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響皮肉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60%, 此為防盜章  一清早, 余錦年就被街頭成串的鞭炮聲震醒了, 醒了會子便爬起來想出去看看, 一推門,一股涼意躥了進來, 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縮。牆角有兩盆二娘一直養著的花草, 如今也正凝著露, 他將那兩盆花兒搬到能曬著太陽的地方,又抬頭看了看天——眼看著就入秋了, 連雲彩都稀薄了起來。


  粗草地洗漱過,又在廚房裡溫上水,便跑到前頭去看熱鬧了。街上已經有了不少人, 仔細一問,知道是城東那邊葉兒街上一家藥鋪的老闆嫁女兒,聽說新娘子是個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這頭的秦秀才,兩人端得是郎才女貌, 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熱鬧的人多了, 站累了進來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來, 余錦年還沒等到看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出來, 就不得已悻悻地窩回后廚下面去了。


  這一忙, 便不知不覺地忙了兩個多時辰, 快到巳時他才終於能喘口氣, 然而這時早沒什麼熱鬧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懶,又看了那陣熱鬧,沒來得及做什麼新鮮吃食,這會兒又發秋困,不想動,便一個人懨懨地坐在店裡,撥划著幾根筷子玩兒。


  他眯著眼睛,一個短手短腳的小子溜了進來,坐在余錦年對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嘆氣,跟個小大人兒似的。他認得這小子,住在隔兩條街的燕子巷裡,老爹是個牙人,專門替人介紹買賣、經紀貨物,娘是個辣脾氣,常追著這皮小子打上三條街。


  余錦年見他嘆氣覺得好笑,便問道:「愁什麼哪?」


  鄭瑜又嘆氣:「還能愁什麼哪,我娘又犯病了唄!」


  余錦年:「你又惹你娘生氣了?」


  「什麼叫我惹她生氣了!」鄭瑜氣道,「也不知道這兩日是發什麼病,晚上也不睡。今兒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門口跟玲兒多說了兩句話,她就二話不說拎著掃帚出來打人!急赤白臉的。」


  余錦年咦道:「玲兒是誰?」


  鄭瑜立馬被帶跑偏了:「就劉老漢家的小孫女兒,眼睛大大的那個,她今天扎了個新頭花兒。」


  「哦?」余錦年眨眨眼,「這麼小年紀就會調|戲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鄭瑜一聽急道:「我沒!我沒調|戲她……」說著嗓音就弱了回去,語氣卻還是急匆匆的,「怎麼叫調|戲呢,你別亂說話,不然玲兒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錦年也不繼續捉弄小孩兒玩了,笑著起身問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鄭瑜忙說,「我娘在氣頭上,說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飯,叫我自己來你這兒吃面。上次我爹來你這多壓了些錢,你就從那裡頭扣罷。」


  「好,曉得了。」


  吃了面,余錦年見他還是愁眉不展,小臉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從櫃檯後頭抓了把蜜餞給他吃,自己則仔細收拾著櫃檯。


  含著蜜餞悶了會,鄭瑜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哎,要不你再做點別的,我娘每回生起氣來一整天都不吃飯的,就咕咚咕咚喝涼水,那哪兒成啊?面她吃膩了,你再做點什麼,隨便都好,人家都說你做的好吃呢。錢……你再從裡頭扣,行不行?」


  原來是小孩子體貼母親呢。


  「這有甚麼不行的?」余錦年笑了笑,左右他閑來無事,店裡也沒幾個人,張口便應下了,又叫鄭瑜回家裡等著,順道多哄哄母親,這邊菜做好了,他自會拿食盒裝了給送家裡去。


  「哎小年哥兒,麻煩晚些時候送來,作晚食便好!」鄭瑜又探了個頭回來喊道。


  余錦年款款應了,鄭瑜才歡歡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進到后廚做起準備。


  正巧昨兒集市的李大嬸來送菜,都是些新鮮利落的好東西,只不過有幾顆白菜壓|在下頭爛了葉兒,她過意不去,便多饒了兩根涼瓜——涼瓜便是苦瓜,形狀稍與他所記憶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涼瓜,做醬又用不上,他正愁這兩根好涼瓜怎麼處理,這不,鄭瑜就撞上門了。


  鄭瑜的娘他見過兩次,火|辣辣一個炮仗娘子,一點就著。


  今日聽鄭瑜這麼一說,便猜測她定是因為女人的事兒上了火,不然鄭家娘子怎能連看見八|九歲的小姑娘都能氣得火冒三丈。這事兒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鄭牙人與青柳街上勾欄里的花娘傳出了什麼話,大約是要給人家姑娘贖身作外室之類——但這也實在不怨余錦年打聽人家的八卦,著實是人多嘴雜,他想不聽見,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鑽。


  不過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錦年收了收心,推測鄭家娘子或是情緒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緣由,他也就據此下藥……咳,據此下菜了。


  他用這涼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鄭家娘子的火。這醫文有說呀——五味入胃,各歸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腎,久而增氣,物化之常也。這涼瓜性寒味苦,剛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煩。


  說做便做,他先將洗凈的苦瓜除去頭尾,用筷勺慢慢從兩頭伸進去,細緻地剜去了裡頭的瓜瓤,然後在熱水中汆一遍,略去去涼瓜本身的苦澀味道。這邊汆好,他又取來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細碎,與肉末拌在一起,用蔥姜、料酒和鹽腌制調餡兒。這時又有個小技巧了,便是往餡兒里敲個鮮雞蛋,這樣過會兒上火蒸出來的肉餡才更加鮮嫩爽滑,也不至於讓餡兒過於鬆散。


  接下來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餡塞到涼瓜殼裡頭,兩頭堵嚴實了之後,還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約莫一盞茶多的時間,湊這個空,余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個薄芡。沒一會,這邊涼瓜也蒸熟出籠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來試吃了一下,覺得很是爽口,便點點頭將剩下的都均勻地切成寸寬,裝盤,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涼瓜盞嫩綠透亮,僅是瞧著便很是好看。但僅這一道菜卻是不太夠的,他又重新起鍋,做了個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這菜聽著就清爽宜人,其實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蓮藕、山藥、雲耳與百合用油鹽輕輕一炒,根本毋須其他醬料來煞風景,這些食材大都是清熱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寧心安神,此四樣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時便會知曉了。


  有了這兩個菜,便還差一道潤嗓暖胃的湯。余錦年算了算時辰還早,於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這芹菜性涼,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養胃的,與鄭家娘子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處,若是有了閑,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為一碗極好的飲品。


  完成了兩菜一湯,余錦年這才覺得拿得出手,他另給配了兩個小菜,才很是滿意地將幾樣菜裝進食盒裡,與二娘知會了一聲,便邁出店門,往後頭燕子街鄭家去了。


  他這剛出了門,後頭穗穗就蹦跳著追了上來,小丫頭手短腳短,平時便喜歡黏在余錦年後頭,今日見他難得出門還不是去買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著二娘新給她縫補的繡花小鞋,一會低頭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會又得抬頭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險要摔倒,被余錦年一把給提溜了起來,攬在身邊。


  街邊有一群小娃娃們圍著圈蹦花繩,嘴裡還唱著兒歌:「鴻雁來,玄鳥歸,白露成霜秋風涼……」看得穗穗好生羨慕,可小丫頭生性內怯,此時卻不敢過去玩,只遠遠地看著。


  兩人聽著看著,也不由放慢了腳步,晃悠悠走到了鄭家門前。


  鄭家大門是開在燕子巷裡頭的,門上貼著鬱壘、神荼二位門神,威嚴神武,很是好找。此時門開了半扇,一輛灰撲撲的馬車停在門口,而鄭家小子正歪坐在門檻上,看上去百無聊賴,遠遠瞧見他倆一大一小地走過去,便跳起來使勁招了招手。


  余錦年看了眼那馬車,見那車頂上有個小銅鉤,后隨鄭瑜進了院,又看見門廊底下鄭牙人正與一個面生的小廝在拉扯爭辯,他們走過時,還聞到一抹香甜膩人的熏味。


  聞到這抹刺鼻的香味時,余錦年才突然意識到那馬車上銅鉤的作用來——那是用來掛鈴蓮的。所謂鈴蓮,便是一種外形似蓮,中空裹鈴的小掛件兒,各家形狀不一,勾闌小姐們出門奉客時便掛在車上,沿途叮叮噹噹十分好聽,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


  正說著,鄭家娘子聞吵鬧聲走了出來,眼睛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傷心的,鄭瑜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安慰母親還是勸解父親,困在原地抓耳撓腮。


  眼見這鄭家後院就要起一場大火了,余錦年忙將菜飯送進屋裡,隨便添了兩句寒暄話,便帶著穗穗跑了。


  出了門,馬車前的幔簾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張清麗卻愁眉不展的臉來,冷不丁看見馬車前有個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有些局促地點了點頭,余錦年也點頭回了個禮節,道聲「姑娘好」,那幔簾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傳與鄭牙人相好的花娘是個陰狠鑽計的,一心想攀個枝兒嫁出來,這不一勾搭上了鄭牙人,就臉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著人不放。


  余錦年雖不懂面相,但看這姑娘臉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種陰狠角色,他在馬車前停了停,從袖中掏出幾顆果脯來,放在了馬車幔簾的縫隙間。


  「雖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會兒,簾幔一動,那幾粒果脯就被掃了進去,隱約傳出剝糖紙的聲音,又過了一會,裡頭壓著微微顫|抖的聲音笑著回了句:「嗯,很甜……多謝小哥。」


  余錦年這才牽著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處,麵館里的二娘有,鄭家娘子有,馬車裡的花娘也有,余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頭看了看無憂無慮的穗穗,也許這麼小的孩子也有也說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過是靜靜的,給她一顆糖吃罷了。


  穿過燕子巷裡的一條岔道時,恍恍惚惚飄來一股芳香馥蜜的氣息來,似遠似近的,聞著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鬧道。


  余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領著穗穗拐進了燕子後巷:「好,聽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後巷比前巷窄上許多,腳底下還是並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著,便將她抱在肩頭。如此走了沒多遠,就見到一串沉甸甸的樹椏,一枝獨秀出牆來,竟真是一棵銀中透黃的早開金桂樹。


  「雪花四齣剪鵝黃,金粟千麩糝露囊。看來看去能幾大,如何著得許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頭,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問:「什麼意思呀?」


  余錦年溫和地笑笑:「就是說呀,這個花骨朵兒那麼的小,怎麼能盛得下這麼多的香?」


  穗穗因聽不懂詩而耍起無賴來:「自然是它願意這麼香!哪裡有什麼為什麼?」


  「穗穗說的對。」余錦年失笑地點點頭,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我們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麼樣?」


  穗穗咯咯地拍著手笑:「好呀好呀,給娘也嘗嘗!」


  兩人偷雞摸狗似的攬了一束枝頭下來,挑著開得金黃濃郁的花朵摘了,藏進衣袖裡。


  正摘得開心,余錦年一回頭,忽然才瞧見不遠處還站著個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長著這樹桂花的主人家的門口,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們兩個「小賊」。


  余錦年「哎呀」一聲:「穗穗,我們被抓包了,怎麼辦吶。」


  嚇得穗穗忙不迭將藏了桂花的衣袖攏起來,張著嘴吃驚,可憐小丫頭因此喝了口冷風,咕咚一咽口水,緊接著就打起嗝來:「小年哥,嗝!……我們會不會挨打哇?」


  余錦年看她模樣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還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於是快走了幾步,跑到那牽馬的男人跟前,這人個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對方肩頭,只能微微仰頭去看。


  男人約莫二十歲左右,穿著件玉青色的寬袖長衣,身材筆直修長,淡色衣衫將他本就白皙過頭的面龐又減去了幾分血色。他蹙著眉似是想說什麼,唇|瓣微開微闔,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著眼睛看著余錦年,那神色彷彿是隔了層淺紗一般,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緒,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時天光微沉,愈顯得桂樹飄香,靜謐之間,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與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遠山薄雲之間的一抹清韻。


  余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見過許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卻沒有一人能與眼前這人一般,霞姿月韻,如玉樹修竹,清冷靜雅,說他遺世獨立地立馬就要飛仙了也不是沒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亂想,那男人綳著臉,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來打他。


  下意識間余錦年就向後退開了一步,對方手臂一頓,幾乎抬到他臉邊的手就那麼停住了,而後才微微僵硬地緩緩放下。


  「抱歉啊東家,院子里的桂花兒太香,忍不住摘了幾朵。東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來前頭西城門口那家麵館來坐坐,我給東家做頓飯菜,道個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聽到面前的少年溫和地笑著如此說道。


  又見少年抬起臂來,拱手讓了個賠罪的禮。


  頃刻間,一袖桂香。


  遠處,不知是哪裡的孩子又在唱:「鴻雁來,鴻雁來,白露成霜桂花香……」


  余錦年納悶地將燜得差不多的雞從鍋里提出來,放在一旁晾乾了水分,又取來香油在表皮上塗抹一遍,抹著抹著他突然靈機一現:「莫非,他是怕我跟著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問,可看了眼季鴻的臉,又覺得問不出口,萬一這生活能力九級殘廢真的以為鍋里水燒開了怎麼辦,那豈不是顯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錦年提起刀,咔咔幾下將油光發亮的雞給切片裝盤,這時雞煮得恰到好處,骨髓之間還有絲絲紅嫩的血色,而肉卻是極嫩無比的。又架起鍋,還得熬個蘸汁兒,他拿了醬油,四處撒看。


  季鴻往前挪了一步,問:「要什麼?」


  「蝦子,」余錦年道,「還有姜。」


  季鴻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著一個盤子回來:「這個?」


  余錦年點點頭,把醬油倒進鍋里熬熱,煮沸一輪,再加入姜、酒、糖與蝦子再煮,撇去上層浮沫,做成了蝦子醬油,供白斬雞蘸食用。他夾了幾片雞在小油碟中,在蝦子醬油中滾一圈,便送到季鴻嘴邊:「試試菜。」


  季鴻輕輕彎下腰,就著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雞肉都含進嘴裡,醬油的鹹味裹著蝦子的鮮,與爽滑的雞肉一齊在舌尖上漫開,讓人捨不得咽下去。


  余錦年以為他會接過去的,沒想到這人會直接伸嘴過來吃,一時還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細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沒有絲毫的變化,急道:「怎麼樣啊?」


  季鴻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聲:「不錯。」


  真是言簡意賅……余錦年氣的把剩下兩片雞肉的小油碟塞他手裡,便打發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長借紙筆,借不到就不要回來了。」接著又自言自語似的嘀咕,「我對什麼道法長生不感興趣,還不如在紅塵凡世里賺錢有意思,當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婦兒,我才不去。」


  他說完,只見季鴻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還沒仔細看清,那人就轉身出去了。


  余錦年只得壓下心裡疑問,將餘下的兩隻雞分解,頭與骨扔到鍋里與蔥姜紅棗一起燉湯。那邊季鴻很快就將紙筆借來,只是臉色臭得很,可謂是冰凍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長是不是又與他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季鴻將紙鋪在一張方凳上,余錦年邊忙著切菜邊與他報上菜名,寫完后叫季鴻舉著給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認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羨慕就是想看,還誠意十足地稱讚道:「真好看,我要是也會寫就好了。」


  季鴻張張嘴想說什麼,忽然從外面湧進來兩個年輕小子,兩人虎頭虎腦的,道是何師傅帶來的幫廚,來與余錦年幫忙打雜的,問有什麼需要他們做的。


  余錦年猜到他倆口中的何師傅就是那位受傷的廚子,他此時正發愁季鴻作為生活殘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開交,這兩個小哥兒的到來真是幫了大忙,連忙感謝道:「勞煩二位小哥,將那席面單子拿去與主人家過目。」


  其中認字的一個立馬去了,而另一個則留下來給余錦年打下手。


  二人之間的氣氛被打斷,且那倆沒眼色的小幫廚在嘗了余錦年新做的兩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圍著少年年哥兒長、年哥兒短。季鴻臉色發沉,只好緘默下來,被擠到一邊繼續撿他的豆子,撿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內的東西,嘴角隱隱地勾了起來。


  「東子,西子。」射門外又走進來一個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後頭河裡再打些過來。」


  余錦年抬起頭,趕緊招呼道:「何師傅。」


  剛才雖然在陰陽師父那兒打了個照面,奈何當時何大利還沉寂在悲痛中,沒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將余錦年仔細打量了一番,才驚喜一聲,過去拖著余錦年的手:「你是一碗麵館的小年哥兒?」


  余錦年被他過度激動的反應嚇了一跳,點點頭:「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紅了眼圈,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位中年壯漢哭起來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勸了也不聽。若是個嬌弱女兒偎著余錦年嚶嚶哭泣,或許他還被勾出點惜花之心,可被一個肱二頭肌鼓得似包的壯漢抱著哭,那是哭得余錦年渾身難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幾顆淚蛋子,他只好撇過頭巴巴望著季鴻。


  沒等少年張嘴,季鴻便皺著眉走過來,把少年的手拽出來,撩起自己衣擺給他擦乾淨了,人攬在自己身前護著,問道:「何人?何事?」


  余錦年搖搖頭,一臉無辜:「不知道呀,不認識呀。」


  等余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銀牙。那頭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淚花,一臉可憐地望過來,只是何大利的視線還沒落到余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過來的一具身軀給擋住了,他抬頭看看,是一個面相俊美的郎君,正無甚表情地看著自己。


  何大利訕訕地退後兩步,聳聳鼻子,左左右右地探著身子去看季鴻背後的余錦年,喊道:「小年哥兒!行行好誒,有事兒求你!」


  余錦年皺著眉將菜盛出來,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又唯恐過去了再被人抱著跟號喪似的哭。所幸季鴻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開口:「講。」


  「何師傅你說,我聽著。」余錦年躲在季鴻後頭,也附和道。


  何大利終究是越不過季鴻這座頑山,便往後徑直坐在方凳上,垂頭喪氣地講來:「我有個混賬兒子,以前總不學好,跟著一幫紈絝混跡,可你說,他再混賬也是我老何家的獨苗苗不是?唉,這不是,打開春以來,這混賬小子不知道從哪裡染了病,回來就咳,日里夜裡的咳,總也不好。請來的大夫說了許多,卻也沒有定論,還有道叫我們準備後事的。」說著就要捶腿大哭,「你說我老何家就這麼一根獨苗苗……」


  一聽是病了,余錦年立刻就犯起了職業病,在腦中將何師傅家獨苗的癥狀過了一遍,立即打斷何大利的哭聲,問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來想說的不是他兒子生病這事的,這會兒聽到余錦年的問話,就突然想起聽來的傳言,說一碗麵館里的小年哥兒不僅會燒菜,還是個懂醫的。他雖然不信這般年紀的小娃能有什麼大造詣,但這幾月求神拜佛地也請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讓余錦年也聽聽了,便懨懨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爾啐痰,裡頭帶著小血絲子。」


  余錦年又問:「午後可發熱?」


  何大利仔細想了想:「這……道未曾注意,許是沒有罷。」


  季鴻垂首看向身側的少年,見他微微蹙眉,與平日燒菜時的輕鬆不同,他此刻神態端正,表情認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許多穩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余錦年心中有了些判斷,很快就從成熟穩重模式退化成傻樂呵模式,笑笑地問何大利:「那何師傅需要我做什麼呢?」


  何大利見終於扯回了正題,忙說道:「自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病了,就茶飯不思,吃什麼都沒胃口。前幾日,我家婆娘從一碗麵館買了幾隻糖餃,他竟吃得開心!後來我也想再去麵館買點吃食,這不,就被這兒的生意給絆住了腳,唉,千難萬難,這養家糊口的銀子還是得賺吶,你說是不是……誰想到,這一愁,還把自己手給剌了個口子,真是歲星犯難,我這才去向陰陽師父求了道符……」


  講道理,余錦年實在是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麼能這麼多的話,恨不能將家底兒都一股腦地倒出來,他轉頭瞧瞧一臉淡漠的季鴻,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話能勻一半給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訴完這一番苦,余錦年倒是聽懂了:「何師傅,你是想我去給貴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點頭,還補充道:「只要能讓我兒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頓,錢不是問題!」


  有錢不賺是傻子,且余錦年確實技癢,想去看看那位據說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於是點頭應允下來:「好的呀。不過我做菜有樣規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過了才能決定做什麼菜色。」


  何大利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疑義,還十分熱情地幫起忙。


  吳嬸娘家吃席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四張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滿,每桌上各一道白斬雞並紅燒土豆雞塊,一道醬燒豬肘,一碟炸魚,此外還有酸辣銀牙、蒜蓉燒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還蒸了兩屜白白胖胖的大饅頭,雖沒有多大排場,但卻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讓人看著就滿足。


  匠人們吃得滿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饃饃,可謂是風捲殘雲。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過於是有陰陽師父的那桌了,道長拿捏著道門中人特有的矜貴,搞得同桌的吳嬸娘夫婦也怕失了顏面,只能望菜興嘆。


  期間余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長拉住好一通說,卯足了勁想將余錦年這塊老牆角給挖到他們山門上去。季鴻見了,裹霜帶風地走出來,將余錦年拉到他自己身邊,臨走還狠狠剮了道長一眼。


  逃回廚房,余錦年便不願出去了,他將煲了一下午的雞湯重新煮沸。季鴻很配合地拿來幾隻碗一併排開,又聽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顆鮮雞蛋。此時的雞蛋都是土生土長的柴雞蛋,各個兒金黃鮮嫩,絕無污染。


  旁邊圍觀的何大利稀奇道:「這是個什麼吃法?從未見過。」


  余錦年也不藏技,笑道:「這叫糝,是北邊一種湯食,其實是剁骨碎肉熬湯而來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變化,也就有了牛羊雞鴨等不同骨頭熬制的糝湯,又據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糝和白糝,湯中也可加入麥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實一些。我所作的這道,就是白糝的一種,這糝呀,得用熱湯直接將雞蛋沖開,才能喝到鮮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進鍋里煮。」


  他說罷,便舀出一勺燙嘴的雞湯來,又高又快地澆進打了雞蛋的碗中,瞬間蛋液被熱雞湯沖開,黃澄澄地浮上來。上一世他跟著養父在老家住過幾年,常常在街頭早餐攤兒上喝一碗糝湯,配上小籠包,真是美味無比。


  此時何大利與他兩個學徒聽了,都已咽著口水,躍躍欲試了。


  余錦年在湯碗中撒上一撮芫荽,點上幾滴香油和醋,才說:「嘗嘗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來,也不顧燙嘴,沿著碗沿哧溜吸了一口,這一口將幾片芫荽葉並一抹蛋花一起喝進去,還沒來得及嚼,雞湯就順著舌頭滑下去了,他忙接連喝了兩大口,被燙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氣:「鮮,辣,香!好喝!」


  兩個學徒也拽過碗來喝了一口,也連連稱讚。


  三人各喝了一碗糝湯進肚,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哈哈,這湯喝著上癮啊!要是有點湯餅泡著吃,就更舒服了。」


  「什麼味兒這麼香?」吳嬸娘也循著味道走了進來,見幾人窩在廚房偷吃,也不惱,直大笑道,「小年哥兒,你又做了什麼好吃的,饞得他們活兒都不幹了。」說著就打發那兩個小幫廚去上菜。


  吳嬸娘好心道:「年哥兒,你也勞累了一下午,也隨著到外頭去吃點兒罷?這群饞嘴的在席上都吃高興了,正喝酒呢!」


  余錦年溫和一笑:「不了,謝謝嬸娘。我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場面,我就撿著這些用剩下的菜隨便吃點就好。」


  「也罷。那邊檯子上有兩罐嬸娘腌好的壇辣子,你待會走時別忘了帶上。」吳嬸娘也不勉強,又聽外頭自家男人叫喊著再弄點酒水,忙從袖中掏出銀兩交於余錦年,緊接著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錦年掂了掂小銀錠,心裡盤算著什麼時候才能開上一家屬於自己的醫館。不過話說回來,他之前幾月也忙著賺錢,怎的就沒見有這樣好的生意上門,怎麼這冷公子一來,什麼吳嬸娘、何師傅的,就都湧出來請著他去做菜。


  難不成,這人是財神爺下凡不成?


  他想著,也偷偷斜著眼睛去看季鴻,誰知季鴻也不偏不倚地瞧了過來,兩人視線撞在一起。男人朗眉鳳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著人往裡鑽,好半天余錦年才回過神來,拍著胸脯大呼好險,他竟盯著一個男人的眼睛看了這麼久!

  季鴻問道:「怎麼了?」


  余錦年氣道:「餓了!」


  季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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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簡單地吃了點,各喝了一碗雞湯糝,吃了幾片余錦年現炸的雞蛋饃片,雖吃的簡單,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錦年舒服地伸了個攔腰,見外頭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東西,將吳嬸娘送的壇辣子裝進籃子里,準備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鴻忽然將他拉住:「等會。」


  「嗯?」余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鴻拿著一條手巾浸濕了,疊成整齊方塊,又一隻手將他下巴捏住輕輕抬了起來,離得越來越近。他一時錯亂,腦子裡閃過了什麼奇怪的東西,語序不清地問道:「做、做什麼……」


  季鴻一頓,便又繼續將手巾一角覆在余錦年臉上,一點點擦去了他臉頰上的爐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動著雙眼,纖細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鴻心裡扇出小小的旋渦,他借著給人擦臉的機會,偷偷摸了一下,那雙小蝴蝶撲的一下闔起來,緊緊地趴在那兒不動了。


  「好了。」季鴻放下手。


  余錦年扭頭:「那、那就走吧!」說著悶頭朝前,哐嚓被廚房的門框給絆了一跤。


  似乎是極其輕微的,他聽見季鴻在背後笑了,像是無波無瀾的湖面上盪起的一絲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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