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鵝酥捲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60%,此為防盜章 玩鬧夠了, 余錦年就找出個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進去晾曬,穗穗見了也站到邊上, 學著余錦年的樣子提著袖子,嘩啦啦往裡倒。
看著兩個一大一小的孩子似親兄妹一般和諧,二娘心中甚是欣慰, 一會兒, 又突然想起什麼來,出聲道:「燕子巷裡確實有一棵桂花樹,是以前程伯家裡種的,不過前兩年, 程伯二老都先後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來。」
想到今天在那門口見到的陌生男人,余錦年不禁問道:「那院子是無主的?」
二娘說:「誰知呢?若是無主的,早年官府也該打發人來收拾了,可這麼些年過去了,那院子依舊是那樣,也沒有人動,想來還是有主罷?」
一會兒是沒主一會兒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確實是要進院的意思, 余錦年有些摸不著頭腦。話說, 那院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鄰家小院, 聽二娘說,原東家程伯以前是給一戶大戶人家做下人的,後來年事漸高,便辭了主家回到家鄉來,添了這處房子養老,還給人做了幾年賬房先生,老先生為人和善,且見多識廣,很得街鄰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裡從沒見過有什麼親戚來,以至於後來二老無病無疾地去了,還是街坊給操辦的白事。
如此說來,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著,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著眼睛問:「小年哥,晚食吃什麼呀?」
余錦年回了神,心道,罷了,反正他已邀請那男人來吃賠罪飯,若晚上他真來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個清楚了;若他不敢來……也就當是給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這說到了吃食,余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給人賠禮道歉的,飯菜總不能太搪塞了,得顯出點誠意來才好說話,可也不能太鋪張,他又花銷不起。
思來想去的,他漸漸在胸中擬定了一套菜單,當下便檢查食材準備了起來。
穗穗自告奮勇地想要幫忙,余錦年看她眼神真誠無比,一對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彷彿是說「我一定不會裹亂」,於是給了她幾朵又大又肥的新鮮側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頭聽話地搬了張小杌子坐在門口,還真像模像樣地干起了活。
余錦年也拿了個筐,剝起蒜來。
期間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幾眼,終於耐不住了,抬著小臉問他晚上吃什麼。余錦年心笑原來幫忙是假的,來刺探軍情才是真的,於是張口飛快地念道:「珍珠肉圓、如意香乾、五彩桂花翅、蒜香黃金瓜,配三鮮側耳湯,還有元寶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聲口水,感覺更餓了,她咂著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聽呆了,又忽地站起來跑向二娘的房間,「娘,娘!穗穗告訴你件大事!」
說話間,余錦年手頭的蒜也剝好了,各個白胖飽|滿,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廚房起鍋起灶,至於穗穗向二娘彙報晚上要吃「鎮柱油圓」和「陸姨香肝」的事兒,他可就管不著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黃金瓜」。
所謂黃金瓜,就是南瓜,因過油煲熟后色澤金黃而為名,聽這菜名便知裡頭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溫中健胃,南瓜能補中益氣,他想起在桂花樹下遇見的男人,雖是有謫仙之姿,但委實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彷彿沒什麼溫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測他許是有脾虛氣弱的不足,於是就擬出了這道菜。
這道黃金瓜須得用瓦罐焗著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塗上一層油,然後將白胖蒜瓣丟進去鋪作一層,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葉和蔥段薑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調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後才將切成船兒狀的連皮南瓜瓣反鋪進砂鍋里,再加入鹽醬和少許的水。
這是最廢時間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轉小火慢煲。
灶間熱氣騰騰,余錦年臉頰也燒得紅撲撲的,他抬手擦了擦兩鬢的細汗,繼而著手處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將洗凈的雞翅槌一遍,這是為了翅肉入口時更加有彈|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銼個口,將裡頭的骨頭一點點夾出來,製成了無骨翅,放在一旁用醬和糖腌製片刻,準備做五彩桂花翅。
這道菜是上一世余錦年在小吃街嘗過雞翅包飯後自己研究出來的,無骨雞翅囊糯米飯雖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時就感到有些油膩礙胃,他回到家后便著手對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將裡頭的糯米飯變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膩一些。這裡菜丁就是手邊有什麼便切什麼,余錦年選了胡蘿蔔、黃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過水一焯,與今日新采來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無骨雞翅裡頭。
余錦年捲起兩側袖子,正要將翅入油鍋,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小跑聲。
穗穗慌裡慌張地衝進來,嘴裡匆忙喊著:「糟了,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余錦年疑惑。
穗穗指著前堂:「兇巴巴的那個人!」
余錦年一聽,便下意識以為又是什麼鬧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畢竟這事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那是之前,二娘在這麵館里還賣些便宜酒水的時候,有個無賴流|氓酗酒鬧事,調|戲二娘,還跟當時的堂倌打了一架,險些鬧到縣衙去,後來二娘心有餘悸,直接將酒水生意停了,改只賣面。
還沒到前堂,就聽見原本應該熱熱鬧鬧的門面頗有些鴉雀無聲之意。
余錦年心裡納悶,這是來了個什麼厲害的人物,手下同時挑起了隔簾。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個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肅,彷彿自己並非身處一家寒酸的小麵館,而是端坐在什麼高檔茶樓上,等著人伺候一般。又因他這姿態與麵館格格不入,簡直下一秒就要站起來砸場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紛紛躲遠,生生在這位美男子周圍造出了一條隔離帶。
「……」余錦年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但既然是客,又豈有不迎的道理,於是微笑著走了出來,「你來了?」
男人聞聲冷冷地抬起眼睛,輕輕掃了眼少年臉上的那團奇怪的紅暈,隨後烏羽似的長睫便緩落下去,半晌才應了個低沉的「嗯」字。
他人雖然冷了些,嗓音卻很是和煦,余錦年站在他桌旁,無話可說了一會兒:「……那個,有些早,菜剛下了鍋。」
男人沉著道:「不早了,已酉時過半。」
「……」余錦年又無話可說了一陣,他面上靜靜的,心裡卻忍不住哀嚎,這人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喜歡把天聊死?隨便寒暄兩句會要了他的命麽?
麵館的每張桌上都擺有一套粗瓷茶具,因來往麵館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壺中茶水是溫是涼的也沒幾個人在乎。此時男子伸出手來,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輕碰了碰茶杯,見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錦年看他兩手半藏在袖中,十指當真是白皙修長,指間有個並不起眼的筆繭。眼下天色漸晚,雖有露氣瀰漫但還不算太涼,這人卻比下午初見時多加了一件深煙色的披風,讓余錦年這等小火爐體質的人看了頓覺悶熱。
他躬身將冷掉的茶壺取走,和氣道:「稍等一下。」
於是轉進廚房重新沏茶。
經過後院時聞到晾曬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氣,便靈機一動,捻了把桂花進來,又從之前鹽漬的小罐里取出幾顆梅子,一併放到茶壺中注入熱水,闔上壺蓋悶上少許。
湊這個閑暇,他將囊好餡兒的脫骨雞翅入鍋且燉著,又將南瓜瓦罐下的火減緩了,才抱著茶壺出去。
他一撩開隔簾,正正對上男人的視線,好似這人自他走後就一直盯著這個方向,期盼著他再次出來似的,讓余錦年有一瞬間感覺到一種莫名的不好意思來。
但這種誤覺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腦殼,也許人家只是在看隔簾上的花紋呢。
余錦年將熱燙燙的茶壺放在男人手邊,笑了笑說:「很冷吧?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飲一些既能暖腸也能開胃。」頓了頓,又繼續說,「下午時候實在是冒昧了,摘了東家的桂花。原是家裡丫頭年紀小,吵著想要兩朵,這不,已經罰過她了。」
他輕笑著,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鍋扔到了穗穗頭上,躲在帘子後頭偷偷窺望的穗穗簡直要氣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誰兜了滿滿一袖子的花兒!
男人望著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對他所說的話始終無動於衷,讓余錦年好不尷尬,他幾乎要忍受不了這種奇怪的氣場,將要起身逃跑時,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問道:「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余錦年站住腳,眨了眨眼回答:「余錦年。年年有餘,錦繡華年。」
「……錦年。」男人將他的名字在唇齒間慢慢碾磨一陣,驀地一笑,「好名字。」
余錦年瞪著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麼意思。
「在下季鴻,北方人士,到此地是為拜訪一位世伯,他本應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門緊鎖,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東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著熱氣騰繞的茶杯,眼角輕輕翹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顯得他容貌昳麗,讓人無端覺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余錦年傻站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答話,心裡暗自懊惱自己一個「二十八歲」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個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說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鴻點頭:「正是。」
余錦年低頭道:「先生節哀,程伯二老早年間就已駕鶴去了。」
季鴻聽了也沒什麼反應,只闔上了眼不言不語,待到杯中花茶漸漸冷透,他才衣袖微動,道了聲「打擾」就起身要走,搖搖晃晃的,連玉色袖角撩進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錦年看他奇怪,總覺得心中不安,沒等他邁出第二腳,就伸手將他拽住了。
男人回過頭來,很是不解地看著他,眉心輕輕皺著。
余錦年仍是沒有鬆手,固執地說:「既然來了,不若留下來吃頓晚飯罷?菜已經在鍋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說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東家了,我們摘了院里的桂花,理應賠罪道歉的。」
話頗有些強詞奪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鴻卻動心了。
見男人終於點了點頭同意留下來,余錦年也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臉,囑他「在這裡不要走,等會菜就燒好了」,說著又給他添上熱花茶,才回到后廚忙活去。
季鴻坐在桌前,感覺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聽了少年的話,當真留下來吃飯,只是腦海中不禁想起少年臨走時那雙彎彎的眼睛,很是親切可愛,就有些不忍拒絕。他兩指端著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確如少年所說,梅子的酸甜中摻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氣,入喉很是溫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飲了熱茶,他愈加感覺睏倦了,加之因這一壺桂花梅子茶又憶起了過去,就似揭開了寒夜中的一道風口,整個身體都變得沉重寒冷起來,只好將頭輕輕倚靠著旁邊的牆壁,勉強讓自己閉目養神。
這祭月也是有些規矩的,要設香案,點紅燭,擺上月餅、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貢盤,西瓜要切成蓮花瓣的形狀,月團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齊齊的份數,還有團圓飯、敬月酒,總之是很忙的。
季鴻看他跑進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沒得閑,於是在櫃檯邊將又一次跑出來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溫棗茶:「這會兒也沒多少客了,累了就歇會。」
余錦年早就渴了,捧著茶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鴻,你來后廚,給你吃好吃的!」
他說的好吃的,是上午忙裡偷閒蒸的山藥茯苓包子。
二兩山藥粉與二兩茯苓粉,以井心水調成麵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與油脂攪拌均勻,晾涼作餡兒,之後發麵做皮,包成包子,能夠健脾胃。
季鴻剛隨他走進廚房,手裡就被塞了兩個熱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瓏,鬆鬆軟軟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膩,配上少年親手沏的龍眼茶,妙不可言。
余錦年一份份地用油紙將月團包裝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時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鴻問。
「唔。」余錦年閉著一隻眼,試圖這樣能舒服一點,「沒事,有點酸脹,應該是昨晚沒睡好。」
季鴻沒回應,躬身舀了盆熱水,將雙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乾后,迅速繞到余錦年背後,捂住了他的雙眼,以掌心輕輕地揉了揉:「這樣會舒服一些。」
余錦年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動。」
也許是這兩個字斬釘截鐵,很有威力,之後他就安靜了,老老實實站著,享受季鴻的眼部按摩。
「少時見家中二哥常這樣做,很是有用。」季鴻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余錦年是個好奇寶寶,大夏朝與他而言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迷庫,等著他去探索發現,但這也僅限於衣食住行和風土人情,至於人家的是非,他向來沒有挖掘探究的愛好。不過於余錦年而言,季鴻卻是個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帶著一身的謎團。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季鴻對二娘說的那番假話,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與家人失散,早該廣布消息去四處尋親了,而不是死乞白賴地留在麵館里,像個躲起來的烏龜。
就像那位只聞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鴻的夢囈中出現,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這還是季鴻第一次與他說起二哥的事來,余錦年就忍不住想搭個話:「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離家……不過,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團圓節,好歹也該回家吃個月團,見見你那個二哥?」
「月團在哪裡吃都是一樣。」季鴻道,即便回去,也不過是與下人小廝們分月團罷了,更何況,「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錦年脫口而出:「那你要一輩子藏在我這裡呀?」
少年似乎睜開了眼,睫毛似小蟲一般蟄著他的手心,季鴻突然升起一些躊躇來,下意識手一緊,余錦年的脖子又不是鐵做的,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聽見他幽怨地說:「……季某病還未好,余先生不給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緊,余錦年臉色憋得發紅,心道這是懷柔不成改刑訊了么,忙伸手胡亂拍打著季鴻的胳膊:「給治給治,治一輩子!頭要斷啦……」
季鴻這才滿意,鬆了松力道,不過手仍捂著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颳了幾下,軟軟的。
「年哥兒?」
一個花衣圓臉小廝闖進后廚,一打眼見到裡頭兩人又摟又抱,一個激靈背過身去:「哎呀!打擾、打擾!」
這小廝也是被人牙賣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賣給了蒔花苑,因姿色不佳,後來輾轉到了倚翠閣,雖也見識了不少顛鸞倒鳳之景,到底是年紀小,看見兩個男人黏糊在一起還是紅了臉。倚翠閣管他倆剛才那姿勢叫啥來著……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後,姑娘在前,姑娘們都身形嬌小,仰起臉來正好能與恩客親上嘴兒,屆時嘴裡含一口玉液甘漿,以口相渡,纏繞綿綿。
余錦年忙扒開季鴻的手指頭,看見那小廝躲在廚房門外:「找我什麼事?」
倚翠閣有規矩的,閣中恩客行事尋歡的時候,他們是不能直視客人的,進出都要垂著眼睛。那小廝也不敢回頭,小聲道:「倚翠閣叫我來問問年哥兒,雪俏姑娘定的月團好了沒有……」
季鴻一鬆手,就讓余錦年跑了出去,將做好的各色小菜並彩色月團一齊裝進食盒裡,交給小廝。
小廝偷偷瞧了余錦年一眼,又順著地上陰影看見了廚房裡一雙墨緞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過神道:「小的還要去城東姜府,可否勞煩年哥兒送到倚翠閣?」
「這……」余錦年見他也一臉為難,只好應下來,「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廝走了以後,季鴻臉色暗沉地走出來:「要去倚翠閣?」
余錦年:「是啊。」
他拎著食盒要走,被季鴻扯了一下:「還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閣?要是半路暈了,還得我去救你。」余錦年不知道他糾結個什麼勁兒,再說了,季鴻這樣貌,指不定還沒進倚翠閣,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館子的姑娘半道兒給截走了,「我腿腳快,去去就回!」
「……好罷,小心一點。」季鴻說道。
看著余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鴻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諳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閣,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又或者被人強取豪奪……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體不爭氣,走不了遠路,季鴻噼里啪啦撥著算珠,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少年回來了沒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諳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錦年挎著食盒,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倚翠閣中,新奇地四處亂看,試問哪個男人不想見識見識舊社會的紅燈區呢?
倚翠閣中已是群芳鬥豔,笑語歡聲,進了大門,是一個寬闊的廳堂,當中有一方歌台,紅綢彩羅從高高的樓頂垂下來,如煙雲纏繞,映得眼前一片萬紫千紅。
青|樓妓館不比其他營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間,才是笙歌曼舞、醉生夢死的好時辰。但這也並不代表白日沒有生意,正比如此時,歌台上兩個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戲,其中一個裝扮艷麗華貴,而另一個則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儘是些來喝香茶艷酒打發時間的公子哥兒,不睡覺,只聽曲兒,摟著個花娘聽得痴痴如醉。
曲聲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錦年暈頭轉向。有幾個才起的花娘路過,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兩條大|腿若隱若現,他看過一眼,心中冒出的念頭竟是:不過如此,也沒見得有多好看,就這腿,還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這肌膚,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囁囁吐槽,這時清歡小娘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伸手扯住了余錦年的袖子,嬌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這兒呢!」
余錦年向後一跳:「清歡姐姐。」
「你叫誰姐姐!」清歡佯裝生氣,「再叫錯把你扔出去!」
「我錯了,可饒了我吧!」余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上了二樓,二樓更是軟玉溫香,連闌幹上也纏著綾羅綢緞,掛著小小的鈴鐺,人走過時帶動綢緞,就能聽見叮鈴鈴叮鈴鈴一陣細鈴兒響。他隨著清歡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進了一個房間。
「雪俏姐姐在裡頭呢,快進去罷!」清歡將他推進去,邊笑邊說,「雪俏姐姐,這就是年哥兒了。」
余錦年一抬頭,看見一層紅粉紗羅後頭坐著個女子,身上披著條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鄭牙人家門口見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禮,余錦年才反應過來,忙將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層的月團和下層的小菜,一一介紹開去。
雪俏笑起來:「以前從沒見過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團。」
一旁清歡嘗了一塊,歡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個。」
雪俏笑她客人還沒走,就先吃上了,又說:「年哥兒做的東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後吩咐清歡倒茶來,給年哥兒解解乏。
看來她還沒忘了那天余錦年送她果脯的事兒。
余錦年自打認出雪俏就是鄭牙人未贖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團那麼簡單,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來,聽聽雪俏想說什麼。
雪俏房間敞向極好,手邊就是一扇雕鏤大窗,推開窗葉就能欣賞樓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著清茶聽了兩句,卻也不說話。
這茶喝得也忒尷尬了,余錦年只好先開口:「敢問雪俏姐姐,樓下唱的是什麼呀?」
雪俏姑娘肌膚勝雪,眼睛很溫柔,卻是擔不住一個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邊的清歡更加俏麗活潑,她對余錦年說:「這曲叫連理枝,新排的曲兒呢,年哥兒也喜歡聽?」
余錦年單手托腮,看著樓下姑娘衣單裙薄,毫無春心萌動的感覺,只覺得好冷:「這唱的是什麼故事?」
清歡與他一同趴在窗闌上往下看,羨慕道:「書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惱起來,「不過都是假的罷了,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兩廂情願,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樣好命。」
余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誰?」
清歡訝然:「小哥連子禾居士都不曉得?就是當今貴妃娘娘呀!」
她兩手捧著腮,與余錦年講起這樁流傳甚廣的帝妃佳話。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裝,捏了個假姓名,去游元宵詩會,竟與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燈謎來,一時比得難解難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識,一見如故,遂交了個詩墨之友,便常常相約在文人間的詩文茶會上,以筆交心。
後來機緣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驚訝之餘對小姐一見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對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兩心相悅,本該就此成就一段佳話,那小姐卻計上心來,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詩,一個「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揚長而去——竟是讓公子來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這小姐脾氣倒是有趣,余錦年忍不住來了興緻,追問下去:「後來呢?」
清歡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後來,陛下的納彩制書就宣到了酈國公府上了呀!原來,那公子竟是當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難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寵|冠天下的季貴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個「季」字?」
余錦年一愣,納悶道:「等等,酈國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歡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貴妃,酈國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兒,你莫不是從哪個山洞洞里爬出來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錦年:……季鴻這個大騙子!
等等,他為什麼要騙我酈國公家姓王?
然而鮮有人知,余錦年其實並非余家血脈,只是個被人遺棄在寒冬臘月里的將死孤兒,是養父余衡將他撿了回去,待他關愛有加,一身家學醫術也是與他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壽綿長,然而命運之不公卻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錦年自己剛在醫界打拚出了一點成績,站穩了腳跟,就被診斷出了惡性腦瘤,無論他如何頑強地想要活下去,等待著他的都將是一命嗚呼;而他的父親,一生志在岐黃之術,斐名全國,卻在余錦年的病房門口被病患家屬失手誤傷,倒在了他兢兢業業了一輩子的崗位上。
余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親搶救無效去世的當晚,也因顱內壓過高誘發腦疝而昏迷,最終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絲一毫,可當他抱著遺憾和懣怨閉上眼睛的時候,命運突然強拉硬拽著,將他送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趕時間無心撞倒了一個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腳就咒罵他「親緣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來,倒是都一一應了,真可謂是報應不爽。不過也正因他「親緣寡淡」,在世上沒什麼牽挂,所以在哪裡生活對如今的余錦年來說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去哪裡都一樣,如今換了個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許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並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給自己平添苦惱,很是隨遇而安,既是老天賞了,又怎能白白放棄?因此經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釋然了,眼下就當是一切歸零,重新來過吧!
余錦年縱然是想重操舊業開個醫館,無論如何也要將余家家學傳承下去,奈何手頭沒有本錢,大夏朝對醫藥之流又極重視其門第,他這樣不知出處的毛頭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開堂坐診,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當下頂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攢錢了。
好在上一世,養父余衡為了撫養他單身多年,家中沒有女主人,這反而令余錦年練就了一身好廚藝,烹炸煎煮樣樣精通,閑暇時還會收羅些葯膳方子,幫父親改善伙食、調養身體,這便給了余錦年在這信安縣、在這「一碗麵館」里站穩腳跟的機會。
葯膳么,既然和葯沾著個邊兒,也就不算是違背自己心意。
他正這麼想著,只聽得灶間熱水「咕嚕、咕嚕」的響起氣泡,遠處又有人高聲喚著「小年哥兒,小年哥兒!來碗面!」,余錦年才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忙快手快腳地兌了一碗雜醬面,給前堂送去。
這麼前後跑了幾次堂,收了幾回賬,之前用來做「梳兒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後便是擀麵,將麵糰搓成一指長二指並寬的短條,整齊地碼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麼,連忙跑回房中,皺著眉找起東西。
一個穿著鵝黃粉蝶裙的小丫頭打窗前經過,見余錦年手裡握著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廚房去,兩眼不禁一亮,知道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邁著兩條小短腿噠噠噠地跟了上去。
這牛角梳是那日一個貨郎忘記帶銅板,留下抵面錢的,徐二娘用不著,便送給余錦年了,還是嶄新的一把,此時用來做梳兒印是再合適不過了。不然,總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帶著頭油的酥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