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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大棗黑芪茶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50%, 此為防盜章  店裡沒有多餘的閑錢供他們攀比門堂,但扯一個新幡子的錢卻還是有的, 鮮艷亮麗的寫著「食」字的幡子揚在風中,看得余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臨街的木匠店裡,買了幾根木條和幾塊薄木板,都是剩下的邊角料了,也不值什麼錢, 只花錢令木匠師傅按他的要求,給木條切出了榫頭榫眼和一條奇怪的凹槽。此外,還買了幾個月團模子, 都是刻著月紋、花草、兔子等圖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樓里的福祿壽喜月餅相比, 清新可愛多了。


  季鴻因身體不好, 被迫留在家裡看店, 他站在櫃檯后等了很久, 遠遠看見少年抱著一堆木頭回來, 忙迎出去, 接過兩根:「這是做什麼?手都磨破了。」


  余錦年笑著把木條木板扔在店門口,彎腰擺弄拼裝起來, 幾根木條穿插好, 插上木板, 就成了一個小立牌, 就是咖啡店前經常見到的那種, 上面寫上當日特惠或熱賣套餐,擺在路上,一眼便知。


  這東西在余錦年的世界隨處可見,在大夏朝卻是沒有的。就算是季鴻看來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著少年用力敲打著木架的榫卯,很想幫一幫,卻不知從何下手,只是這樣一走神,余錦年就已經拼好了,還從兜里掏出一塊白善土來。


  白善土俗稱白土子,是個神奇小白塊,中藥名叫白堊,能治女子血結、男子臟冷,但它又不僅能治病,還能用來洗衣、作畫粉,且量多價賤,到處可見其蹤影。


  季鴻正不知他買了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錦年挑出一塊小的來,直接在木板上畫起畫兒。


  其實,余錦年只是把它當做粉筆用了而已,畢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鈣,想來和粉筆也沒太大區別吧……他本是想叫季鴻在立牌上寫個「預售月餅」字樣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認字的,便決定畫個月餅在上頭,明了好懂,豈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後家家都在製作月餅,有自吃的、售賣的,烤制月餅的香味能繞得滿城兩圈不散,余錦年雖也能做些所謂的養生保健的月餅餡兒來,但價格定是會貴上去,也許會有些富人覺得稀奇,買一兩個來嘗嘗,倒不如薄利多銷來的賺。


  月團是要做的,但卻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樣。


  余錦年將立牌擺好,便鑽進了廚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麥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個海碗里,加入新鮮牛|乳|和油——這油須得用沒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類,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則自帶香氣,反而使月團本身味道不佳——將兩個碗的水面攪拌均勻,過篩濾滓,靜置一炷香,然後上鍋邊蒸邊攪,製成順滑粘稠的麵糊。冷卻麵糊的時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這是用來灑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麵皮有了,就該做餡了。


  除了清歡小娘子點名要的蓮蓉餡兒,余錦年還做了許多其他餡料,甜的有紅綠二色細沙餡,粉粉嬌嬌玫瑰餡,以及棗蓉、紫薯、黑麻,還有大夏朝人最愛吃而余錦年恨不能將之踢出月餅界的五仁餡兒。另有鹹的兩款肉鬆餡和火腿餡,細細數來竟有九、十種。


  前頭有季鴻照應著,余錦年自己卻也忙不過來,便把穗穗也提了進來,幫他揉麵糰和餡團。


  小丫頭手巧,揉的糰子都一般大,很是讓余錦年放心。


  而他卻不知前頭早炸開了鍋,他在後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種蔬果熬餡,香味早飄到前堂去了,此時一群食客正探頭探腦地張望,使勁地嗅著從後院飄來的氣息。


  「這是什麼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團么!」


  「我還道是聞錯了,你們看,年哥兒這門口立了個小玩意兒,上頭畫的可不就是月團?」


  「喲,這東西真有趣兒,趕明兒在我家糖鋪子前頭也立個!」


  眾人說笑一陣,便有幾個已經掏錢出來,準備就在一碗麵館這兒訂月團了,也有一些新客見余錦年店小破舊,並不信賴他的手藝,更願意去買大酒樓食肆做的招牌月團。


  甚有人嘲笑道:「這樣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們也不怕吃得蟲子進去。」


  季鴻聞聲看了一眼,是個衣著鮮麗的小公子,因剛才那會兒人多,也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身旁還帶著兩個家僕,而且在中秋這樣的天還在搖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這桌上怎還有螞蟻!不會鍋里也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吧?」


  他這麼一叫,使得幾個原本想訂月團的人也退縮了。


  「吃什麼。」季鴻八尺身長,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牆,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裡發寒。


  小公子被嚇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時驚為天人,語塞道:「你,你這裡有什麼?」


  季鴻冷言:「牆上掛著。」


  小公子這才扭頭去看,果然牆上掛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寫著些諸如炒銀牙、燒茄、涼拌藕之類的尋常菜色,與眼前的美人比起來,簡直是粗鄙得難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聲:「就這?」他盯著季鴻看了好幾眼,心裡一熱,問道:「你叫什麼?」


  「不吃送客。」季鴻不答,扔下一塊東西就轉身要走。


  小公子低頭一看,竟是塊抹布:「你——!」


  「不識抬舉!」旁邊家僕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誰?!」


  小公子是聽下人說,城西一個破落麵館里來了個舉世難見的大美人,這才屈尊降貴地跑來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卻說話含槍帶刺的,還得抬出身份來嚇他一嚇才管用。他自得地展開摺扇,等著季鴻與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價錢從京城珍寶樓買來,象牙作骨、綾絹作面,扇面綉樣出自時下最好的御供京綉坊,金絲銀線繡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詩。


  季鴻看著那詩,覺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這小公子年紀雖輕,卻自詡風流倜儻,是倚翠閣、蒔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葷素通吃,又生得圓臉杏眼,頗令人喜愛,家中有錢善揮霍,在信安縣算是屬螃蟹的。他見季鴻盯著自己的金絲雪梅扇一直看,便以為季鴻喜歡這個,他素來喜愛美人,更何況是季鴻這樣翩然出塵的,這樣的美人正是帶點刺兒才好呢,當即大手一揮想賞他去。


  不過話還沒說出口,小公子眉間一苦,轉而從腰間扯下一枚烏玉:「這扇是青鸞公子親筆提詩,我自己還沒捂熱乎呢,不能賞你。不過這枚烏玉乃是胡番商隊帶來的,也是好東西,就給你玩兒了!」


  手下家僕見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將珍貴烏玉賞給了一個麵館夥計,都捂著胸口覺得喘不過氣來。不過轉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撥的人多了去了,隨手賞出去的珍寶也不計其數,一枚烏玉也不算什麼了。


  季鴻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聲:「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東西,還用得著在這破店當夥計?」小公子挑起眉梢,儼然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斜著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銀錢,便去城東姜府找我,我定不會虧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歡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綿軟可人的小黃鶯,還沒碰過冷韻冰胎的人兒,這樣一看,季鴻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動,頓時覺得把以前那些鶯鶯燕燕全拿出來,也比不上一個季鴻耐看。


  只可惜個子有些高,不過高也有高的好處,花樣更多不是?


  人還沒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雙杏眼滴滴亂瞄,在季鴻屁|股上打轉。


  怕是季公子這輩子也想不到,這世上竟然還有人敢覬覦他的屁|股。


  「——少爺,少爺!快走快走,老爺回家了!」


  又一個家僕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姜秉仁聞言臉色頓青,嗵得站起來,簡直如老鼠見了貓一樣了,邊慌亂地往外走邊追問:「怎麼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嗎,怎麼現在就回來!」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邊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麼不早來叫我!」姜秉仁將用來顯擺的摺扇插在腰間,撩起衣擺就要跑,出了門還不忘回頭朝季鴻眨眼,喊道,「記得來姜府找我啊!」


  季鴻:…………


  姜秉仁走了沒多久,穗穗就跑出來,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廚。


  小丫頭不知吃了什麼,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鴻拿袖子給她擦去,問:「是錦年找我?」


  穗穗唔一聲,點點頭。


  廚間已經擺滿了各色餡料盆子,還有做好了的糕點,季鴻走進去都不知該從何下腳,但奇異的是廚中並無烤制月團的火爐,只有一鍋麵湯咕嚕咕嚕燒著,少年腳邊的瓷盆里還有幾個五彩斑斕的麵糰。


  少年在其中忙碌著,他心下發軟,也就沒有將前頭事說來煩余錦年。


  余錦年見季鴻來了,端起個瓷盤招呼道:「你來啦,快嘗嘗好不好吃?」


  少年這會兒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團,手上和臉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鴻看了看盤中印著玉兔的小餅,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襯得少年的手指也圓潤可愛,他沒有接過來吃,仍是伸嘴過去咬了一口。


  對男人這種懶得伸手的作風,余錦年已經習慣了。


  糕點入口軟糯,透著淡淡的涼意,融化在舌尖上瀰漫開一股香甜味道。


  季鴻驚奇了一下:「這是……月團?」


  余錦年嘴角揚起來,他道:「這叫冰皮月團,如何?」


  這小糕點的外皮確實涼潤,倒是不負冰皮一名,而且這種涼涼的小糕點,別說是在信安縣,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沒人見過的新鮮玩意。季鴻點點頭,沒有吝嗇地讚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賣。」


  一聽季鴻這樣說,余錦年高興起來,撿了剛才包好的其他幾餡月團,讓季鴻都嘗嘗。季鴻見他在興頭上,不忍拒絕,就一個接一個吃下許多,至「嘗」完最後一個味,簡直是撐得要橫著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錦年還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紅曲粉做的紅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綠皮等,這些彩色月團擺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當下沒有冰箱,而冰庫冰鑒也不是他這種小戶用得起的,只能將月團密封在瓷壇里,入院井裡降溫,深秋井水沁涼,吃起來倒也沒什麼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當日做了當日便賣光。


  有了季鴻這種公子哥兒給他試菜,余錦年便放心大膽地將做出來的一批冰皮月餅拿出去試賣,還將各色各味月團切開了十幾隻,擺在店門口作試吃活動。


  「真的能白吃不拿錢?」有人半信半疑。


  余錦年笑著點頭:「真的,不信你嘗嘗?」


  那人嘗了個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圍觀食客紛紛擠進來試吃,一時間整條街上,就屬一碗麵館門前最為火|熱。


  余錦年被擠得東搖西晃,突然腳下一輕,被人提著后領救了出去。


  他聞到一股不同於麵館的清雅香味,向後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鴻,他朝男人抱怨:「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可擠死我了!」


  雖是抱怨的話,臉上卻洋溢著笑容。


  一個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錦年的背,他腳下一嗆,直接倒進季鴻懷裡了。


  季鴻兩臂一張,將少年環進來,換了個清凈的地方站著,然後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頭髮,低聲道:「小心點。」


  頭頂傳來的聲音溫潤如水,耳後被男人手指摸過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錦年臉埋在男人胸前,聞著一股奇異的味道,似香似葯,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味道,半晌才回過神來,他縮了縮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頭鑽進人群里去了。


  季鴻:……那我剛才救你出來作甚?

  指上還殘留這少年耳垂的觸感,涼涼的,好像剛才吃過的冰皮月團。這麼一說,季鴻忽然又想來一塊月團了。


  余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團,一碗麵館獨此一家!送親朋好友、妻子兒女,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一隻有一隻的嘗鮮價,兩隻有兩隻的成雙錢,若是成套買不僅能打折,還送一碗麵館特製養生茶包一個,買多套還能額外多送幾個月團!」


  「這麼好看,我媳婦肯定喜歡,年哥兒,給我來一雙!」


  「我,我也要,這各色味道來一套!」


  「那我先預定兩套!明日來取。」


  余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預定的客人勞煩來這裡登記一下。」他回頭招招手:「季鴻!快來幫我呀!」


  季鴻仰頭望著秋高雲淡的天,覺得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


  ……


  賣完這批,又登記好所有預定月團的名單,已是晚上,季鴻梳洗過回到房中,見余錦年正在數錢,一枚兩枚三四枚,數得不亦樂乎。


  加上之前給吳嬸娘家做席,和給何家做葯膳賺來的錢,還有清歡小娘子送來的月團定金,就算扣去這些日子的花銷,竟然也已經入賬十兩有餘。


  余錦年嘖嘖感嘆:「真是財神下凡。」


  「什麼?」季鴻坐在床上,翻著今日的賬本,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頭。


  余錦年到廚房去,盛了晚上燉的一碗湯回來,又從外頭晾衣繩上抽了條幹凈手巾,顛顛兒跑過去上了床,將湯遞給季鴻,自己坐在背後幫他擦頭髮。


  他正沉浸在賺錢了的高興里,自己也沒覺得不妥,畢竟此時人各個長發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來卻是麻煩。而且季鴻身體差,天又涼,若是因此受了凍,辛苦的還不是余錦年自己?

  季鴻頭髮柔順如墨,反襯得他皮膚過分白皙,顯得有些病態了。余錦年診他舌淡脈弱,食少體弱,手足發冷,面色無華,應是氣血不足,肺腎虧虛,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暈心悸,也是這類的毛病導致。雖看著嚴重,動一動就又喘又暈,嬌弱得不行,其實對余錦年來說委實算不上什麼大毛病。


  他的治療關鍵就一個字——吃。


  當然可以配著吃上幾服藥,諸如補中益氣丸、八珍湯之類,不過哪有吃來的愉快,且看季鴻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風,怎可能吃不起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葯貴葯都吃了個遍,指不定已吃得這輩子都不想聞藥味了呢!

  腎為先天之本,是生氣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為後天之本,倉廩之官,氣血生化之源,可見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後再多運動,自然強身健體。余錦年稱之為——養豬計劃。


  此時他要養的「美豬崽兒」本是打算看賬本的,此時手中端著余錦年專門燉給他的湯,被碗中肉湯香味吸引了過去。


  「這是何湯?」季鴻問道。


  余錦年道:「芪子瘦肉湯。黃芪、枸杞、紅棗與瘦肉小火慢燉,有補益氣血之效,你喝些有好處的。這只是開始,以後還有許多手段為你調養身體,你若想大好,以後便聽我的,定能讓你壯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鴻聽了一笑,端起碗來慢慢抿著,味道鮮而不咸,藥味香而不苦,入夜喝來倒真覺得暖和了,不由點頭:「好,聽你的。」


  床頭的小柜上仍擺著那本《青鸞詩集》,余錦年見季鴻總之是無事,賬冊何時看不行,便笑吟吟問道:「季鴻,你能讀詩給我聽聽么?給我講講。」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季鴻只好放下賬冊拿起詩集,掀開一頁讀起來。


  這裡文字余錦年是看不懂幾個,可他打小讀的是醫史經集、古文華彩,這些詩讀來他卻是能夠聽懂,也就愈加理解為什麼那位「青鸞公子」能如此地粉絲眾多了——他的詩比起別人的來更有一種淡雅風骨,清清雅雅,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世間也許不乏癲狂詩人,才華出眾,提筆落字暢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絕,卻唯獨這位青鸞公子,閑棋落花,幽淡嫻靜,彷彿在他的世界里,花開永遠不敗,草碧萬古長青,美好得近乎虛幻。


  問世間痴男怨女,誰不想活在那黃粱美夢中,長醉不醒呢?


  「誒?」他突然注意到詩集似乎有些不同了,「這幾頁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嗎,怎麼突然又有了字?」見補全的那幾頁俱是青鸞公子的詩,余錦年恍悟:「原來你也是青鸞公子的詩迷?」


  季鴻:……該不該告訴他呢。


  余錦年卻不知他的心理活動,嘀咕道:「不過他寫的極北雪原真美,真有那麼美的地方?」


  念詩的功夫,季鴻頭髮已經乾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將少年光著的兩隻冰腳塞進被子里,才輕輕說道:「沒有,是假的。」


  余錦年一個骨碌鑽進被窩,被子拉過肩頭,皺皺眉:「你怎麼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鴻坐在床邊,眉目溫和地看著閉目養神的少年,忽然問了句,「你這麼喜歡青鸞公子……的詩?」


  「他……」余錦年說了一半,忽然不吱聲了。


  再一看,竟然已經睡了。


  季鴻:這秒睡的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櫃檯上望著對面賣燈的一位嬸娘。那嬸娘皮膚黑黝黝的,臉上有兩團曬紅,一邊扎著竹燈骨,一邊熱情地叫賣,手下翻轉飛快,看得余錦年目不轉睛。


  「喜歡便去買一盞。」倏忽一道深沉聲線自耳畔響起。


  余錦年猛一回頭,瞧見手旁不知何時多站了個人,他扁扁嘴哼道:「家裡多養了個閑人,哪裡還有錢買燈?」說著卻仍是戀戀不捨地看著對面嬸娘新紮出來的月兔燈兒。


  「也不算是閑人,剛還敲了一筐核桃。」季鴻一張嘴就叫余錦年啞口無言,他走到櫃檯裡頭來,從余錦年肘下抽|出一冊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賬極慢,叫我來幫襯。」


  余錦年頓時瞪眼道:「誰說的!」說著連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賬本。


  季鴻手快,早已翻開了,眼中快速一掃,登時頭大。


  他雖不是生意場上的人,沒見過賬房熟手是如何做賬的,但決計不會是眼前這樣,想到哪裡便記到哪裡,若是筆誤手誤記錯了,就在旁隨意塗改,以至於每日清賬時當日賬薄都是亂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賬的模樣,叫他過來幫一幫的時候,是那樣一副無奈的表情。


  季鴻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過你一遍,怎的今日還是這樣亂記?」


  「……不許人一時半會地改不過來么?」余錦年心虛道。他常常自誇自己是高材生,卻自小到大唯有一樣總也高材不起來,便是數學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數題,那是比叫他一口氣背十首方歌都難。做賬雖不比高數,但他又從未乾過日常記賬這種事情,因此二娘將賬簿交給他后,他自是怎麼方便怎麼記,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罷,不求更多進取。


  季鴻搖搖頭,兀自取來筆替他更正。


  將筆鋒抿飽了墨,季鴻便行雲流水地書寫起來。筆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筆,用的時間久了,筆尖已有些分岔,但這隻筆在季鴻手裡卻很是聽話,他仿若是輕袖一掃,便似落紙生花,驟然綻開一頁清逸俊秀的字來。


  余錦年微微側著腦袋,視線從「好看的字」漸漸往上,飄到「好看的人」那裡去了。


  想那天季鴻說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難時又與家人走散,以至於無家可歸。這話是打死余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這樣披綉著錦的人也能無家可歸,那后廚里那塊新買來的豬頭肉也能長腿上樹了!可誰能料到,二娘聽了不僅沒有質疑,反而很是高興地將人收留下來,說可以與余錦年當個幫手,做個賬房先生。


  要說二娘收留他也就罷了,一碗麵館本就那麼大塊地方,之前強行收留了一個余錦年,已經將後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滿滿當當,如今又多了個季鴻,他又不能與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錦年擠在一間屋子,害得他這幾日躺床上就拿捏不開,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過賬房先生啊。余錦年托著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認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認字呢。唉,可是這人平日跟冰塊成精了似的,怕是沒有耐心教個文盲讀書寫字罷……


  「賬切不可亂記,這樣……」季鴻話說一半,轉眼看少年目光凝滯地盯著前方,神色獃獃的不知在想什麼,另有一種可愛的稚感,他看了兩眼,便低頭自己默默將賬頁整理了,又見少年遲遲不歸魂,才出聲喚道,「余……錦年?」


  「啊?」余錦年猛地回過神來,也沒聽這會季鴻說了什麼,簡直似課上開小差被抓了包的學生,慌得匆忙點頭,道,「我記得了!」


  季鴻:「……」


  這時外邊走進來幾個熟客,見了他倆紛紛笑道:「小年哥兒,你也有今日!總算有了個能治住你的了!」說著抬頭打量了季鴻一眼,頓時誇張地睜大了眼,打趣起來,「唷,這是哪裡來的俊俏後生,你們這麵館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錦年笑著跑出來,給一人上了一壺茶,記下他們各點什麼小菜,才說:「這是二娘新請的賬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總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賞兩眼的,眾人一前一後地與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還有眼前發亮,話里話外問季鴻年歲幾何,可曾婚配,喜歡什麼樣的小娘子,就差熱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來塞給季鴻做媳婦了。


  季鴻被逼問得很是拘謹,淡漠地答著:「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還沒說完,余錦年就跳出來擋在了一臉苦惱的季鴻面前,笑眯眯道:「諸位諸位,我們二娘這才剛請來一位好賬房,你們可別欺負他老實,轉眼就給我們挖走了呀!再說了,我來麵館這麼久,怎麼沒見有人給我介紹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聽,皆轉而將之前的問題拋給了余錦年,甚有角落裡剛剛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著脖子去聽。要說這十里八街的哥兒們誰最熱手,自然是一碗麵館里的余小哥了!這小戶人家的女兒沒什麼高枝可攀,唯一的盼頭不就是能嫁個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說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紀輕又手藝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溫和、待人親切,而且上頭還沒有公婆壓著,誰若是嫁給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見也十七八了,卻從來沒在這事上起過心思,幾方媒婆來打聽皆被他給推搪了過去。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個鮮兒!

  她支著耳朵,聽余錦年思忖了一會兒道:「非說喜歡什麼樣兒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細腿長膚白……吧?」


  眾人皆以為這余小哥麵皮白凈得跟書生似的,肯定會說出什麼「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儉持家」之類說媒間常見的說法來,卻沒料到他一張口竟是如此葷話,簡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視一眼,便心有靈犀地大笑起來。


  那偷聽的李媒人更是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嗆得忙掏出繡花手絹來掩嘴,腦中卻不由將幾家正在尋親的姑娘們過了個遍,倒還真叫她挑出個符合「要求」的來,她心中暗暗記下,便低頭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這廂吃完面,才想去給那姑娘家人報個信兒,剛邁出麵館門檻,迎頭撞上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還把自己結結實實踩了一腳。踩完,那婦人就直衝裡頭而去,嘴裡喊著「小年哥兒」,連個眼神兒都沒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輕時候將家裡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外面送她了個綽號叫李夜叉,後來改行做了媒人,這才收斂了點脾氣。今兒個被人無端踩了一腳,夜叉脾氣又上來了,扭頭就要破罵:「嘿,你個不長——」。


  「李媒人!」李媒婆聞聲定睛一看,竟是余錦年提著個小油紙包跑出來了,笑吟吟地把東西往她手裡一塞,「剛才那是旁邊巷子里的吳嬸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衝撞了媒人。這是今兒新做的玫瑰糯米藕,還熱乎著,您拿去嘗嘗鮮。」


  糯米灌藕眾人常常吃得,但余錦年的灌藕里加得卻是玫瑰醬,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養血之效,與李媒人這樣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錯的。


  「喲,這怎麼好意思?」李媒人一聽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雖推辭著,手上卻無比順從地接了過來,心裡對余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罵自家生的是個不求上進的皮小子,不然這樣的肥水怎能讓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著灌藕笑嘻嘻地告辭,季鴻靠在門旁,看著一扭兩扭走遠了的媒婆,再低頭看看面帶討好笑容的少年,眉間隱隱一皺。


  余錦年小跑回來,正要進門,忽地面前平地長出一堵「牆」來,他抬頭看是季鴻,頓時奇怪:「做什麼堵門吶?」


  季鴻意味不明地盯著他,片刻,就什麼也沒說地退開了,繼續回到櫃檯後頭算賬,不過撥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錦年納悶地盯了他一會兒,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沒多想,朝著剛才急匆匆進門的吳嬸娘那邊去了。


  這位吳嬸娘說來也是緣分,余錦年剛來麵館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心裡還亂糟糟的。他心裡鬱悶,就想吃點辣的痛快痛快,於是晚上快打烊的時候,見店裡也沒什麼人了,就用后廚剩下的邊角料給自己做了一碗雞絲涼麵,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櫃檯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紅了,吳嬸娘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瞧見余錦年碗里的紅油麵,忽地高興地點名也要來兩碗,一邊苦著臉說這幾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錦年一聽,這面不售賣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忙鑽到后廚給她做了兩碗。


  雞絲涼麵做來很方便,只是個調醬料的功夫而已。是將麻油、豉油、白糖、細鹽與陳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與碗中調和均勻了,把蒸好又放涼的麵條過水一燙,這樣做出來的面更加勁道,加上些順手的豆芽、黃瓜絲之類的小菜,最後捻上一把雞絲,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幾滴香油,用時自己用筷挑開攪拌便是,入口時酸酸辣辣,很是開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吳嬸娘展開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給自家男人帶回去,之後才說起自己來。原來,吳嬸娘夫婦二人是頭幾年從蜀地逃荒來的,流落到信安縣時走不動了,便尋摸了個差事在這裡安了家,這幾年生活也漸漸好了,就愈發想念起家鄉,見了余錦年吃著的雞絲涼麵,想起家鄉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饞蟲。余錦年笑道這有何難,便又做了兩道川味小菜與她。這樣也算是認識了。


  信安縣人食淡口輕,自那日在余錦年這兒解了饞,吳嬸娘隔三差五就會來一碗麵館打包上兩個辣菜回家,有時家中親戚託人給捎來的鄉貨,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腦地往一碗麵館這兒送,只把余錦年當成了半個侄兒老鄉。


  今日余錦年見她又來了,以為她又是為鄉菜而來,便自然笑道:「吳嬸娘,今天想吃些什麼?」


  吳嬸娘長長地「唉」了一聲,將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飲而盡,躊躇了許久,才抬頭握著余錦年的手唉聲嘆氣說:「小年啊,你可幫幫嬸娘!」


  余錦年一驚:「這是怎麼了?」


  吳嬸娘這才說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著同鄉去學做生意,走了個財運,賺了大筆銀兩回來,二人便不想繼續在城中賃屋而居了,便在城外買了塊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該上樑的時候,請來的陰陽師父給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陰陽師父給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頭是艷陽高照還是颳風下雨,無論如何這時辰都誤不得。吳嬸娘絮絮叨叨講了許多,余錦年也就大致聽懂了這上樑儀式複雜,要經過祭梁、上樑、拋梁等步驟方才成事,聽吳嬸娘的意思,這儀式前頭都挺順利的,卻是最後一個環節掉了鏈子——待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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