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糯米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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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已大亮, 一碗麵館也已下板多時, 季鴻站在前堂,忽聽見後院有少年的呼聲,以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拋下新進門的食客,向後迎去。
撩開隔簾, 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單薄的余錦年。
少年頭也未梳, 衣也未披,興沖沖問道:「周公送我的神物, 吃了能長生不老嗎?」
季鴻定睛看向他手裡的東西,頓時臉色微暗, 無甚表情道:「胡說什麼周公。」緊接著便拽住余錦年的手將他推回房間,打開衣櫃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錦年順從地把手伸進袖子, 笑眯眯地說:「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著了以後, 你是不是跟我說話來著?」
「沒有。」季鴻一派淡然。
「嘿嘿。」余錦年笑道, 「謝謝你。」
季鴻自知被拆穿了, 也不多說,微微抿唇:「出來吃點東西吧。」
說到吃東西,余錦年才想起來自己睡到日上三竿, 早已錯過了開業準備朝食的時間, 頓時痛心疾首, 對他這種窮苦百姓來講,晚起一個時辰都是損失啊!
余錦年惆悵地推開門,就聞到一股別樣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熱熱鬧鬧,碗筷交錯之聲絡繹不絕。他驚奇地跑到前面去,發現今日來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還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噴噴的米粥。
「店家,結賬。」一婦人揚聲喚道,她一手領著兒子,一手摸出幾枚銅錢。季鴻撩開隔簾走過去,那婦人付了錢,抬頭見是季鴻,登時耳頰粉紅,柔聲細語道:「季先生,今日怎麼是你呀,小年哥兒呢?」
「他就來。」季鴻數出六枚銅板,將多出的一枚還給她,「你多給了一枚。」
「誒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婦人低頭笑了下,笑得那叫一個溫婉賢淑,才伸手去接錢。
這哪是不好意思,這分明是故意給錯的!
余錦年憤憤地盯著那婦人離開,才一錯眼,季鴻便端出一份粥來,隨風飄出之前所聞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嘗了一口,入口除了濃郁的米香之外,又隱隱有著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這是什麼?」
季鴻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葉烹制的粥湯,以粳米為主,配有綠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夠飽腹充盈之物。這粥是將陳茶入水煎湯后,加入粳米與果仁小火熬制,燉至軟爛盛出,煮得水米豆類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氣之外,又添了許多雅緻風味。
以前吃不下東西時,季鴻便會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從書上看來的,但往常有小廝替他烹煮,他自己卻從未親自動手嘗試過,早上見余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將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麵館」有粥無面的景象。
這碗茗粥溫得恰好入口,雖熬得有些不盡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夠稠滑,但就季鴻的水平來說已經是感天動地了,余錦年飛快喝完,點頭道:「這個好喝,以後可以加入我們家的豪華套餐里了!」
「豪華套餐?」季鴻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歡喝就好。
余錦年笑起來:「以後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廚房抓緊時間做面,早飯雖說讓季鴻用一碗茶粥給糊弄過去了,接下來一天的生意卻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麵館之所以只賣面,其實是因為開店的徐二娘只會做雜醬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錦年來后,麵館里已漸漸多了許多菜品,雜醬面已不能滿足余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將店面擴大。
不過這是后話了,當下要務,是先將何家的葯膳做好。
既然已診出何二田是陰虛咳嗽,這治法便得是養陰清熱、潤肺止咳,余錦年出門買了材料,一回來就鑽進了廚房,至季鴻進來時,他正搗鼓一袋柿霜餅。
成熟柿子剝皮來曝晒,月余成餅,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綿軟甘甜的柿餅,而餅上那層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歸心、肺、胃經,有清熱潤燥化痰之功。
他還順路買了許多葡萄,洗凈后就讓穗穗拿去了一盤,他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也給剛進門的季鴻塞了一顆。這時的葡萄雖酸甜可口,但籽卻很多,余錦年兩手都忙著,正愁葡萄籽往哪裡吐,季鴻將手伸過來:「幫你扔掉。」
余錦年僵住片刻,實在是沒勇氣吐季鴻手裡,於是喉嚨一滾,硬生生將籽吞下去了,乾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養顏……」
季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男人臉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錦年晃晃腦袋,趕出這種奇怪的想法,他一邊洗著薏米和山藥,將方才出門聽來的新奇事說給季鴻聽:「話說我今日去平康葯坊買藥材,恰好碰到縣令府里的兩個大丫鬟也去抓藥,她們說……唔,這顆有點酸,旁邊那個,那個紫的好吃……」
季鴻又掐了一顆葡萄餵給余錦年,他嚼吧嚼吧連皮帶籽一起吃了,又繼續說:「聽聞京城酈國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連御醫也瞧不好,當今聖上下令尋民間聖手,賞金百兩,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嗎。」季鴻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是呀。」余錦年點點頭,「縣令為此,正派人四處尋訪名醫。」
季鴻又是嗯一聲表示聽見,就完了。
余錦年自討沒趣,只好低頭將切碎的山藥與薏米一起,搗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爛時投入打碎的柿霜餅熬化,這是第一道葯膳,名為珠玉二寶粥,其中山藥薏米補脾肺卻不膩胃,並柿霜甘涼潤肺,合用有補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陰虛之證。
第二道葯膳叫「水晶桃兒」,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飯甑里蒸熟,然後碾碎與柿霜餅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涼食用,可補肺益腎,金水相生。
然後他便吩咐季鴻,將旁邊稱好的等量天冬、麥冬放在藥罐里上水煎濃,最後入煉蜜再沸,涼后封罐,以匙剜服,這就是第三道葯「二冬膏」。
三道葯做完,他回房取來筆墨,托季鴻將他今天做的這幾道葯膳方子寫下來,好叫以後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來吃,當然,這「診金」也是要按方來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寶粥,水晶桃……」余錦年念著,看季鴻一筆一劃地寫著,他突然話音一轉,問道,「誒,酈國公聽說是當今貴妃的娘家,真的么,酈國公家姓什麼?」
季鴻筆下甚穩,眼也未抬,雲淡風輕道:「姓王,許是真的吧。寫好了,你過目一下。」
「就算讓我過目也……」余錦年粗粗掃了一眼,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認識字啊!
「年哥兒?年哥兒!」
這時打前頭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穿著粉顏色的羅裙,嬌俏可愛,頭上扎著叮鈴鈴的步搖,站在櫃檯旁四處張望,一聲聲「年哥兒」叫得嬌滴滴的。
「煩請問一句,小年哥兒在不在呀?」小丫頭又躬著身子,朝臨近一位吃面的漢子詢問。那漢子是縣中出了名的單身漢,人挺老實就是不會掙錢,所以至今還沒討著老婆,他正嘬著一口面,眼見面前掃過來半片細膩白皙的胸脯,頓時漲紅了臉,差點噎著。
其他人紛紛打趣這漢子,問他何時娶個婆娘啊,何時懷個小子啊,要不要給他說個親什麼的,連那小丫頭也不禁捂著嘴笑起來,說得這漢子連連搖手,紅著臉叫他們可別亂說了。
鬧了幾句,有人看了那小丫頭一眼,奇道:「喲,這不是倚翠閣的清歡小娘嗎?怎麼在這來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歡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誰念你了,快起開。我來找小年哥兒的。」
余錦年放下藥膳方子循聲往前去,聽得幾聲嬌嗔打鬧之語,再掀開帘子,便看見了那引起鬨鬧的正主,又聽方才有人喚她清歡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數。
小娘是信安縣人的習慣叫法,指得是勾欄里那些尚未開臉的小妓們,她們往往會跟在當紅的妓子身邊學習琴棋書畫,以及床笫之間那些事兒,待到了時候才會正式掛牌,出闌接客,因為年紀尚輕,所以常被信安縣人稱作小娘。
只是,倚翠閣的小娘來找他做什麼?
「請問小娘,是找我?」
余錦年方才幹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還沒放下來,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來,清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沒發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臉上就挽出一個清麗可愛的笑容:「見過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麼事?」
清歡抿著唇笑道:「小官人名聲遠揚,我家雪俏姑娘聽說以後,也想嘗嘗您的手藝。這不,后兒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請年哥兒明日做些蓮蓉月團,並幾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閣?」
余錦年:「蓮蓉月團?」
「是的呀!」清歡眼角抹著一勾紅砂,笑起來很是嬌俏。
這倒不難,反正就算沒有清歡來點,他也是要做些月團拿來賣的。這些姑娘們雖身處青|樓妓館,卻也是風華正茂的妙齡女兒,只是想在這團圓之夜吃個月團而已,余錦年又怎能狠心拒絕,不過是多往倚翠閣跑趟腿罷了,算不得什麼麻煩事。
他這廂應承下來,季鴻見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來。
清歡方要從袖子里摸銀粒,打眼看見季鴻,轉而從頭上拔下一根銀步搖來,笑著上前,插到季鴻胸|前的衣縫裡,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氣度不凡,叫清歡好生歡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來倚翠閣玩一玩?」
「不要!」
「不必。」
兩人異口同聲。
清歡一愣,愈加笑得如銀鈴般,掩嘴嗔笑道:「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來倚翠閣享受罷,好酒好茶,好歌好舞,這裡都有。」
余錦年轉頭從季鴻胸|前抽走那支步搖,還給清歡:「抱歉,一碗麵館只收現銀!」
季鴻也不說話,只眯著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歡噗嗤一笑,將步搖重新插回頭髮,掏出銀子遞給余錦年,「只是說笑,年哥兒莫往心裡去。」
定下月團,清歡又朝季鴻拋了個媚眼:「公子,清歡在倚翠閣等你呀!」之後施施然邁出店門。
余錦年攥著銀子,他見季鴻一眼不瞬地望著清歡背影,有種想將銀豆子扔回清歡小娘臉上的衝動,每天那麼多借著吃面來偷看季鴻的,可就屬她膽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窯子!
二人回到廚房,余錦年手下揉著麵糰,一會兒看一眼季鴻在幹什麼,話說回來,清歡確實挺漂亮的,再過兩年張開了定是個美人。他看季鴻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難不成也在想那個清歡小娘子?終於忍不住道:「那個……」
「嗯?」季鴻抬起眼來。
余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體不好,那種事,咳……最好不要太頻繁……」
季鴻納悶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顆葡萄喂余錦年嘴裡,眼中顏色微濃:「沒人要去。」
余錦年巴巴嚼著葡萄。
「不過你要是想去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季鴻認真地思考說。
「咳咳……」余錦年好險嗆到,他說什麼,一起去逛窯|子?
季鴻忙撫著余錦年的背幫忙順氣,少年的脊背筆直清瘦,隔著洗得發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裡面少年肌膚的火|熱溫暖,他手停在余錦年的後頸處,輕輕捏了捏,若有似無地笑道:「說笑的。」
余錦年:「……」
夭壽了,冰塊真的成精了,都會調戲人了!
余錦年提起刀,咔咔幾下將油光發亮的雞給切片裝盤,這時雞煮得恰到好處,骨髓之間還有絲絲紅嫩的血色,而肉卻是極嫩無比的。又架起鍋,還得熬個蘸汁兒,他拿了醬油,四處撒看。
季鴻往前挪了一步,問:「要什麼?」
「蝦子,」余錦年道,「還有姜。」
季鴻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著一個盤子回來:「這個?」
余錦年點點頭,把醬油倒進鍋里熬熱,煮沸一輪,再加入姜、酒、糖與蝦子再煮,撇去上層浮沫,做成了蝦子醬油,供白斬雞蘸食用。他夾了幾片雞在小油碟中,在蝦子醬油中滾一圈,便送到季鴻嘴邊:「試試菜。」
季鴻輕輕彎下腰,就著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雞肉都含進嘴裡,醬油的鹹味裹著蝦子的鮮,與爽滑的雞肉一齊在舌尖上漫開,讓人捨不得咽下去。
余錦年以為他會接過去的,沒想到這人會直接伸嘴過來吃,一時還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細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沒有絲毫的變化,急道:「怎麼樣啊?」
季鴻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聲:「不錯。」
真是言簡意賅……余錦年氣的把剩下兩片雞肉的小油碟塞他手裡,便打發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長借紙筆,借不到就不要回來了。」接著又自言自語似的嘀咕,「我對什麼道法長生不感興趣,還不如在紅塵凡世里賺錢有意思,當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婦兒,我才不去。」
他說完,只見季鴻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還沒仔細看清,那人就轉身出去了。
余錦年只得壓下心裡疑問,將餘下的兩隻雞分解,頭與骨扔到鍋里與蔥姜紅棗一起燉湯。那邊季鴻很快就將紙筆借來,只是臉色臭得很,可謂是冰凍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長是不是又與他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季鴻將紙鋪在一張方凳上,余錦年邊忙著切菜邊與他報上菜名,寫完后叫季鴻舉著給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認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羨慕就是想看,還誠意十足地稱讚道:「真好看,我要是也會寫就好了。」
季鴻張張嘴想說什麼,忽然從外面湧進來兩個年輕小子,兩人虎頭虎腦的,道是何師傅帶來的幫廚,來與余錦年幫忙打雜的,問有什麼需要他們做的。
余錦年猜到他倆口中的何師傅就是那位受傷的廚子,他此時正發愁季鴻作為生活殘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開交,這兩個小哥兒的到來真是幫了大忙,連忙感謝道:「勞煩二位小哥,將那席面單子拿去與主人家過目。」
其中認字的一個立馬去了,而另一個則留下來給余錦年打下手。
二人之間的氣氛被打斷,且那倆沒眼色的小幫廚在嘗了余錦年新做的兩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圍著少年年哥兒長、年哥兒短。季鴻臉色發沉,只好緘默下來,被擠到一邊繼續撿他的豆子,撿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內的東西,嘴角隱隱地勾了起來。
「東子,西子。」射門外又走進來一個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後頭河裡再打些過來。」
余錦年抬起頭,趕緊招呼道:「何師傅。」
剛才雖然在陰陽師父那兒打了個照面,奈何當時何大利還沉寂在悲痛中,沒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將余錦年仔細打量了一番,才驚喜一聲,過去拖著余錦年的手:「你是一碗麵館的小年哥兒?」
余錦年被他過度激動的反應嚇了一跳,點點頭:「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紅了眼圈,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位中年壯漢哭起來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勸了也不聽。若是個嬌弱女兒偎著余錦年嚶嚶哭泣,或許他還被勾出點惜花之心,可被一個肱二頭肌鼓得似包的壯漢抱著哭,那是哭得余錦年渾身難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幾顆淚蛋子,他只好撇過頭巴巴望著季鴻。
沒等少年張嘴,季鴻便皺著眉走過來,把少年的手拽出來,撩起自己衣擺給他擦乾淨了,人攬在自己身前護著,問道:「何人?何事?」
余錦年搖搖頭,一臉無辜:「不知道呀,不認識呀。」
等余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銀牙。那頭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淚花,一臉可憐地望過來,只是何大利的視線還沒落到余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過來的一具身軀給擋住了,他抬頭看看,是一個面相俊美的郎君,正無甚表情地看著自己。
何大利訕訕地退後兩步,聳聳鼻子,左左右右地探著身子去看季鴻背後的余錦年,喊道:「小年哥兒!行行好誒,有事兒求你!」
余錦年皺著眉將菜盛出來,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又唯恐過去了再被人抱著跟號喪似的哭。所幸季鴻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開口:「講。」
「何師傅你說,我聽著。」余錦年躲在季鴻後頭,也附和道。
何大利終究是越不過季鴻這座頑山,便往後徑直坐在方凳上,垂頭喪氣地講來:「我有個混賬兒子,以前總不學好,跟著一幫紈絝混跡,可你說,他再混賬也是我老何家的獨苗苗不是?唉,這不是,打開春以來,這混賬小子不知道從哪裡染了病,回來就咳,日里夜裡的咳,總也不好。請來的大夫說了許多,卻也沒有定論,還有道叫我們準備後事的。」說著就要捶腿大哭,「你說我老何家就這麼一根獨苗苗……」
一聽是病了,余錦年立刻就犯起了職業病,在腦中將何師傅家獨苗的癥狀過了一遍,立即打斷何大利的哭聲,問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來想說的不是他兒子生病這事的,這會兒聽到余錦年的問話,就突然想起聽來的傳言,說一碗麵館里的小年哥兒不僅會燒菜,還是個懂醫的。他雖然不信這般年紀的小娃能有什麼大造詣,但這幾月求神拜佛地也請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讓余錦年也聽聽了,便懨懨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爾啐痰,裡頭帶著小血絲子。」
余錦年又問:「午後可發熱?」
何大利仔細想了想:「這……道未曾注意,許是沒有罷。」
季鴻垂首看向身側的少年,見他微微蹙眉,與平日燒菜時的輕鬆不同,他此刻神態端正,表情認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許多穩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余錦年心中有了些判斷,很快就從成熟穩重模式退化成傻樂呵模式,笑笑地問何大利:「那何師傅需要我做什麼呢?」
何大利見終於扯回了正題,忙說道:「自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病了,就茶飯不思,吃什麼都沒胃口。前幾日,我家婆娘從一碗麵館買了幾隻糖餃,他竟吃得開心!後來我也想再去麵館買點吃食,這不,就被這兒的生意給絆住了腳,唉,千難萬難,這養家糊口的銀子還是得賺吶,你說是不是……誰想到,這一愁,還把自己手給剌了個口子,真是歲星犯難,我這才去向陰陽師父求了道符……」
講道理,余錦年實在是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麼能這麼多的話,恨不能將家底兒都一股腦地倒出來,他轉頭瞧瞧一臉淡漠的季鴻,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話能勻一半給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訴完這一番苦,余錦年倒是聽懂了:「何師傅,你是想我去給貴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點頭,還補充道:「只要能讓我兒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頓,錢不是問題!」
有錢不賺是傻子,且余錦年確實技癢,想去看看那位據說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於是點頭應允下來:「好的呀。不過我做菜有樣規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過了才能決定做什麼菜色。」
何大利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疑義,還十分熱情地幫起忙。
吳嬸娘家吃席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四張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滿,每桌上各一道白斬雞並紅燒土豆雞塊,一道醬燒豬肘,一碟炸魚,此外還有酸辣銀牙、蒜蓉燒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還蒸了兩屜白白胖胖的大饅頭,雖沒有多大排場,但卻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讓人看著就滿足。
匠人們吃得滿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饃饃,可謂是風捲殘雲。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過於是有陰陽師父的那桌了,道長拿捏著道門中人特有的矜貴,搞得同桌的吳嬸娘夫婦也怕失了顏面,只能望菜興嘆。
期間余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長拉住好一通說,卯足了勁想將余錦年這塊老牆角給挖到他們山門上去。季鴻見了,裹霜帶風地走出來,將余錦年拉到他自己身邊,臨走還狠狠剮了道長一眼。
逃回廚房,余錦年便不願出去了,他將煲了一下午的雞湯重新煮沸。季鴻很配合地拿來幾隻碗一併排開,又聽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顆鮮雞蛋。此時的雞蛋都是土生土長的柴雞蛋,各個兒金黃鮮嫩,絕無污染。
旁邊圍觀的何大利稀奇道:「這是個什麼吃法?從未見過。」
余錦年也不藏技,笑道:「這叫糝,是北邊一種湯食,其實是剁骨碎肉熬湯而來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變化,也就有了牛羊雞鴨等不同骨頭熬制的糝湯,又據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糝和白糝,湯中也可加入麥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實一些。我所作的這道,就是白糝的一種,這糝呀,得用熱湯直接將雞蛋沖開,才能喝到鮮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進鍋里煮。」
他說罷,便舀出一勺燙嘴的雞湯來,又高又快地澆進打了雞蛋的碗中,瞬間蛋液被熱雞湯沖開,黃澄澄地浮上來。上一世他跟著養父在老家住過幾年,常常在街頭早餐攤兒上喝一碗糝湯,配上小籠包,真是美味無比。
此時何大利與他兩個學徒聽了,都已咽著口水,躍躍欲試了。
余錦年在湯碗中撒上一撮芫荽,點上幾滴香油和醋,才說:「嘗嘗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來,也不顧燙嘴,沿著碗沿哧溜吸了一口,這一口將幾片芫荽葉並一抹蛋花一起喝進去,還沒來得及嚼,雞湯就順著舌頭滑下去了,他忙接連喝了兩大口,被燙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氣:「鮮,辣,香!好喝!」
兩個學徒也拽過碗來喝了一口,也連連稱讚。
三人各喝了一碗糝湯進肚,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哈哈,這湯喝著上癮啊!要是有點湯餅泡著吃,就更舒服了。」
「什麼味兒這麼香?」吳嬸娘也循著味道走了進來,見幾人窩在廚房偷吃,也不惱,直大笑道,「小年哥兒,你又做了什麼好吃的,饞得他們活兒都不幹了。」說著就打發那兩個小幫廚去上菜。
吳嬸娘好心道:「年哥兒,你也勞累了一下午,也隨著到外頭去吃點兒罷?這群饞嘴的在席上都吃高興了,正喝酒呢!」
余錦年溫和一笑:「不了,謝謝嬸娘。我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場面,我就撿著這些用剩下的菜隨便吃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