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金鈴炙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50%, 此為防盜章  夏末, 夜晚的風似在溪水中浸過一般,帶著絲絲沁人的涼意。瓢潑了一天的大雨終於在夜幕將臨時慢慢地偃旗息鼓了, 整片天空都霧蒙蒙的,陰沉壓抑,壓著人胸口透不過氣。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 但往來絡繹的食客仍是綿綿不絕。


  常都府信安縣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館子, 此時正是上客的時候。這館子開了有五六個年頭了, 信安縣人都知道,店裡只有一個外地來的老闆娘, 姓徐, 眾人都喚她「徐二娘」, 身邊帶著個六七歲的小丫頭。老闆娘模樣精緻窈窕, 時時穿著一身素色衣裳, 不知看紅了多少單身漢, 摩拳擦掌地想去撞個美人運。


  不過老闆娘開了館子沒幾年就生了重病, 聽縣裡老大夫說,這病藥石罔效,如今不過是拖著病軀等死罷了。可惜了她帶著的小丫頭, 名喚穗穗的, 機靈活潑, 甚是可愛, 眼見就要成了個沒娘的孩子。


  街坊鄰居的可憐她們母女, 閑下來了便會去館子里坐坐,吃上兩口。這說來也奇怪,這店裡別的沒有,只賣一碗雜醬面,故而取名「一碗麵館」。


  「一碗麵館」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裡頭和了雞蛋,可切寬也可擀細,煮來光滑柔|軟,吃來筋道耐嚼;這鹵也不複雜,是用臀尖肉並各色當下時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熱油將蔥蒜熗了鍋,待香味一出,便將一勺自酵的豆瓣醬和著肉粒菜粒一併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滾,菜熟了,這湯頭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時,就將這剛出鍋的湯頭往雞蛋面上一澆,最後淋些香油撒上蔥末,端到桌上時就是熱騰騰滿噹噹的一大碗,雖是簡單家常得很,但卻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開。


  小小的麵館也隨著這一碗碗冒著熱氣的面而熱鬧了起來,陸續地有不少人坐進來,有的點了一碗面先吃著,有的則僅僅守著碗麵湯,不知在等什麼。


  這時,一個少年從後堂鑽出來,看著也就十六七歲,手裡提著一盞圓圓的紅燈籠,他小跑著穿過前堂,掂著腳尖將燈籠掛在外頭,又側著腦袋觀察半天,確信沒有掛歪,才後退著進屋來。


  沒人知道這少年是打哪來的,問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聰明伶俐,模樣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歡。最重要的是他會做一手好菜,給這「一碗麵館」招攬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個懂醫的,常常能將尋常的菜飯講得頭頭是道,還會給鄉里鄉親的看個頭疼腦熱。


  眾人也搞不清楚這少年到底是誰,便隨著徐二娘,喚他一聲「小年哥兒」。


  「小年哥兒,今天又做了什麼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揚聲叫住了他,「不拿出來叫我們也看看么?」


  少年聞聲扭過頭來,迷濛著從一堆食客中認出說話的那個人來,才笑眯眯地答道:「張叔呀?今天稍稍有點悶熱,穗穗鬧著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給她做個梳兒印嘗嘗。」


  有人好奇道:「這梳兒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虛道:「做出來便知曉了!」


  說罷一躬身,從前後堂的隔簾下鑽過去了。


  堂里已不見少年身影,那姓張的食客倒顯得更加期待了,還高聲喊著:「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兒!我這肚裡可空得能撐船了!」


  引得一眾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熱鬧著,這頭余錦年已經洗過手,邁進了廚房,抬頭瞧見屋裡有個正悶頭揉面的身影,張嘴驚訝道:「哎呀二娘,你怎麼起來了?」


  這身影就是這家「一碗麵館」的老闆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確實是個風姿猶存的美人,但從臉上的瘦削蒼白卻能看出她濃重的病氣來。


  二娘笑笑道:「躺了這麼久,總不能一直勞煩你裡外操持,還是起來動動,覺得好受些。」


  「這有什麼。」余錦年挽起袖子,從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綠豆粉來,眼睛彎彎地說,「若不是當初二娘收留,現在哪裡還有小年兒我呀?幫二娘干點活不是應該的?對了二娘,我熬了些棗湯,最能補氣養血,你暇時用些吧。」


  徐二娘應聲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說來她對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錦年,數月前不知緣何昏倒在自家麵館門前,徐二娘早起開店下板時才發現,忙把人拖了進來。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無依,想留下來打個雜工,徐二娘一時心軟也就應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凈,看上去就不像是個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賭氣出走的小少爺,興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家人來尋,便只當家裡多張嘴罷了。卻沒想到少年年紀雖小,手藝卻不錯,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譜,三天兩頭就端出一盤她從沒見過的菜色出來。


  開始還只是做與她和穗穗吃,著實味道不錯,後來索性叫少年在麵館門口又支了個攤兒,早晚的賣些小食,也算是一筆不錯的進賬。這本來冷冷清清的麵館也因此漸漸地熱和起來了,甚至還有人慕名來嘗少年的小食。


  更何況少年性子溫和親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長得俊俏,笑時更是跟月牙兒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過一個早夭的兒子,若還活著,也差不多與余錦年一般大了,這更是將她深藏的母性牽扯出來,相處這數月來,早已將錦年當半個兒子疼起來了。


  想到早逝的兒子,又想及自己的病體,徐二娘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抹淚,過會兒回過神,瞧見余錦年正將一把干葉放在洗凈的蒜臼中搗碎,便又將那傷心事壓下,問了一句:「這又是做什麼吃食?」


  余錦年耐心地搗著:「這是干薄荷葉,搗碎了好和面,給穗穗做個梳兒印。」他說罷,便將徐二娘往廚房外頭推,「二娘快回去歇著吧,待會做好了讓穗穗給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著走出廚房,「不擾你了,別太累著。外頭那群饞嘴的要是鬧你,儘管往外趕就是!」


  「曉得啦!」余錦年揮揮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錦年鬆了口氣,重新回到廚房,將搗碎的薄荷葉用細篩篩過一遍,取那落下的細末來用。又稱了麵粉和豆粉各半,與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來。


  看著鬆散的麵粉一點點凝成蓬鬆的麵糰,他一直緊繃的心情反而有了鬆散之勢,整個人愣愣地發起呆來。


  他來到這裡已經有數月有餘了……數月前,他渾身濕淋淋地睜開眼的時候,是在一片亂葬崗上,周圍儘是枯骨敗肉和腐得發臭的落葉莖根,還有一隻紅眼烏鴉盤旋在他頭上,隨時等著下來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嬌貴得受不住打擊的人,對一醒來面對的這種境況除卻一開始的驚訝之外,也沒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靜下來仔細思考。因為上下酸痛,手腳無力,他不得已又在亂葬崗睡了一|夜休養生息,卻得幸夢見了些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現況。


  這身體好巧也叫余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戶余姓人家的小少爺,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嬌養得似個小姑娘,軟嫩白胖。他被托給同村的遠堂叔嬸一家照看時,才虛四歲,彼時的小娃娃連人是善是惡是香是臭也分不出來,平白叫涼薄寡淡的叔嬸一家欺負了去,被霸佔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說,還處處受著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長大了。


  余錦年穿來前,正是他這對便宜叔嬸在外欠了債,要把他賣給那惡霸債主作小|寵,他自不從,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餓著肚子逃了出來。可惜腳力弱,跑了沒多遠就被發現了,這倉皇間腳下一滑,便掉進了村子邊兒上的河道里,再撈上來時已是冰涼涼沒了氣息。


  叔嬸惡他敗事,壞了自家風水,連喪也沒發,便將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亂葬崗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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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剛穿到這具身體上的余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誰料到這一覺醒來,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軀,重活一世?

  不過他心中還有許多未竟之事,那時候,哪怕是有一丁點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願躺在這荒山野嶺里等死,更是不願再回那個沒有人味的「余家」了。


  亂葬崗一|夜過後,余錦年忍著渾身疼痛爬起來,沿著山路漫無目的地走,餓了便采路邊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飲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著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覺進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著些燈火。


  後來實在是困極餓極,才一頭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麼說,唯物的余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來最唯心的一件事,這事兒是他再次從沉甸甸的昏睡中醒來,聽到趴在他床頭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驚地叫喊了一聲「娘——」時,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確是死而復生了,且復生在一個他從來沒有聽聞過的大夏朝,復生在二八年華。


  余錦年走在中間,時而新奇地瞧著兩旁各色燈盞,他腳步一慢,便聽到身後深深的喘息。


  「季鴻?」他回頭叫了一聲。


  那喘聲一停,過了好一會,季鴻才沉沉應道:「嗯。」


  余錦年往回小跑兩步,見季鴻正停在一戶燈下,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卻仍顯得男人臉色蒼白,他將要走過去,季鴻卻挺直了脊背朝他緩緩步來。


  「走吧。」離開了那盞小燈籠,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來,他慢慢地開口,顯得有氣無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錦年定定地站在那兒,看季鴻有一隻手虛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卻被季鴻推了一把。


  少年雖看著細瘦,其實身體結實著呢,季鴻這一下沒推開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錦年也不與他打虛招,直接拉住了季鴻,借他半個肩膀靠著,兩人身量上差了一個腦袋,遠看去倒像是余錦年依偎在季鴻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兩步,余錦年拉了拉季鴻的袖子,問:「你可舒服一點?要不我們坐下罷?」他朝前頭踟躕著的何大利喊道:「何師傅,稍等一會兒!」


  季鴻垂著眼睛,神色有些沒來由的懊惱,嘴角也緊緊閉著,他鬆開余錦年將自己穩住,才想張口說話,卻先嗆出幾聲咳嗽來。之前是因為走得太急,又憋著那幾口喘,實在憋不住了才蹦出兩下急咳來,他忙躲過頭去,又用勁忍住,才道:「……無妨,快到了。」


  余錦年伸著胳膊:「那你拉著我。」


  季鴻不肯,執意要自己虛虛晃晃地走,路面發黑,他沒走兩步就扶住了牆,顯然是走不動了。


  余錦年也靠牆上,道:「那我們都別走了,今晚誰也不要看。」他是賭氣,因為自己身為醫生,明明第一眼見面時就知道季鴻身體不怎麼好,卻還帶著他走了這麼多的路,連季鴻逞強都沒看出,他只顧著何家那個是病人,卻忘了自己身後這個也不怎麼強健。


  大家都是病人,顧此失彼,真是失責。


  何大利是個直腸子,一聽余錦年這樣說,還以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時急得團團轉:「小年哥兒,這……」


  「作甚生氣。」季鴻見少年眉毛皺成了一團,本就心悸亂跳的心臟更是緊巴巴的,他搖搖頭,抓住了少年的手臂,無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


  話雖如此說,余錦年卻感覺自己支撐著的身體在漸漸傾斜,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給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經答應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麵館,先給季鴻看。


  「余先生的醫術,季某信得過。」季鴻輕輕笑了句,聲音很小,但因為離得很近,像是直接飄進了余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軟軟的。且不說余錦年如今還只是個小廚子,就算是有幾道葯膳吃食給人看好了病,也是當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這句誇讚的玩笑話卻破開了兩人方才的不愉快,氣氛又再度融洽起來。


  何大利也不禁鬆了口氣,帶著兩人邁進了家門。


  何家院落很窄,進了門便是堂屋,何大利讓兩人先坐下歇會兒,又轉身扯著嗓子去叫他家婆娘來上茶,余錦年急著帶季鴻回去,直言還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況如何。


  他叮囑季鴻:「你就坐這兒,我看完了馬上回來。」


  季鴻這會兒舒服了些,便搖搖頭,要與少年一起過去,余錦年自然又伸過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鴻,以防他再頭暈摔著。


  何大利聽余錦年在吳嬸娘家時喚這美公子為「哥哥」,便一直以為二人是兄弟關係,此時還在心裡感慨了一聲「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當初分家時候與家裡兄弟搞出來的鬧劇,簡直是難看。


  三人剛走到何二田的房門前,就聽裡頭傳出嗽聲,接著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背著木藥箱的郎中,和一個哀聲嘆氣的婦人。


  何大利也嘆氣:「一到下午晚上這會兒,就又咳起來了。」


  那婦人年紀不算大,頭上簪著一支銀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鬚簪樣式,便是一朵兒什麼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誇張卷鬚的蕊來,斜插在髮髻里,很是嬌巧。何大利能給自家娘子買這樣精緻的簪花,想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也因此,對家中獨子更是寵愛無比了。


  何家娘子見到自家男人領來兩個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個禮,猜想許是丈夫又尋來了什麼郎中。這幾月,家中來來往往不少郎中,兒子的病卻仍是兜兜轉轉好不透徹,這回見到余錦年二人,臉上也沒什麼期待,甚至添了許多麻木。


  「這位是濟安堂的妙手回春鄒郎中。」她道。


  那尖臉郎中揚起臉,從鼻子里哼出個音兒,就算跟余錦年打過招呼了。


  信安縣中有兩家名聲在外的醫堂,一個是壽仁堂,另一個則是濟安堂,兩家門堂相距不過百步,既是對家也是對手,濟安堂的鄒郎中更是以難請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鄒郎中問好,后介紹道:「這位便是一碗麵館的年哥兒,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說年哥兒會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兒不是說年哥兒家的糖餃好吃么,我這不,將他二位請來了。」


  何家娘子一聽是余錦年,這才露出笑容,只她還未寒暄,旁邊那個還沒邁出房門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過如此,嘩眾取|寵。」


  余錦年只當沒聽到,走到裡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聽得門口「哎喲」一聲痛呼,那郎中連人帶藥箱一齊翻倒在地,余錦年聞聲回頭,卻只見季鴻正收了腳,面色端正地走進來。


  「……」


  走到余錦年身邊時,季鴻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過如此。」


  余錦年失笑一聲,忙秉正態度,嚴肅地給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歲與余錦年相仿,他此時見來的小子還沒自己大,連個正眼都不願意抬,只捧著要喝的一碗葯湯,臉色發紅。只是葯還沒入口,他就皺著眉頭咳了起來,咳聲短促,聽著是乾咳,沒什麼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氣道。


  「方才有喝過別的葯,或者吃過什麼食物?」余錦年問過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對面,笑眯眯問道,「何小少爺,能否伸舌頭給我看看?」


  他問是否喝過葯,是因為那關係著看舌象是否準確,藥物與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醫者得到一個假苔象,影響診斷。


  這何二田整日與一幫紈絝子弟一塊兒,其父何大利說他是「與紈絝混跡」,卻也是抬舉他了,說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爺們的狗腿兒罷了。而何二田自己心裡卻是沒有點嗶數的,覺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與那些少爺郎們相提並論。


  是故聽到余錦年也叫他「何小少爺」,頓時心裡樂開了花,清清本就沙啞的嗓子,伸出舌頭來給他看,又問:「你也是大夫?」


  余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隻格外大的水壺,笑笑:「只是個廚子罷了。」看過何二田的舌苔,為他號了脈,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將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葯里,微微一皺眉:「這葯……」


  「是在下擬的方,如何?」那摔了臉趴的郎中竟還沒走,冷聲嘲了一句。


  余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頭看了看一臉淡漠的季鴻,心裡差點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繼續說:「這葯湯聞著很苦。」見到另一碗里有些藥渣,於是捻起來看了看,辨認道:「黃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葯。


  何大利亂投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聽了風就是雨,見余錦年如此嚴肅的表情,立即問道:「可是這葯有什麼差錯?」


  「這倒不是……」余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斷了余錦年的話:「你懂什麼,良藥苦口!」


  季鴻眼神一轉,那郎中捂著鼻子瑟瑟地往後退了一步,余錦年嘴角溫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掃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卻微微地冷了下來,他看過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婦施禮道:「我這便回去準備吃食了,明日派人送來。」


  說罷告辭,便拉著季鴻往外走。


  郎中心裡頓時惱怒,他鄒恆在信安縣行走,哪個見了他不得叫聲「鄒神醫」,就算是寒冬臘月里縣令著人來請,也只能在診堂里站等,這毛頭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已經走出房門的余錦年卻完全沒有不敬的意思,他看過鄒郎中的葯,雖心中有些想法,卻也自知行間的規矩,當眾揭人短處讓人日後從業艱難,是最要不得的事情,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正打算出門后找個機會,與鄒郎中好好商議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誰知那鄒郎中惱羞成怒,一把抓了過來:「你這小子,莫慌走,與我講清楚再說!」


  他手上還提著藥箱,少年背對著並沒有看見這一動作,正與季鴻說笑,此時季鴻臉色一變,忽地向後側開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攬。


  余錦年感覺眼前一暈,就被拽進了一個清冷的懷抱里,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悶哼。


  他楞了倏忽,忙從季鴻肩頭探出去看,見那藥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鴻的側腰,他登時火氣從心底而來,掙開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塊,問季鴻疼不疼。


  季鴻垂首看著余錦年,輕輕搖頭。


  雖然季鴻對他來說,不過就像是暫時收留了一隻離家出走的小可憐,可就算是暫居的,那此時此刻也是他余錦年地盤上的東西,哪裡容得外人來欺負!

  「你做什麼!」余錦年瞪向鄒郎中,「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鄒郎中雖是不小心把藥箱揮出去了,卻哪想到這之前還軟綿綿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鍋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錦年道:「你什麼你,不用給我哥哥道歉的嗎?」


  季鴻又看了余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裡還有點高興,也就沒有阻止少年發脾氣,只靜靜地站一旁繼續表演「虛弱」。


  裡頭何大利聽見外頭的動靜,連忙跑出來調和,一口一個「鄒神醫」,反叫得鄒郎中膨脹起來,更是不願意與余錦年這樣不識禮數的毛小子賠禮。


  余錦年冷笑一聲,道:「那我就如『鄒神醫』所願,好好與你說清楚。你這方確實是好方……」


  鄒恆自得地說:「自然。」


  「——可惜方不對證。」


  那郎中聽了火冒三丈,連季鴻的冰眼刀也顧不上了,衝過來就與余錦年對峙:「你道是再說一遍,我的葯如何?」


  余錦年不急不躁,揚了揚下巴緩緩說道:「先生既也是醫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爺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該辨咳、辨痰、辨內傷外感,如若不然,則極易失治誤治。」


  「你說我誤治了?」郎中瞪著眼。


  「觀閣下之方,應是清肝瀉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陰虧耗,並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緩解癥狀,反而過苦傷陰耗津。」余錦年想要來紙筆開方,還沒張口,忽地想起自己不會寫字,遂又煩惱地將此想法置下,見那郎中一臉不信,又詳細講道,「病人面紅不錯,但並不是滿面俱紅,眼中脈絡也無紅赤之象,只是兩顴發紅而已,只因他面紅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虛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脈,舌紅少苔是陰虛顯著特點,另午後咳甚,不正是肺燥陰虛之證?且他脈中雖數卻無弦象,既無弦象,又怎能說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乾巴巴反駁:「他、他好端端的,又怎會陰虛?」


  余錦年轉頭問何大利:「請問令郎開春時,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還未張嘴,何家娘子便先氣憤地說了起來:「還不是那群無賴郎,剛開了春就要我兒下水摸魚,這春寒料峭的,我兒一回來就大病了一場,咳得極狠,那時吃過葯剛好了些,就又被那些無賴子叫去了,如此反反覆復地吃藥,誰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亂說什麼呢!」何二田也出來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謂久病傷陰,虛火上炎,灼傷肺絡,那次落水正是個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會,突然臉色大變,沉默不語了。余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說,後頭就是撤去不對證之葯,用養陰清熱潤肺之法,慢慢調養,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轉。


  見那郎中不說話了,何大利夫婦心裡也亮堂起來,趕緊湊到余錦年身邊:「年哥兒,二田他可能治?用什麼葯?你且說,定是砸鍋賣鐵,我們也治!」


  余錦年怒極撒了一通火,反倒氣不下去了,只好搖頭笑道:「何須砸鍋賣鐵,只是還有些關鍵須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勞煩何師傅去趟麵館,屆時我將葯與方一併交與你。」


  「還有一事。至令郎痊癒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盤,最好都能與你們倆的分開來用,用後用單獨的陶罐煮一下。夜間也不要在令郎房裡休息了,平日若是飲用牛乳之類也應煮沸再用。」


  何大利雖不明白,卻忙點腦袋連聲說好,又讓婆娘拿了錢與余錦年做車馬費,才送他倆出門。而那另一個開錯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錦年一眼,拎著自己的藥箱,早臊沒影了。


  余錦年只象徵取了兩枚銅板,只說錢的事明日吃了葯食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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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鴻見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沒了來時的興緻勃勃,不禁也深沉下來,以為他還在想那無良郎中的事,問道:「還氣著?」


  余錦年抬頭看了看季鴻,見男人臉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懨懨無力,他忙脫了自己的外衫,給季鴻披上,彎彎眼睛道:「沒什麼,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鴻借著二人並肩走路的姿勢,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熱乎,這才放心地披著他的外衫。


  余錦年唔一聲,含混地說:「許是在賭吧……」


  季鴻疑問:「賭?」


  賭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陰虧虛導致的虛咳,而不是讓此時人聞風喪膽、談虎色變的瘵癆。這時所說的瘵癆,便是現代熟知的肺結核,中醫所說的肺癆。肺癆是因癆蟲蝕肺而致,病程長,也多見陰虛癥狀,午後發熱,與陰虧咳嗽極為相似,卻又有著本質不同。


  肺癆多見陰虛,但未必所有的陰虛咳嗽都是肺癆。


  余錦年見過不少肺癆病人,也在跟師時習得了一些經驗,陰虛咳嗽患者雖理論上也有午後發熱的癥狀,但在實際臨床中,真正發熱的病人卻並不多。問診時他已知道,何二田並不常發熱,雖說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沒有餘錦年想象中那樣羸弱,人還挺精神的,但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個非典型的肺癆。


  陰虧咳嗽與肺癆本就不易區分,在沒有X光、CT與痰塗片的此時,余錦年其實並沒有十分的把握確診何二田究竟屬於哪一種,因此只能說是「賭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兒子碗筷等舉措,則是為了防止萬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癆,也不會傳染給何大利夫婦。


  「你腰還疼不疼?」余錦年沒有繼續就「賭」的問題說下去,而是揚起臉來問道。


  季鴻方想搖頭,見了少年眼中投出來的點點燈光,竟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余錦年道:「回去時壽仁堂家的葯坊應該還未打烊,我去買些活絡油與你揉揉。」


  季鴻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任憑余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話……他不禁低頭看向了少年細長的手指,目中神色為之一動。


  見那破了半頁的書皮上寫著「青鸞詩集」幾個字,季鴻便覺得燙手,剛想放回原處,忽地從書里掉出幾張紙片來,他撿起來一瞧,是臨抄的幾個大字,筆跡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寫得很是認真。他將紙片收起來,又忍不住仔細翻了翻,可見書冊是很破舊的,彷彿是被翻過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鴻這才打量起四周來,房間很小,陳設簡陋,一床一櫃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擺著兩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機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亂。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桌案收拾了一下,終於看起來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裡了,昨日自己酒後朦朦朧朧的,只記得一簇溫暖的火光,和一個散發著甜蜜氣息的茶碗。見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硯,季鴻便一邊在房中等余錦年回來,一邊將書冊攤開,取筆抿了墨,將書頁上殘缺的字一一補齊,如此也算是報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罷。


  補到某頁,季鴻嘴角的弧度漸漸地凝固下來,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詩作怎會也在這上頭?

  想起二哥,他臉色更是陰鬱了。二哥才華出眾,百年難遇,季鴻曾聽聞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為介與怨魂交換精魄,令其重返人世。這多年以來,他常常夢到二哥的背影,他想問問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軀回歸塵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張黑洞洞的沒有五官的臉盯著他,之後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將他遠遠地丟在後面。


  可是昨夜……季鴻垂下眼睛,烏睫輕微顫|抖起來,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雖然他已想不起昨夜與二哥遺魂說了些什麼,卻總記得他握住的手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舊沒有說話,臉上也似蒙了一層薄霧,看不清究竟是什麼表情。


  此時一碗麵館的後院中裊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傾拋在窗柩間,在手中翻開的書頁上撒出斑駁光點,屋中暗沉靜謐,窗外卻時而傳來爽朗笑聲,有人遠遠喚道「小年哥兒」,接著在一番嘈雜交談中隱隱夾著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樹下初遇這個少年的時候,季鴻恍惚又回到了二哥與他採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紀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詩,風流倜儻,以至於少年雙袖盈香走過來時,險些讓他以為自己又在夢中。但大抵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總是帶著一股甜甜的味道,總能讓人心中輕快起來。


  季鴻不由放下書,撿起外衫披在身上,朝著外面走去。


  前頭花販捧著一碗糯米粥,旁邊站了三兩個食客,都聳著鼻子要與他分一勺來嘗嘗,那花販自然不肯,端起碗來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險嗆著,喝罷抹一抹嘴,感覺彷彿凍在身體里的汗都慢慢蒸出來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個人都暖和了!」


  那三兩食客聽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們沾沾仙氣兒啊!」又轉頭對余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兒,也給我們做兩道唄?」


  另一人也勸:「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兒你這樣的手藝,連|城中那家春風得意樓的大廚都做得!不然那壽仁堂的醫藥侍子也沒得問題,又何必屈尊在這小麵館里營生?」


  「呸呸呸,小年哥兒若是去了春風得意樓,你這樣的糙漢還有錢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說錯了話,連連擺手說「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錦年巴巴看著喝完粥的花販,小聲說,「你這兩盆蔦蘿松,再便宜些給我嘛!」


  蔦蘿松在大夏國內委實算不上什麼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漸漸地就漫開了一大片,是種價賤的蘿花。柔|軟細長的藤蘿絲能拗折成各種形狀,譬如球團狀的,塔狀的,還有富貴人家將它纏|繞向上,做成一扇蔦蘿屏風,開花時節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點綴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別名叫「錦屏封」。


  余錦年既不喜歡牡丹芍藥之類榮華富麗的,也不熱衷清淡素雅的菊蘭之屬,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薔薇一類活潑娟麗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見花販車上的蔦蘿松便拔不動腿,想弄兩盆在後院里栽種。


  要說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權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皺便總感覺透著些可憐,很是惹人憐愛,花販心中一攝,頓時動搖道:「好好好,看在你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錢給你!」


  他這一鬆口,別的買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興了,紛紛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著要給他們也讓五文錢才公平,攪得那花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著頭傻笑。


  余錦年砍價目的達成,便得意地抱著盆花兒趴在桌上,邊看他們打鬧邊輕輕地笑。


  季鴻撩開隔簾,便看到一盆修剪纏|繞得似圓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點綴著十數朵或紅或白的小花,朵朵狀若明星,映襯得旁邊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時愣著,倏忽從身旁捲簾底下竄過去個小東西,直撲進少年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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