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五美薑茶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60%, 此為防盜章 因他貪酒誤事,泡葯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縮短, 但這也不礙什麼大事。倒是之後煎藥長短、次數、加水多少有些規矩,這些多是根據藥物情況來處理的, 譬如輕揚解表類的方子要煎得短些, 以防藥效過度揮發影響功效, 而滋補類的方子則需小火久煎,這樣才能使其中成分盡透出來。另外又有些先煎、後下、包煎、烊服之法,各與方中特殊葯類有關,也就不一一贅述。
對二娘這副葯來說, 前後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時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錦年在灶旁點了根香作計時用,便又取出另一隻砂鍋來, 想煮一壺醒酒湯。
這醒酒湯古往今來有許多種類,有飲酒前預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療宿醉翌日頭痛乾嘔的,種類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湯名為「酒夫人」, 是戲說這湯如家中夫人般溫婉貼心,知冷知熱,其實是很尋常的一種醒酒茶,飲來不拘時候, 其中用料也不過葛花與枳椇子。
枳椇子這味葯因現代不常用, 好些藥店都不賣了, 在這裡倒是尋常可見,因其長相扭曲怪狀,民間也有俗稱癩漢指頭、雞爪果的,好聽些的則叫金鉤梨,是味解酒良藥。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說法。
余錦年抓了三錢枳椇子,杵爛了,與兩錢葛花一起煎煮,小廚房裡很快就升起了濃濃的葯香。
窗外明月高照,這時一道黑影靜悄悄穿過隔簾,在院子當中停下,彷彿是採納日月精華般定定地站了會,又轉頭朝著亮著昏黃橘燈的廚房飄去。
余錦年飲了不少酒,廚間又暖和,在灶邊拿著小蒲扇打了一會風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這邊剛頓了個瞌睡頭,灶間門口便飄來個黑咕隆咚的影子,將他直接驚醒了。
夜幕星垂,秋蟲低語。
那人逆著月光倚靠在門框,面如冠玉,形容卻意外地凌亂,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麼追趕著來的,本來高束在頭頂的髮髻不知何時被他折騰散了,頭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頭烏髮垂瀑在肩上,隱隱遮著一側臉龐。
余錦年愣愣看了看他,剛喚了個:「季公子?」
對方沒聽到似的走了進來,坐在余錦年斜後方的一張小杌子上看余錦年煎藥,正是下午穗穗搬出來撕側耳時坐的那張,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專屬坐騎,對他這樣身材頎長的男人來說著實小了些,致使他團在那裡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開心,嘴角微微沉著,也不說話。
這人又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一個人在前堂還怕黑,非要追著光亮追著活人氣兒走麽?
余錦年手裡攥著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簡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著醒酒茶的砂鍋中咕嚕嚕又滾一開,余錦年忙掀了蓋攪動一番,見差不多了,用抹布裹著燙手的砂鍋耳朵,濾出一碗湯汁來。
季鴻在後頭看了,嘴角沉得更厲害了,簡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這湯藥茶雖呈茶褐色,實則並不如何苦澀,余錦年看他深惡痛疾的表情,也不願與醉酒的人計較,自覺又從櫥櫃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兩勺后拌開。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著降溫,因為酒性熱,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濕熱作祟,因此醒酒茶湯之類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鴻垂喪著頭任他來來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陰影里別叫他看見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視不得了,這才抬起了眼睛,盯著端碗的那隻手看。
「季公子……季鴻?」余錦年舉得手都累了。
季鴻聽見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動了兩動,他使勁抿著唇作痛苦萬分狀,好像余錦年端的是碗爛泥臭蝦湯般,他掙扎了會,才似下了好大一個決心,皺著眉頭問道:「非喝不可?」
余錦年點點頭:「非喝不可。」
兩人互相瞪視著,誰也不讓誰。可惜余錦年是個臉皮厚的,任季鴻拿萬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臉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舉著碗。他們就此僵持了一會,余錦年拗不過他,只好做出了退步,與他商量道:「這樣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來。」
季鴻想了想,覺得這很公平,不吃虧,於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錦年抬手將茶碗在嘴邊飛速一比,就往季鴻臉前送去,道:「該你了。」
季鴻皺眉:「你沒喝。」
余錦年企圖哄過去:「我喝了。」
季鴻很執著:「沒有。」說著身子朝前一傾,貼著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裡帶著一種「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騙人」的無聲譴責,更加確信地說:「就是沒喝。」
「……」余錦年被臉前酥|癢的氣流擾得一怔,還聞到了季鴻身上一種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時季鴻滿臉的無辜狀,似受了騙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讓人不知如何應對。他生怕季鴻又湊上來聞自己嘴巴,忙往後撤了撤,實打實地喝了一大口,才將碗推給對方,見季鴻扔一臉懷疑,哭笑不得道:「這回真的喝了,你總不能再到我嘴裡檢查吧!」
季鴻看了看他唇上沾著的亮晶晶的液體,很是不滿地接過碗,擰著眉頭盯著碗里葯湯看了許久,才探出一點舌尖沿著碗沿舔了舔,在嘴裡品一品,嘗著確實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願地喝下去。
余錦年見他如此地怕苦藥,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麼小食來。
季鴻獃獃地捧著碗,看他從櫃中拖出一隻袋來,裡頭是紅紅的豆子。
這豆子就是常吃的紅飯豆,而他前世以訛傳訛說有劇毒的其實是另一種植物,半紅半黑名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腸穿肚爛,但別看它有劇毒,在部分少數民族中竟還是一味難得的險葯。這一想又忍不住想遠了,余錦年忙用木盆盛出幾斤紅豆來,洗了兩回去掉雜質,再加井水沒過豆子,準備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餃。
炸糖餃本來並不費功夫,就是那普通餃子皮兒包上白糖餡,過油炸至金黃即可。不過余錦年要做的炸糖餃裡頭,可不是包白糖那麼簡單,他打算做個紅糖陳皮豆沙餡,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氣健胃的功效,麵皮也計劃著揉兩三個雞蛋進去,擀得薄一些,這樣糖餃兒被熱油一炸,會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剛籌劃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計時香也燃到了盡頭,爐上藥罐里咕咕嚕嚕喘著白氣,將蓋兒頂得叮叮響——二娘的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著手將葯湯濾出一碗,與二娘送去。
臨走前,余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見他睏倦地沉著頭,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灶上還燙著,季公子你可千萬不要亂動,等我一會兒回來便送你回去。」
誰知這一去竟耽擱了不少時間,原是二娘覺得口渴,又因為夜重了不願再叨勞辛苦了一天的余錦年,便起身喝了兩口桌上的冷茶,這一喝不要緊,反而牽扯出了老毛病,胃痛萬分,余錦年敲門進去時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邊疼得直冒冷汗。
余錦年忙從櫃中拿出一條手巾給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著,給按摩了好一會的止疼穴位,又聊了會子天轉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覺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個笑容來,才囑她將葯喝下,看她慢慢側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聲退出來。
也不知二娘還能有幾日了。余錦年長嘆了口氣,一時也有些傷感。
這一折騰就是半宿,等余錦年在睏倦中想起自己似乎還忘了個人,忙不迭地跑到廚房裡看那人還在不在的時候,發現季鴻竟然依舊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著一隻空碗,頭也垂靠在旁邊的櫃邊上,沉沉地睡過去了……也不知這男人怎麼就這麼老實,叫坐哪坐哪,叫等著就等著,動也不動。
哎,且當是,一壺濁酒喜相逢罷。
余錦年彎下腰,用自己纖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鴻來,踉踉蹌蹌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間,給人脫了靴子外衫,鬆了松裡衣系帶,還體貼地給人蓋上被子,又怕蓋多了悶著酒氣不好發散,這一番伺候下來,自己簡直跟是人家小媳婦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這樣睡在別人家裡,早晚要被人賣了。」余錦年摸著他褪下來的衣物,都是軟細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個心貪不正的,這時候就該把你扒光,衣物細軟拿去典了,人賣到蒔花館里去。
蒔花館是信安縣最紅火的一座南館,男色對大夏朝內的達官貴族來說只是一種雅痞,因這幾年「有的人」在青鸞台上風頭盡出,卻只留下一段飄渺無蹤的傳說,反而更是點燃了那群紈絝貴族們的好奇欲,像季鴻這樣貼合傳說的「仙風道骨」款的漂亮人兒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貴子們歡迎的類型。
這些都是有次蒔花館里的跑腿小童來買糕點時多嘴說來的,余錦年閑著無事便多聽了兩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賣季鴻的。
「哎呀,所以說,心地善良說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錦年喃喃自戀兩聲,打開櫥門掏出另一套被褥來,往床前地上一鋪,就算是今兒晚上的床了。
剛舒適地閉上眼睛,抓住了點周公的衣角,就聽見頭頂傳來幾句呢喃,他以為是季鴻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這一整夜都會渴得焦躁,便摸黑起來,盛了一杯溫水,將季鴻扶在自己肩頭,一點點喂他。
但別說,這人雖是又醉又困,渾身軟綿綿的架不起來,人卻很是乖,余錦年叫張嘴就張嘴了,照顧起來不怎麼廢功夫。窗柩間透進薄薄的月光來,灑在季鴻裸|露在外的脖頸與鎖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澤,正是說明他身上酒氣在漸漸發散。
余錦年擱下茶杯,剛要鑽回自己的小被窩裡去睡覺,季鴻突然就將他手一把抓住,緊張喊道:「二哥!」
第十三章——雞蛋糝湯
直到被季鴻拉回了廚房,余錦年才突然回過神來——灶內火都被自己抽了,怎麼可能會把水燒沸!他再回頭去看季鴻,那人抱臂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撒謊不臉紅的模樣。
余錦年納悶地將燜得差不多的雞從鍋里提出來,放在一旁晾乾了水分,又取來香油在表皮上塗抹一遍,抹著抹著他突然靈機一現:「莫非,他是怕我跟著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問,可看了眼季鴻的臉,又覺得問不出口,萬一這生活能力九級殘廢真的以為鍋里水燒開了怎麼辦,那豈不是顯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錦年提起刀,咔咔幾下將油光發亮的雞給切片裝盤,這時雞煮得恰到好處,骨髓之間還有絲絲紅嫩的血色,而肉卻是極嫩無比的。又架起鍋,還得熬個蘸汁兒,他拿了醬油,四處撒看。
季鴻往前挪了一步,問:「要什麼?」
「蝦子,」余錦年道,「還有姜。」
季鴻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著一個盤子回來:「這個?」
余錦年點點頭,把醬油倒進鍋里熬熱,煮沸一輪,再加入姜、酒、糖與蝦子再煮,撇去上層浮沫,做成了蝦子醬油,供白斬雞蘸食用。他夾了幾片雞在小油碟中,在蝦子醬油中滾一圈,便送到季鴻嘴邊:「試試菜。」
季鴻輕輕彎下腰,就著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雞肉都含進嘴裡,醬油的鹹味裹著蝦子的鮮,與爽滑的雞肉一齊在舌尖上漫開,讓人捨不得咽下去。
余錦年以為他會接過去的,沒想到這人會直接伸嘴過來吃,一時還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細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沒有絲毫的變化,急道:「怎麼樣啊?」
季鴻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聲:「不錯。」
真是言簡意賅……余錦年氣的把剩下兩片雞肉的小油碟塞他手裡,便打發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長借紙筆,借不到就不要回來了。」接著又自言自語似的嘀咕,「我對什麼道法長生不感興趣,還不如在紅塵凡世里賺錢有意思,當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婦兒,我才不去。」
他說完,只見季鴻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還沒仔細看清,那人就轉身出去了。
余錦年只得壓下心裡疑問,將餘下的兩隻雞分解,頭與骨扔到鍋里與蔥姜紅棗一起燉湯。那邊季鴻很快就將紙筆借來,只是臉色臭得很,可謂是冰凍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長是不是又與他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季鴻將紙鋪在一張方凳上,余錦年邊忙著切菜邊與他報上菜名,寫完后叫季鴻舉著給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認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羨慕就是想看,還誠意十足地稱讚道:「真好看,我要是也會寫就好了。」
季鴻張張嘴想說什麼,忽然從外面湧進來兩個年輕小子,兩人虎頭虎腦的,道是何師傅帶來的幫廚,來與余錦年幫忙打雜的,問有什麼需要他們做的。
余錦年猜到他倆口中的何師傅就是那位受傷的廚子,他此時正發愁季鴻作為生活殘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開交,這兩個小哥兒的到來真是幫了大忙,連忙感謝道:「勞煩二位小哥,將那席面單子拿去與主人家過目。」
其中認字的一個立馬去了,而另一個則留下來給余錦年打下手。
二人之間的氣氛被打斷,且那倆沒眼色的小幫廚在嘗了余錦年新做的兩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圍著少年年哥兒長、年哥兒短。季鴻臉色發沉,只好緘默下來,被擠到一邊繼續撿他的豆子,撿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內的東西,嘴角隱隱地勾了起來。
「東子,西子。」射門外又走進來一個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後頭河裡再打些過來。」
余錦年抬起頭,趕緊招呼道:「何師傅。」
剛才雖然在陰陽師父那兒打了個照面,奈何當時何大利還沉寂在悲痛中,沒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將余錦年仔細打量了一番,才驚喜一聲,過去拖著余錦年的手:「你是一碗麵館的小年哥兒?」
余錦年被他過度激動的反應嚇了一跳,點點頭:「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紅了眼圈,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位中年壯漢哭起來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勸了也不聽。若是個嬌弱女兒偎著余錦年嚶嚶哭泣,或許他還被勾出點惜花之心,可被一個肱二頭肌鼓得似包的壯漢抱著哭,那是哭得余錦年渾身難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幾顆淚蛋子,他只好撇過頭巴巴望著季鴻。
沒等少年張嘴,季鴻便皺著眉走過來,把少年的手拽出來,撩起自己衣擺給他擦乾淨了,人攬在自己身前護著,問道:「何人?何事?」
余錦年搖搖頭,一臉無辜:「不知道呀,不認識呀。」
等余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銀牙。那頭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淚花,一臉可憐地望過來,只是何大利的視線還沒落到余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過來的一具身軀給擋住了,他抬頭看看,是一個面相俊美的郎君,正無甚表情地看著自己。
何大利訕訕地退後兩步,聳聳鼻子,左左右右地探著身子去看季鴻背後的余錦年,喊道:「小年哥兒!行行好誒,有事兒求你!」
余錦年皺著眉將菜盛出來,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又唯恐過去了再被人抱著跟號喪似的哭。所幸季鴻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開口:「講。」
「何師傅你說,我聽著。」余錦年躲在季鴻後頭,也附和道。
何大利終究是越不過季鴻這座頑山,便往後徑直坐在方凳上,垂頭喪氣地講來:「我有個混賬兒子,以前總不學好,跟著一幫紈絝混跡,可你說,他再混賬也是我老何家的獨苗苗不是?唉,這不是,打開春以來,這混賬小子不知道從哪裡染了病,回來就咳,日里夜裡的咳,總也不好。請來的大夫說了許多,卻也沒有定論,還有道叫我們準備後事的。」說著就要捶腿大哭,「你說我老何家就這麼一根獨苗苗……」
一聽是病了,余錦年立刻就犯起了職業病,在腦中將何師傅家獨苗的癥狀過了一遍,立即打斷何大利的哭聲,問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來想說的不是他兒子生病這事的,這會兒聽到余錦年的問話,就突然想起聽來的傳言,說一碗麵館里的小年哥兒不僅會燒菜,還是個懂醫的。他雖然不信這般年紀的小娃能有什麼大造詣,但這幾月求神拜佛地也請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讓余錦年也聽聽了,便懨懨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爾啐痰,裡頭帶著小血絲子。」
余錦年又問:「午後可發熱?」
何大利仔細想了想:「這……道未曾注意,許是沒有罷。」
季鴻垂首看向身側的少年,見他微微蹙眉,與平日燒菜時的輕鬆不同,他此刻神態端正,表情認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許多穩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余錦年心中有了些判斷,很快就從成熟穩重模式退化成傻樂呵模式,笑笑地問何大利:「那何師傅需要我做什麼呢?」
何大利見終於扯回了正題,忙說道:「自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病了,就茶飯不思,吃什麼都沒胃口。前幾日,我家婆娘從一碗麵館買了幾隻糖餃,他竟吃得開心!後來我也想再去麵館買點吃食,這不,就被這兒的生意給絆住了腳,唉,千難萬難,這養家糊口的銀子還是得賺吶,你說是不是……誰想到,這一愁,還把自己手給剌了個口子,真是歲星犯難,我這才去向陰陽師父求了道符……」
講道理,余錦年實在是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麼能這麼多的話,恨不能將家底兒都一股腦地倒出來,他轉頭瞧瞧一臉淡漠的季鴻,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話能勻一半給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訴完這一番苦,余錦年倒是聽懂了:「何師傅,你是想我去給貴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點頭,還補充道:「只要能讓我兒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頓,錢不是問題!」
有錢不賺是傻子,且余錦年確實技癢,想去看看那位據說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於是點頭應允下來:「好的呀。不過我做菜有樣規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過了才能決定做什麼菜色。」
何大利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疑義,還十分熱情地幫起忙。
吳嬸娘家吃席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四張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滿,每桌上各一道白斬雞並紅燒土豆雞塊,一道醬燒豬肘,一碟炸魚,此外還有酸辣銀牙、蒜蓉燒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還蒸了兩屜白白胖胖的大饅頭,雖沒有多大排場,但卻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讓人看著就滿足。
匠人們吃得滿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饃饃,可謂是風捲殘雲。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過於是有陰陽師父的那桌了,道長拿捏著道門中人特有的矜貴,搞得同桌的吳嬸娘夫婦也怕失了顏面,只能望菜興嘆。
期間余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長拉住好一通說,卯足了勁想將余錦年這塊老牆角給挖到他們山門上去。季鴻見了,裹霜帶風地走出來,將余錦年拉到他自己身邊,臨走還狠狠剮了道長一眼。
逃回廚房,余錦年便不願出去了,他將煲了一下午的雞湯重新煮沸。季鴻很配合地拿來幾隻碗一併排開,又聽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顆鮮雞蛋。此時的雞蛋都是土生土長的柴雞蛋,各個兒金黃鮮嫩,絕無污染。
旁邊圍觀的何大利稀奇道:「這是個什麼吃法?從未見過。」
余錦年也不藏技,笑道:「這叫糝,是北邊一種湯食,其實是剁骨碎肉熬湯而來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變化,也就有了牛羊雞鴨等不同骨頭熬制的糝湯,又據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糝和白糝,湯中也可加入麥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實一些。我所作的這道,就是白糝的一種,這糝呀,得用熱湯直接將雞蛋沖開,才能喝到鮮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進鍋里煮。」
他說罷,便舀出一勺燙嘴的雞湯來,又高又快地澆進打了雞蛋的碗中,瞬間蛋液被熱雞湯沖開,黃澄澄地浮上來。上一世他跟著養父在老家住過幾年,常常在街頭早餐攤兒上喝一碗糝湯,配上小籠包,真是美味無比。
此時何大利與他兩個學徒聽了,都已咽著口水,躍躍欲試了。
余錦年在湯碗中撒上一撮芫荽,點上幾滴香油和醋,才說:「嘗嘗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來,也不顧燙嘴,沿著碗沿哧溜吸了一口,這一口將幾片芫荽葉並一抹蛋花一起喝進去,還沒來得及嚼,雞湯就順著舌頭滑下去了,他忙接連喝了兩大口,被燙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氣:「鮮,辣,香!好喝!」
兩個學徒也拽過碗來喝了一口,也連連稱讚。
三人各喝了一碗糝湯進肚,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哈哈,這湯喝著上癮啊!要是有點湯餅泡著吃,就更舒服了。」
「什麼味兒這麼香?」吳嬸娘也循著味道走了進來,見幾人窩在廚房偷吃,也不惱,直大笑道,「小年哥兒,你又做了什麼好吃的,饞得他們活兒都不幹了。」說著就打發那兩個小幫廚去上菜。
吳嬸娘好心道:「年哥兒,你也勞累了一下午,也隨著到外頭去吃點兒罷?這群饞嘴的在席上都吃高興了,正喝酒呢!」
余錦年溫和一笑:「不了,謝謝嬸娘。我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場面,我就撿著這些用剩下的菜隨便吃點就好。」
「也罷。那邊檯子上有兩罐嬸娘腌好的壇辣子,你待會走時別忘了帶上。」吳嬸娘也不勉強,又聽外頭自家男人叫喊著再弄點酒水,忙從袖中掏出銀兩交於余錦年,緊接著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錦年掂了掂小銀錠,心裡盤算著什麼時候才能開上一家屬於自己的醫館。不過話說回來,他之前幾月也忙著賺錢,怎的就沒見有這樣好的生意上門,怎麼這冷公子一來,什麼吳嬸娘、何師傅的,就都湧出來請著他去做菜。
難不成,這人是財神爺下凡不成?
他想著,也偷偷斜著眼睛去看季鴻,誰知季鴻也不偏不倚地瞧了過來,兩人視線撞在一起。男人朗眉鳳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著人往裡鑽,好半天余錦年才回過神來,拍著胸脯大呼好險,他竟盯著一個男人的眼睛看了這麼久!
季鴻問道:「怎麼了?」
余錦年氣道:「餓了!」
季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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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簡單地吃了點,各喝了一碗雞湯糝,吃了幾片余錦年現炸的雞蛋饃片,雖吃的簡單,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錦年舒服地伸了個攔腰,見外頭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東西,將吳嬸娘送的壇辣子裝進籃子里,準備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鴻忽然將他拉住:「等會。」
「嗯?」余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鴻拿著一條手巾浸濕了,疊成整齊方塊,又一隻手將他下巴捏住輕輕抬了起來,離得越來越近。他一時錯亂,腦子裡閃過了什麼奇怪的東西,語序不清地問道:「做、做什麼……」
季鴻一頓,便又繼續將手巾一角覆在余錦年臉上,一點點擦去了他臉頰上的爐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動著雙眼,纖細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鴻心裡扇出小小的旋渦,他借著給人擦臉的機會,偷偷摸了一下,那雙小蝴蝶撲的一下闔起來,緊緊地趴在那兒不動了。
「好了。」季鴻放下手。
余錦年扭頭:「那、那就走吧!」說著悶頭朝前,哐嚓被廚房的門框給絆了一跤。
似乎是極其輕微的,他聽見季鴻在背後笑了,像是無波無瀾的湖面上盪起的一絲漣漪。
「走吧。」片刻,季鴻也緩緩地跟了上來。
吃飽了的何大利看見兩人打身邊走過去,一前一後,氣氛詭異,也不敢說話,滴溜溜跑到前頭帶路去了。
他那徒弟鄒伍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對師父的脾氣還是了解的,遂抱著藥箱畏縮在一旁,也不吱聲。
砰的一聲,鄒恆將茶盞重重一落,問道:「那一碗麵館什麼來頭?」
「啊?」鄒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說,「就是個麵館啊,賣雜醬面的,老闆娘還挺好看的那個……」
「廢物!我問你老闆娘了?」鄒恆一拍桌子一瞪眼,「我問的是她店裡那個叫什麼年的夥計,到底是什麼人?」
鄒伍眨巴著眼:「您說年哥兒?他叫余錦年,燒菜挺好吃的。我們濟安堂的夥計們都喜歡吃呢,我也喜歡……」
「余錦年?」從那小子的談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醫門,不可能有如此學識,鄒恆將自己記憶中認識的名醫老醫翻了個遍,也沒想到誰家收了個這樣年輕的余姓徒弟,「他是哪裡人,可知師從何方?」
鄒伍獃獃地說:「不知道啊,他不是個廚子嗎……是師父也喜歡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問問春風得意樓的掌廚,認不認識他師父?」
「……」鄒恆抬頭看見自家傻站著的徒弟,就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收了個一臉蠢相的徒弟,頓時胸口一悶,不耐地揮揮手,「滾滾滾,別站這兒礙我的眼了!」
「哎!」鄒伍抱著藥箱,歡天喜地的扭頭就走。
鄒恆更是氣得倒抽一口。
與此同時,門外長街上,遙遙唱起了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蝦皮餛飩素三鮮,蘿蔔香菇雞鴨全,一碗烹來鮮又鮮!」
而百步之外,季鴻與余錦年正從壽仁堂隔壁的平康葯坊出來,拎著買來的活絡油,見有臨街叫賣夜餛飩的,余錦年立即眼睛一亮,攔住了他,買了兩碗素三鮮餛飩。
挑擔的餛飩郎也算是信安縣夜裡一景了,因為他們挑的不是餛飩,而是信安縣窮人們的夜生活。這樣的餛飩郎擱上兩條街就會有一個,兩個木挑子里一側裝著小風爐和炭火,另一側則是盛著各色餛飩和調料的抽屜,肩上再掛幾個大水葫蘆和小杌扎,遊街穿巷,隨走隨停,直到月盡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縣一旦入了夜,就沒什麼樂趣了,唯獨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能讓人蠢蠢欲動。夜裡失眠,一覺醒來聽見吆喝,想買的人家推開窗扯兩嗓子,餛飩郎就會滿面笑容地跑過來,問你想吃個什麼餡兒的,連門都不用出,直接從窗子里遞進去,熱乎乎的吃完了再到頭大睡,一覺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兒了。
這時候吃的就不是餛飩本身了,而是吃這樣一種滋味兒,就像是小時候坐綠皮火車,明知道那盒飯味道並沒有多好,卻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計地求大人給買一份。其實余錦年也早就想這樣來一碗夜餛飩了,卻一直沒有機會,且覺得要是自己獨自二半夜跑出來叫餛飩,著實有些傻。
今天逮著了季鴻這個大閑人,陪自己一起傻,這機會當然不能錯過了!
三鮮餛飩是最鮮的一種餡兒,裡頭裹上香蕈、雞蛋與蝦仁,熱湯中滾沸,撮上蔥花與浮椒面兒,最後連湯帶面一起嗦進嘴裡,被燙得直吸氣還捨不得匆匆咽下,這是一種享受。
余錦年坐在小杌紮上,捧著碗哧溜溜地吞餛飩,他嗜辣,還加了好多紅油辣子,夜風雖涼,余錦年仍是吃的兩鬢冒汗,嘴唇紅通通的。
「官人,您的來咧!」餛飩郎又盛了一碗,給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從方才扛著挑子遊街時,就注意到這二位了,這青衣公子寬袖長衫,長發逶迤,走在街上飄飄然然,這若不是旁邊還多了個一直說笑不停的活潑小官人,他怕是真以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鴻訥訥地端著碗,舀起一個還燙了嘴,他盯著少年艷麗的唇色,一時發起了呆。
兩側長街靜悄悄的,遠處邃黯無比,彷彿是沒有盡頭的黑洞,隨時會冒出幾個孤魂野鬼。以前這個時辰,季鴻是絕不會在外面呆著的,連房間里也要點上明晃晃的燈才行,只是此時,坐在空蕩的街邊,聽著耳旁少年與餛飩郎的笑聲,他竟也覺得不怎麼可怕了,心裡也洋溢出餛飩的三鮮味道來。
好像只要與少年在一起,身邊一切都會變化,簡直神奇得沒有道理。
而沒道理的源頭余錦年卻渾然不知自己被人盯著,兀自開心地與餛飩郎交流餛飩餡兒的做法,還熱情邀請人家去一碗麵館賞光吃面,企圖給自己拉來更多的生意。
吃完餛飩,二人回到一碗麵館。
季鴻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並不太困,倒是余錦年,明明困得都睜不開眼,卻仍堅持要洗個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將何二田的病氣帶回來,傳染給他。
待余錦年渾身散發著皂角香氣進屋來,季鴻正靠在大迎枕上,就著光亮看書。
余錦年認得的字少,因此房中書更少,他連多餘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來的《青鸞詩集》,他很久沒看過了,這回竟讓季鴻給翻了出來,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經臨過幾個丑字,也都夾在裡頭,不知道季鴻看見了沒有。
丟死人了。
此時季鴻正聚精會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連聲響都消失了。他瞬間全身上下都綳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難,他明知只是燈滅了而已,卻控制不住自己飛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身邊咣啷一聲巨響,季鴻也隨之一緊張,他用力將自己縮了縮,喃喃道:「不,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