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神仙粥

  第九章——神仙粥

  過了白露,眼瞅著天氣就冷了,再掐指一算,竟沒幾天就要到月夕——即是大夏朝對中秋的另一種說法,怪不得昨夜庭中的月色如此明亮,缺角玉盤似的掛在頭頂。余錦年這幾天忙暈了頭,差點將月夕這麼重要的日子給忽忘過去,簡直是大罪過了。


  「芝麻|果仁落花生,蜜餞兒果脯棗子甜——!東瞅西瞧看一看,蜜蜜甜甜好團圓——!」


  余錦年聽見外頭有吆喝果仁蜜餞的,拖著長長的唱腔沿街叫賣,熱熱鬧鬧,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腦子裡盤算著得買點什麼現成的果子料兒,過幾日好捏做月團。他揉著眼睛要起來,倏忽兩膝一沉跪了下去,將他疼得齜牙咧嘴。


  他這才回醒過來,自己昨夜被季鴻在夢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麼也掙不脫,索性就伸腳將自己地鋪被褥勾近了些,給自己披了條薄被,半坐著候在季鴻榻前擱腳的腳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來。誰想到季鴻還沒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鴻身邊昏睡過去了。


  這一|夜下來,腿都好險要壓斷!低頭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錦年慢慢掰開季鴻的手指頭,轉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雙|腿,再豎耳一聽,外頭的叫賣聲漸漸地遠了,他忙使勁拍打了兩下腿腳,忍著麻痛,推門跑出去追那聲吆喝。


  後頭床上季鴻突然輕輕咳嗽了兩聲,他也沒聽見,一心都撲在外面走遠的果仁擔兒上了。


  卸下店板,就見射門前呼啦啦跑過去一溜色扎著衝天揪兒的小孩子,跟著那賣果仁的擔子一路跑,學人家的調子唱著「蜜蜜甜甜好團圓」,隨後便一擁而上將果仁擔圍住了,探頭探腦地流著口水,覬覦著裡頭的果脯蜜餞。這場景算不得什麼稀奇,但凡街上有個挑賣果脯果仁、麥芽糖塊的,小孩子們都會追在後頭跟著跑,學唱吆喝聲,一般情況下沒人會驅趕他們,畢竟稚兒們的懵懂學唱也是一種廣告了,但若是遇上一兩個好心的,還會給他們幾塊糖吃。


  可見今天這位賣果仁的袁阿郎也是個脾氣好的,見一群孩子將他堵得走不動道,他也不惱,只是憨厚笑著卸下擔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來,分給小孩子們吃,頓時聽得街上一番鼓手歡慶之聲。


  孩子們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這一小點瓜子對袁阿郎來說也算不得什麼,他正彎腰分發著,卻見眼前站過來一雙長腿,往上一看,是個麵皮白凈俊俏的小哥,嘴裡正氣喘吁吁地叫著:「我……瓜、瓜子……」


  雖然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來討了,看他又長得和善可親,當著一群娃娃們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趕人,於是叫他也伸出手來。


  余錦年順著唱賣聲追了一條街,腦子還沒迴轉過來,就老老實實地伸了一隻手出去……然後他就見賣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罷瓜子,便挑起擔子繼續往前吆喝。


  余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拈起粒瓜子,在齒間咔吱咬開一個縫,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進了口。見這瓜子粒粒飽|滿,仔厚皮薄,很是滿意,便小跑趕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這瓜子香得很!煩請阿郎給來二斤。」


  有人稱讚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開心,再一看竟然是剛才那個「厚顏無恥」湊小孩熱鬧討瓜子的小哥,頓時明白原是自己誤會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擔子,與他結結實實稱了二斤多。


  余錦年看他擔子雖看著小窄,裡面卻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堅果樣樣俱全,另一個擔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餞,他翻了翻,很是高興地發現還有漬橘皮賣,便十分豪爽地將幾樣常吃的堅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餞也混雜著來了一些,付完賬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實誠,見余錦年買了這許多,還額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顧名思義,是用冬瓜製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質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條,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後反覆洗凈、瀝水,入沸湯汆至變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漬,如此冷上三兩天,待糖分滲入到冬瓜條中后,再連糖帶水一起倒入鍋中小火翻炒,這時糖漿會漸漸粘稠著包在冬瓜上,最後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澤如青玉,淡雅清新,有著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歡。


  他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塊冬瓜糖,甜甜的,將一夜的酒氣趕走了七八分,他心裡高興,便招呼著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麵館里吃點茶。


  袁阿郎忙著叫賣,只領了余錦年的好意,余錦年也不強求,便抱著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麵館的方向走,才拐了彎,就見自家門前扎了一堆人。


  他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去,街坊們見他來了,紛紛笑臉盈盈地打起招呼,散開了一條道,余錦年這才看見圍觀群眾裡頭藏了架驢車。


  驢是頭油光發亮的黑驢,被拴在一碗麵館門口,許是以為自己是驢中潘安了,傲氣得很,碰也不讓碰,氣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氣,有人將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給它,它卻將體面丟到一邊低頭撿起就嚼,惹得旁邊的小媳婦直發笑。它後頭還拉著輛板車,車架兩旁釘起尺高的木板,裡頭是各色各樣的盆栽時花,最值錢的有三兩盆含苞牡丹,想來是火房培育的,也有餘錦年認得的幾樣早菊,其他還有雜七雜八不值錢的花草。


  俗話說「白露的花,有一搭無一搭」,因這時節正是氣溫驟降的時候,日夜間溫差起伏極大,嬌貴的花朵很是不好養活,夏日裡的繁花盛景到這兒就似撞了第一道南牆,紛紛蔫了。


  余錦年看這車上的花朵甭管品種高低,各個嬌艷倩麗,想來培育他們的花販也定是個認真仔細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幾盆花草,還待要細看,就見麵館裡頭探出幾個頭來,笑著喊道「小年哥兒,你若再不回來,我就將你店裡的桌椅都啃了」,他這才記起自己還肩負著養家糊口的重責,趕忙回到自己的崗位——廚房奮鬥去了。


  燒水兌醬煮麵一氣呵成,余錦年將外頭幾位等著吃面的老饕安撫住,才著手做炸糖餃。


  雞蛋麵皮倒好做,只是裡頭的紅糖陳皮豆沙餡有些麻煩而已。他將一大鍋紅豆與一捧陳皮一起,煮透開花,攪爛,過羅篩,搗成細膩的糊狀。正待下熱鍋與紅糖翻熬成甜豆沙泥,這時打前頭過來一個精壯的中年人,見到廚房裡正忙裡忙外的余錦年,客氣道:「勞駕,給碗熱水,熱麵湯也成。」


  余錦年聽來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著又聽到一個響亮的噴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燙手的麵湯水。


  對方接過後道了謝,站在門口吹涼了徑直仰頭喝完,末了將碗還回來,嘆氣說:「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這一早起來就被冷風吹得頭也痛身也痛,就想喝點熱湯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貴花兒都開了,實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這麼早就出來賣花。」他搓了搓兩臂,朝余錦年笑道,「外頭人都說小哥手藝好,今天打這兒路過本是特意來嘗小哥手藝的。不過依我看,小哥這兒不僅吃食好,風水也好,你看我這才來了一盞茶時候,車上的花草就已賣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惱,就容我在你這麵館旁多賣上一陣?」


  原來這位就是飼養那些花草的花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兒也想買兩盆呢,眼下卻走不開。」余錦年本就惦念著自己看上的那兩盆蔦蘿松,聽他還要留一陣,自然高興。他目送花販走出廚房,手下動作不停地翻炒著豆泥,心中卻將對方現狀仔細揣摩了一遍,當下便決定與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聽起來仙氣縈繞,其實在用料上卻尋常得令人瞠目結舌,民間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湯,七根蔥白七片姜,熬熟對入半杯醋,傷風感冒保安康」,說得便是此粥,因其有發散風寒的作用,一用便見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凈化了疾病,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製得差不多,他便將這道粥煮上了,接著就是將之前做好的雞蛋麵糰揉成粗條,切作小劑子,按壓成餃皮,開始包餡兒。


  為了能賣得別出心裁些,余錦年便想著包個金魚餃。金魚餃形狀似金魚,做法也簡單,一張圓麵皮,在稍左側放上不多不少餡,上下輕輕一捏,右邊空著的地方就直接捏實壓扁了,用梳齒輕壓出花紋來做成一條寬大好看的金魚尾巴,左邊用食指往上一對,就成了一對圓圓的金魚眼睛。


  只不過金魚餃他雖常包,卻從沒炸著吃過,因為金魚餃造型複雜,他唯恐下了油鍋就塌架了。余錦年包了一盤金魚餃,決定用漏杓裝著先下油鍋試一試,許是灶王爺保佑,竟只炸壞了兩三隻,這一看,此舉十分可行,便將剩下的麵皮全包了金魚形狀,進鍋里油炸。後來又逐漸找到了炸餃子的竅門,炸壞的只數越來越少。


  金魚餃炸好,擺在鋪了蒲葉的竹匾子里,最後切了黃瓜粒,裝點在金魚眼睛的小圓凹里,如此一條條小金魚才揚頭擺尾,神氣可愛。


  忙碌的這會兒,余錦年直接將季鴻扔在屋裡不管不問了,好似從來沒有過這麼個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陣陣縈繞,將人心情蒸得飄飄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無情的人,一下子便記得自己房中還有個宿醉的酒鬼,於是將神仙粥盛出來后就清洗砂鍋,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紅棗山藥羹,併入一二朵雪白銀耳。


  這道羹補脾和胃,尤適季鴻這樣脾胃虛弱的人。


  這廂余錦年將神仙粥與金魚糖餃一併端出去,吆喝著人來買,還放心大膽地立了個三文錢六隻的價牌,旁邊放個蓄錢的小木盒,叫人「投幣自助」,駭得一群人捏著錢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錦年回頭反咬一口說沒見著他們投錢,訛詐他們白吃白喝。


  而余錦年自己早樂顛顛地甩手一身輕,跑去看花販車裡那幾盆自己惦記了一早晨的蔦蘿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頭,季鴻幽幽醒來,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一睜開眼便被頭頂床架子上貼著的一張白底黑墨的大字給攝住了,因是貼在床頂上,在幔簾外頭看不見,可如他這般靜躺著,就突現出那幾個大字的可怖來,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則是什麼哀悼之類的喪條,或者鎮壓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鴻,委實是那幾個大字他實在是認不得,寫得雖端正,筆畫卻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種他所知的異族文字。


  不過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許這真的是種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說不定呢?

  余錦年若是知道他這麼想,興許早偷笑不止了,因這幾個字不是什麼別的,而是簡簡單單的四個簡體字——「活在當下」。


  季鴻輕輕咳嗽了幾聲,見房中無人,地上堆著一攤亂糟糟的床褥,他頭疼地看了會,又移開眼睛想忽視它們,終於還是忍不住了,皺著眉掀開被子下床來,撿起地上的被褥一層層疊好。他疊得極認真,邊邊角角都整理齊整,皺巴的褶子也都捋平,這才滿意。


  少年的床間散發著淡淡的皂角香,這是聞透了各色華貴香料的季鴻鮮少觸及的味道,倏忽間覺得這種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給人一種沒來由的親和感。他嘴角微微揚了揚,將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錦年的床上,一轉身,褻|衣長袖不巧掃到了床邊一個不起眼小櫃,某樣物件嘩啦一聲隨著衣袂翻掉在地上,揚起的薄薄纖灰在窗柩間的日光里細碎跳躍著。


  竟是一本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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