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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糯米烏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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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錦年皺著眉看她。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它拿著很長很長的鏈子,它說時辰到了,要來鉤我娘的魂……嗚……小年哥,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 是不是……」


  聽到並非是二娘病情發作,余錦年才放心下來, 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 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 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 穗穗不怕,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穗穗半信半疑, 仍不肯睡覺, 余錦年久勸無法,說了聲「等我片刻」,便去廚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給穗穗:「你看, 這糯米最能驅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頭, 那鬼差見了就害怕, 定不敢來了。」


  「真的?」穗穗忽閃著大眼睛問。


  余錦年點點頭:「自然, 小年哥何時騙過你?」


  見余錦年如此篤定, 穗穗低頭思考了不大一會, 便接過糯米碗, 噠噠地跑去二娘房間,小心翼翼地將瓷碗擺在床頭,又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念了幾句「菩薩保佑」,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錦年從門縫裡看她睡熟了,低笑道:「還是小丫頭,真好騙。」說罷將門縫關牢,又不禁鬱郁起來。穗穗是好騙,可余錦年卻騙不了自己,縱然他上一世師從岐黃名醫,卻也對徐二娘的病症一籌莫展。


  據穗穗說,二娘起先還只是腹痛悶脹,因只是三不五時地發作一回,也便沒當回事,疼時只自己熬些軟爛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後來腹痛愈來愈頻繁,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這才令人去請了大夫,大夫看過後有說是胃脘痛的,有說是痞滿的,甚至還有不知打哪兒請來的巫醫,說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腸穿肚爛蠱……總之說法眾口不一,湯水藥丸吃了不少,人反反覆復卻不見得好。


  至余錦年來時,據說已吐過幾回血,人也消瘦得脫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頭心腸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對他好,他自然不想見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錦年走回自己房間,不由嘆息一聲——用現代的話來說,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現代醫學也對之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條件簡陋的古時?因此即便是湯藥再有神效,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緩兵之計罷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來了。


  余錦年仰躺在榻上,望著頭頂上在黑夜裡隱隱晃動的床簾流蘇,腦海里一會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會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輾轉反側,至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這一閉眼,倒是入了夢,凌亂得很。


  這一夢攪得余錦年渾身疲憊,天剛漏了白,他便滿面倦容地醒了過來,睜著眼聽窗外公雞鳴了三次,才勉強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進廚房和面燒水,獨自準備一天的麵食營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裡收入漸漸抵不上藥錢,以前的跑堂小二隻能辭了,因此這裡裡外外都只剩餘錦年一個勞力可用。


  等待水燒開的時候,余錦年便趴在灶頭,尋思著今日做些什麼小食,隨著鍋內熱水咕嚕嚕地沸開,他視線掃到昨日給穗穗哄去驅邪的糯米上,忽然來了計劃。


  他收拾好廚房,將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著,便跑到店前開業下板,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了。有些熟客見今日店外的小食攤還沒支起來,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兒,是不是又賴床犯懶了?」


  余錦年抿唇笑著,也不與人爭辯。


  好在信安縣人朝飯偏好吃些粥湯包餃,故而一大清早便來「一碗麵館」點面吃的客人並不甚多,余錦年手腳麻利地伺候過各位貴客,還能有時間制個小食拿來賣。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著眼下夏末轉秋,早晚的天氣漸漸地涼了,不宜再貪吃那些寒涼之物,於是便想做個滋養脾胃的小吃來,這會兒靈機一現,便想起了這雪花糕。


  他先將糯米淘凈,撈在海碗里,加少許清水上屜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將灶膛燒得旺些,他就轉頭去做這糕里的夾餡,餡兒也簡單,就是黑芝麻與白糖,但做起來卻又有幾道麻煩的工序。


  余錦年另熱了鍋,將一小袋黑芝麻倒進去翻炒,沒個多會兒,芝麻里的水分便烤乾了,粒粒烏黑小巧的芝麻在鍋底爭先恐後地跳躍著,散發出濃郁香氣,他站在鍋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氣,感慨到怪不得說「仙家作飯餌之,斷谷長生」,這香味僅是聞聞便覺得身姿飄盈,更何論日日食用,真是能長生不老也說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噴噴的芝麻轉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勁地搗,直到黑芝麻與糖都搗成渣碎。這時屜上的糯米也蒸好了,這熱燙的糯米須得反覆錘揉,使其錘得軟糯細膩,才能用來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卻又不得歇,緊趕著在案上薄薄刷一層油,把錘軟的糯米趁熱平鋪在案上,中間囊一層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後在上面再鋪一層軟糯米,最後,又將炒熟的芝麻粒兒捻灑在最上頭,充個好看。


  余錦年看著這糕,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他皺了會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見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門,叫都叫不應,正疑惑間卻又見他翹著嘴角走回來了,手裡還採的一支月季,嬌艷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著香味找進后廚,正瞧見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錦年這一來一回,熱糕也稍稍放涼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點綴在糕點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便取來刀在冷水中一過,快手橫豎幾刀下去。


  整整齊齊、方方塊塊,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聲:「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兒能吃麽?」


  余錦年失笑:「怎麼剛睡醒就想著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嬌粉的花瓣,遞到饞嘴的穗穗嘴邊,「你嘗嘗?」


  穗穗「啊嗚」一口咬住,在小|嘴裡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臉一皺……呸,好像,沒什麼味道。


  余錦年看她實在是可愛得緊,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拋在腦後了,伸手從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聲笑著問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片。穗穗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兩隻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錦年肩膀上,邊推他邊嚷:「穗穗不喜歡小年哥了!」


  「哈哈,」余錦年捏了捏她的臉蛋,用小碟夾上一塊雪花糕哄她,「不喜歡小年哥?那就不給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聲,過會兒睜開一隻眼偷偷覷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糾結起來,似是在做十分嚴肅的心理鬥爭,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錦年肩頭,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還是喜歡你一點點吧……」說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後還看在雪花糕的面兒上,邊吃邊唔唔強調道:「只是一點點哦!」


  余錦年摸摸她腦袋,表示寬宏大量,不與她這「一點點」的小丫頭計較,轉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賣。這來往「一碗麵館」的食客許多是沖著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見今日拿出來的是個夾層的軟糕,每塊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綴點著紅粉花瓣,真真如紅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著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沒多大會,這滿滿一屜的雪花糕便賣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問:「小年哥兒,你給講講,今天這糕又有什麼名堂?」


  余錦年老學究般的點點頭,做樣道:「自然是有的。這芝麻是補肝腎、益精血的聖品,糯米又能健脾養胃。你看這天也漸漸涼了,吃這二物補養正氣,豈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問:「那這花瓣是什麼名堂?」


  「這……」余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訝道,「自然為了好看呀!怎麼,不好看嗎?」


  來買雪花糕的街鄰們樂得笑起來,紛紛點頭:「好看的,好看的。不僅小年哥兒的手藝好看,人也好看!」


  余錦年也笑:「過獎,過獎。既然好看,不如多買點?」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這熱熱鬧鬧的半個上午就過去了。快到晌午頭,余錦年準備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鍋雜醬澆頭,又將一小筐黃瓜洗了,簡單做了個拍黃瓜當清口小菜,用臉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陰涼處,又擺上小碟,道一文錢不限量,叫食客們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沒見過這樣的賣法,紛紛新奇了一會兒,卻也沒人厚著臉皮沾這一小碟黃瓜的便宜。


  這會子日頭也大了,余錦年正捧著杯冷竹茶,窩在櫃檯後頭算賬,卻見兩趟馬車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著眼睛望出去,見這馬車四角掛著瓔珞穗子,花窗上還雕著喜鵲鬧梅,精緻得很,跟車的還有幾名精壯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車馬隊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頭的車裡鑽出一個丫頭,髮髻里插著根小銀簪,僅看那身衣裙就曉得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錦年才放下筆,便聽那丫頭趾高氣昂地走進來,張嘴問道:「店主人呢?」


  余錦年走在中間,時而新奇地瞧著兩旁各色燈盞,他腳步一慢,便聽到身後深深的喘息。


  「季鴻?」他回頭叫了一聲。


  那喘聲一停,過了好一會,季鴻才沉沉應道:「嗯。」


  余錦年往回小跑兩步,見季鴻正停在一戶燈下,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卻仍顯得男人臉色蒼白,他將要走過去,季鴻卻挺直了脊背朝他緩緩步來。


  「走吧。」離開了那盞小燈籠,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來,他慢慢地開口,顯得有氣無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錦年定定地站在那兒,看季鴻有一隻手虛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卻被季鴻推了一把。


  少年雖看著細瘦,其實身體結實著呢,季鴻這一下沒推開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錦年也不與他打虛招,直接拉住了季鴻,借他半個肩膀靠著,兩人身量上差了一個腦袋,遠看去倒像是余錦年依偎在季鴻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兩步,余錦年拉了拉季鴻的袖子,問:「你可舒服一點?要不我們坐下罷?」他朝前頭踟躕著的何大利喊道:「何師傅,稍等一會兒!」


  季鴻垂著眼睛,神色有些沒來由的懊惱,嘴角也緊緊閉著,他鬆開余錦年將自己穩住,才想張口說話,卻先嗆出幾聲咳嗽來。之前是因為走得太急,又憋著那幾口喘,實在憋不住了才蹦出兩下急咳來,他忙躲過頭去,又用勁忍住,才道:「……無妨,快到了。」


  余錦年伸著胳膊:「那你拉著我。」


  季鴻不肯,執意要自己虛虛晃晃地走,路面發黑,他沒走兩步就扶住了牆,顯然是走不動了。


  余錦年也靠牆上,道:「那我們都別走了,今晚誰也不要看。」他是賭氣,因為自己身為醫生,明明第一眼見面時就知道季鴻身體不怎麼好,卻還帶著他走了這麼多的路,連季鴻逞強都沒看出,他只顧著何家那個是病人,卻忘了自己身後這個也不怎麼強健。


  大家都是病人,顧此失彼,真是失責。


  何大利是個直腸子,一聽余錦年這樣說,還以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時急得團團轉:「小年哥兒,這……」


  「作甚生氣。」季鴻見少年眉毛皺成了一團,本就心悸亂跳的心臟更是緊巴巴的,他搖搖頭,抓住了少年的手臂,無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


  話雖如此說,余錦年卻感覺自己支撐著的身體在漸漸傾斜,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給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經答應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麵館,先給季鴻看。


  「余先生的醫術,季某信得過。」季鴻輕輕笑了句,聲音很小,但因為離得很近,像是直接飄進了余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軟軟的。且不說余錦年如今還只是個小廚子,就算是有幾道葯膳吃食給人看好了病,也是當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這句誇讚的玩笑話卻破開了兩人方才的不愉快,氣氛又再度融洽起來。


  何大利也不禁鬆了口氣,帶著兩人邁進了家門。


  何家院落很窄,進了門便是堂屋,何大利讓兩人先坐下歇會兒,又轉身扯著嗓子去叫他家婆娘來上茶,余錦年急著帶季鴻回去,直言還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況如何。


  他叮囑季鴻:「你就坐這兒,我看完了馬上回來。」


  季鴻這會兒舒服了些,便搖搖頭,要與少年一起過去,余錦年自然又伸過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鴻,以防他再頭暈摔著。


  何大利聽余錦年在吳嬸娘家時喚這美公子為「哥哥」,便一直以為二人是兄弟關係,此時還在心裡感慨了一聲「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當初分家時候與家裡兄弟搞出來的鬧劇,簡直是難看。


  三人剛走到何二田的房門前,就聽裡頭傳出嗽聲,接著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背著木藥箱的郎中,和一個哀聲嘆氣的婦人。


  何大利也嘆氣:「一到下午晚上這會兒,就又咳起來了。」


  那婦人年紀不算大,頭上簪著一支銀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鬚簪樣式,便是一朵兒什麼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誇張卷鬚的蕊來,斜插在髮髻里,很是嬌巧。何大利能給自家娘子買這樣精緻的簪花,想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也因此,對家中獨子更是寵愛無比了。


  何家娘子見到自家男人領來兩個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個禮,猜想許是丈夫又尋來了什麼郎中。這幾月,家中來來往往不少郎中,兒子的病卻仍是兜兜轉轉好不透徹,這回見到余錦年二人,臉上也沒什麼期待,甚至添了許多麻木。


  「這位是濟安堂的妙手回春鄒郎中。」她道。


  那尖臉郎中揚起臉,從鼻子里哼出個音兒,就算跟余錦年打過招呼了。


  信安縣中有兩家名聲在外的醫堂,一個是壽仁堂,另一個則是濟安堂,兩家門堂相距不過百步,既是對家也是對手,濟安堂的鄒郎中更是以難請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鄒郎中問好,后介紹道:「這位便是一碗麵館的年哥兒,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說年哥兒會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兒不是說年哥兒家的糖餃好吃么,我這不,將他二位請來了。」


  何家娘子一聽是余錦年,這才露出笑容,只她還未寒暄,旁邊那個還沒邁出房門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過如此,嘩眾取|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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