病症一籌莫展。


  據穗穗說,二娘起先還只是腹痛悶脹,因只是三不五時地發作一回,也便沒當回事,疼時只自己熬些軟爛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後來腹痛愈來愈頻繁,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這才令人去請了大夫,大夫看過後有說是胃脘痛的,有說是痞滿的,甚至還有不知打哪兒請來的巫醫,說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腸穿肚爛蠱……總之說法眾口不一,湯水藥丸吃了不少,人反反覆復卻不見得好。


  至余錦年來時,據說已吐過幾回血,人也消瘦得脫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頭心腸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對他好,他自然不想見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錦年走回自己房間,不由嘆息一聲——用現代的話來說,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現代醫學也對之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條件簡陋的古時?因此即便是湯藥再有神效,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緩兵之計罷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來了。


  余錦年仰躺在榻上,望著頭頂上在黑夜裡隱隱晃動的床簾流蘇,腦海里一會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會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輾轉反側,至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這一閉眼,倒是入了夢,凌亂得很。


  這一夢攪得余錦年渾身疲憊,天剛漏了白,他便滿面倦容地醒了過來,睜著眼聽窗外公雞鳴了三次,才勉強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進廚房和面燒水,獨自準備一天的麵食營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裡收入漸漸抵不上藥錢,以前的跑堂小二隻能辭了,因此這裡裡外外都只剩餘錦年一個勞力可用。


  等待水燒開的時候,余錦年便趴在灶頭,尋思著今日做些什麼小食,隨著鍋內熱水咕嚕嚕地沸開,他視線掃到昨日給穗穗哄去驅邪的糯米上,忽然來了計劃。


  他收拾好廚房,將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著,便跑到店前開業下板,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了。有些熟客見今日店外的小食攤還沒支起來,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兒,是不是又賴床犯懶了?」


  余錦年抿唇笑著,也不與人爭辯。


  好在信安縣人朝飯偏好吃些粥湯包餃,故而一大清早便來「一碗麵館」點面吃的客人並不甚多,余錦年手腳麻利地伺候過各位貴客,還能有時間制個小食拿來賣。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著眼下夏末轉秋,早晚的天氣漸漸地涼了,不宜再貪吃那些寒涼之物,於是便想做個滋養脾胃的小吃來,這會兒靈機一現,便想起了這雪花糕。


  他先將糯米淘凈,撈在海碗里,加少許清水上屜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將灶膛燒得旺些,他就轉頭去做這糕里的夾餡,餡兒也簡單,就是黑芝麻與白糖,但做起來卻又有幾道麻煩的工序。


  余錦年另熱了鍋,將一小袋黑芝麻倒進去翻炒,沒個多會兒,芝麻里的水分便烤乾了,粒粒烏黑小巧的芝麻在鍋底爭先恐後地跳躍著,散發出濃郁香氣,他站在鍋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氣,感慨到怪不得說「仙家作飯餌之,斷谷長生」,這香味僅是聞聞便覺得身姿飄盈,更何論日日食用,真是能長生不老也說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噴噴的芝麻轉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勁地搗,直到黑芝麻與糖都搗成渣碎。這時屜上的糯米也蒸好了,這熱燙的糯米須得反覆錘揉,使其錘得軟糯細膩,才能用來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卻又不得歇,緊趕著在案上薄薄刷一層油,把錘軟的糯米趁熱平鋪在案上,中間囊一層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後在上面再鋪一層軟糯米,最後,又將炒熟的芝麻粒兒捻灑在最上頭,充個好看。


  余錦年看著這糕,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他皺了會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見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門,叫都叫不應,正疑惑間卻又見他翹著嘴角走回來了,手裡還採的一支月季,嬌艷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著香味找進后廚,正瞧見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錦年這一來一回,熱糕也稍稍放涼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點綴在糕點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便取來刀在冷水中一過,快手橫豎幾刀下去。


  整整齊齊、方方塊塊,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聲:「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兒能吃麽?」


  余錦年失笑:「怎麼剛睡醒就想著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嬌粉的花瓣,遞到饞嘴的穗穗嘴邊,「你嘗嘗?」


  穗穗「啊嗚」一口咬住,在小|嘴裡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臉一皺……呸,好像,沒什麼味道。


  余錦年看她實在是可愛得緊,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拋在腦後了,伸手從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聲笑著問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片。穗穗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兩隻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錦年肩膀上,邊推他邊嚷:「穗穗不喜歡小年哥了!」


  「哈哈,」余錦年捏了捏她的臉蛋,用小碟夾上一塊雪花糕哄她,「不喜歡小年哥?那就不給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聲,過會兒睜開一隻眼偷偷覷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糾結起來,似是在做十分嚴肅的心理鬥爭,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錦年肩頭,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還是喜歡你一點點吧……」說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後還看在雪花糕的面兒上,邊吃邊唔唔強調道:「只是一點點哦!」


  余錦年摸摸她腦袋,表示寬宏大量,不與她這「一點點」的小丫頭計較,轉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賣。這來往「一碗麵館」的食客許多是沖著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見今日拿出來的是個夾層的軟糕,每塊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綴點著紅粉花瓣,真真如紅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著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沒多大會,這滿滿一屜的雪花糕便賣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問:「小年哥兒,你給講講,今天這糕又有什麼名堂?」


  余錦年老學究般的點點頭,做樣道:「自然是有的。這芝麻是補肝腎、益精血的聖品,糯米又能健脾養胃。你看這天也漸漸涼了,吃這二物補養正氣,豈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問:「那這花瓣是什麼名堂?」


  「這……」余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訝道,「自然為了好看呀!怎麼,不好看嗎?」


  來買雪花糕的街鄰們樂得笑起來,紛紛點頭:「好看的,好看的。不僅小年哥兒的手藝好看,人也好看!」


  余錦年也笑:「過獎,過獎。既然好看,不如多買點?」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這熱熱鬧鬧的半個上午就過去了。快到晌午頭,余錦年準備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鍋雜醬澆頭,又將一小筐黃瓜洗了,簡單做了個拍黃瓜當清口小菜,用臉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陰涼處,又擺上小碟,道一文錢不限量,叫食客們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沒見過這樣的賣法,紛紛新奇了一會兒,卻也沒人厚著臉皮沾這一小碟黃瓜的便宜。


  這會子日頭也大了,余錦年正捧著杯冷竹茶,窩在櫃檯後頭算賬,卻見兩趟馬車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著眼睛望出去,見這馬車四角掛著瓔珞穗子,花窗上還雕著喜鵲鬧梅,精緻得很,跟車的還有幾名精壯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車馬隊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頭的車裡鑽出一個丫頭,髮髻里插著根小銀簪,僅看那身衣裙就曉得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錦年才放下筆,便聽那丫頭趾高氣昂地走進來,張嘴問道:「店主人呢?」


  二娘掩著嘴輕輕笑著,抬頭看見余錦年進來了,也取笑他道:「你們兩個小賊,又去哪裡瘋野了?」


  「穗穗你一回來就與二娘告狀,也不知道是哪個小丫頭先鬧著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錦年作勢要去抓小丫頭,穗穗「呀」的一聲尖叫著跳開,跑到二娘身後露出個腦袋尖兒,兩人你追我趕的玩起鷹抓小雞,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來。


  玩鬧夠了,余錦年就找出個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進去晾曬,穗穗見了也站到邊上,學著余錦年的樣子提著袖子,嘩啦啦往裡倒。


  看著兩個一大一小的孩子似親兄妹一般和諧,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什麼來,出聲道:「燕子巷裡確實有一棵桂花樹,是以前程伯家裡種的,不過前兩年,程伯二老都先後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來。」


  想到今天在那門口見到的陌生男人,余錦年不禁問道:「那院子是無主的?」


  二娘說:「誰知呢?若是無主的,早年官府也該打發人來收拾了,可這麼些年過去了,那院子依舊是那樣,也沒有人動,想來還是有主罷?」


  一會兒是沒主一會兒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確實是要進院的意思,余錦年有些摸不著頭腦。話說,那院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鄰家小院,聽二娘說,原東家程伯以前是給一戶大戶人家做下人的,後來年事漸高,便辭了主家回到家鄉來,添了這處房子養老,還給人做了幾年賬房先生,老先生為人和善,且見多識廣,很得街鄰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裡從沒見過有什麼親戚來,以至於後來二老無病無疾地去了,還是街坊給操辦的白事。


  如此說來,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著,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著眼睛問:「小年哥,晚食吃什麼呀?」


  余錦年回了神,心道,罷了,反正他已邀請那男人來吃賠罪飯,若晚上他真來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個清楚了;若他不敢來……也就當是給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這說到了吃食,余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給人賠禮道歉的,飯菜總不能太搪塞了,得顯出點誠意來才好說話,可也不能太鋪張,他又花銷不起。


  思來想去的,他漸漸在胸中擬定了一套菜單,當下便檢查食材準備了起來。


  穗穗自告奮勇地想要幫忙,余錦年看她眼神真誠無比,一對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彷彿是說「我一定不會裹亂」,於是給了她幾朵又大又肥的新鮮側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頭聽話地搬了張小杌子坐在門口,還真像模像樣地干起了活。


  余錦年也拿了個筐,剝起蒜來。


  期間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幾眼,終於耐不住了,抬著小臉問他晚上吃什麼。余錦年心笑原來幫忙是假的,來刺探軍情才是真的,於是張口飛快地念道:「珍珠肉圓、如意香乾、五彩桂花翅、蒜香黃金瓜,配三鮮側耳湯,還有元寶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聲口水,感覺更餓了,她咂著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聽呆了,又忽地站起來跑向二娘的房間,「娘,娘!穗穗告訴你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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