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刪掉過你喜歡的人嗎（15）
1。
晨曦初露，程雪歌拖著行李走向汽車站。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南方小鎮的清晨。空氣里水汽很重，雖然一夜沒睡，胸腔里也覺得很滋潤。
行李箱在石子路上滾，忽然卡住了。程雪歌停下來去察看，原來是行李箱一側的軲轆壞掉了。
程雪歌正要提起箱子，這時一個人影覆過來……行李箱好像忽然變輕了，輕飄飄地自己浮起來。
「我幫你拿吧。」苑青穎背著個雙肩包，衛衣的帽子扣在頭上，一張臉在陰影里，聲音也有些沙啞。
「你要去哪裡？一起走吧？」
程雪歌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隱瞞，「我要回一趟上海，取點東西，辦一些手續。」
清晨的客運車站已經很熱鬧了。賣小吃的攤位有白色的蒸汽裊裊升起，天色又亮了一度。
苑青穎把行李箱放下，「你在這兒等我吧，我去買票。」
不由分說地，苑青穎已經去排隊了。程雪歌就走到旁邊的小攤位上，買了兩張餅和兩瓶礦泉水。
苑青穎拿著車票回來，程雪歌就把吃的遞過去，「麻煩你了。」
「你也去上海？」程雪歌看到兩張車票是一樣的，「你去上海轉機嗎？」
「我陪你去。」苑青穎掂了掂手裡的塑料袋，又軟又暖，還有油星在上面，滑溜溜的。
「你記不記得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們跟同學一起約了去爬鳳凰山，你買錯了車票……結果我們倆繞了一大圈才到，坐了十小時的車，爬山都沒力氣了。」
「我當然記得，你在車站小攤兒買的肉夾饃還是壞的……我們倆一直拉肚子，爬個山回來，我瘦了五斤……」
「但我們還是玩的很開心。那時候真是年輕。」苑青穎笑了，把手裡的塑料袋在程雪歌眼前晃了晃，「那這個能吃嗎？也是在車站買的，別吃完了再瘦五斤……」
程雪歌想了想，「那你還是別吃了。你幫我拿行李，又去買車票……我是想報答你才給你買早餐的……還是扔了吧，萬一吃壞了怎麼辦。」
苑青穎已經打開塑料袋咬了一大口，嘴巴鼓鼓囊囊的，「好吃。肉餡挺新鮮的。」
程雪歌抬頭看他，異鄉車站的清晨，眼前這個人，分明跟自己一起度過了很長一段人生，可是這一刻她覺得他有些陌生……
這種感覺，大概像是硬體沒變，但是系統更新了。也許她自己也是這樣。離開舒適區之後……變幻莫測的外部環境，逼著她每天都在變。
車子來了，苑青穎把行李放好，讓她坐進靠窗的位置，自己才坐下。
「我陪你一起去上海吧。」
苑青穎三口兩口已經把肉餅吃完了，手上沾了油。
程雪歌掏出一包濕紙巾遞給他，「我不用你陪。」
「你這麼多東西，一個人不好拿。」
苑青穎聞到濕紙巾上熟悉的清香，是茉莉花味的。
程雪歌多年來一直用這款紙巾，這曾經熟悉的香味讓他內心柔軟了一瞬。
「你不用有負擔，魔都日新月異，我也一直想去看看。」
苑青穎看到車子晃晃悠悠地開起來，心裡莫名踏實了一些。
此時此刻，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她只認得他……他們的身邊只有彼此。
程雪歌陷入沉默，她覺得再拒絕他，未免面子上下不來，而且也有些自作多情。
上海是你家的嗎？人家怎麼就不能去？
可是昔日戀人同行，關係似乎又有些尷尬。
這時苑青穎又說，「你就當我是個普通朋友吧。我知道你也沒什麼朋友……
過去你照顧我那麼多年……現在我幫你拎拎箱子，也算是禮尚往來嘛。」
「嗯。」程雪歌沒再說什麼，戴上耳機，側頭望向窗外。
2。
風景倒退了，就說明人是在往前走的。
程雪歌像強迫症似的，每首歌完結，她都要看一看手機……
有時候是這樣的。手機開著音頻，就會錯過微信提示音。
綠色的微信軟體上有個紅色的小「1」。程雪歌心中狂跳，拇指顫顫地點開……原來是信用卡的還款提示。
等待一個人的心情就是這樣。
全世界都能聯絡到你……只是唯獨沒有他的消息。
苑青穎一路上偷偷觀察著程雪歌。
她把手機拿起了又放下，應該是在等那個人的微信吧。
苑青穎看在眼裡，心頭髮酸，表面卻不動聲色，假裝什麼也沒看到。
這時程雪歌忽然側過頭來，苑青穎神色鎮定，像在看車窗外的風景。
「南方的山水跟我們北方不同……軟綿綿的。現在想想，以前你照顧外婆很辛苦，整天操心家裡的瑣事，一定很悶吧。我不忙的時候，應該多帶你出來走走。」
程雪歌聽到了，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茬，於是就指了指耳機，假裝沒聽到。
他們之間的過去，她已經不會再為之感到心痛。
……讓她心痛的是現在。
程雪歌忽然有些感謝苑青穎……感謝他在這個時候陪在她身邊。
不管怎麼說，身邊有個人，多少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那因為等不到那個人而帶來的失落，失望，渾身無力……多少得到了一些緩解。
或許女人真正的可悲之處，在於她們天生感性，浪漫……就算千百年來受教育程度和經濟地位不斷提高，但是依然比男人更需要情感上的寄託。
……不知道從何時起，鍾塵成了那個寄託。要把他從心頭拔除……看來也要再痛一遍。
耳機里忽然響起那首《加州旅館》……古老悠揚的吉他旋律，那大概是她聽過最長的前奏了……彷彿回到跟鍾塵一起在洛杉磯的時光。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她站在門口
I heard the mission bell 我聽到遠處教堂的鐘聲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這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獄」
程雪歌眼眶發酸，仰頭看向窗外，不想給苑青穎看到。
這兩個男人，讓她擁有兩段前半生。……女人選擇不同的男人，就是選擇不同的人生。可是命運真是諷刺。此時此刻，鍾塵音信全無，苑青穎反而坐在她身邊。
「你在聽什麼？能給我聽聽嗎？」
苑青穎忽然摘掉她的耳機，戴到自己頭上。
程雪歌回頭看他，眼眶還紅著……她心裡不太高興，但又沒力氣跟他發脾氣。
苑青穎的目光卻忽然溫柔起來，抬起手，用拇指輕輕擦了擦她的眼眶。
「昨晚沒怎麼睡吧？起的又早，都出黑眼圈了。」
程雪歌一怔。記憶中他很多年未曾這麼溫柔的說話，像是個高中男生一樣。
苑青穎聲音沉了沉，忽然又說，「男人不聯絡你的時候，就是真的不想聯絡你……不是找不到你，也沒有其他借口。別等了。」
程雪歌愕然，苑青穎怎麼會知道她在想什麼？……旁觀者清，真的這麼明顯嗎？
苑青穎摘掉耳機，她聽見那首聲音微弱的《加州旅館》。
是的，她一直在等鍾塵。
她在等他找她。……等他的微信，電話，微博私信……任何方式，只要他先想起她，先開個頭，她都願意張開雙臂，熱烈回應。
……一步而已啊。甚至半步也可以。在他身邊的感覺真的很美好。所以只要他願意先邁出一小步……就算以後的路再難也好，她都願意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但是他沒有。
3。
程雪歌睡著了。
苑青穎一直默默看著她的睡容。
她戴著耳機睡得很沉。車子一晃，她身子一歪，頭落在苑青穎肩膀上。
苑青穎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睡著了的她，不再防備，呼吸像絨毛一樣……
他真希望時間就這樣靜止。彷彿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苑青穎輕輕拿了程雪歌的手機，找好角度，拍了一張程雪歌睡在自己肩頭的照片。
現在已經走出第一步了。
他們很快就會回到從前。
4。
程雪歌看到一直巨大的蜘蛛爬過來，她身體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蜘蛛……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
「雪歌？」
是苑青穎的聲音，他輕輕晃醒了她。
程雪歌睜開眼睛……蜘蛛沒了，原來是夢。她鬆了口氣，才發現自己一身薄汗。
「你做噩夢了？」
程雪歌點了點頭，吞了下口水，嗓子發乾。苑青穎遞過來一杯奶茶，還是熱的。
「你睡著的時候，車子在服務區停了一會兒，我下去買的……你以前最喜歡喝奶茶了。」
程雪歌抱著奶茶，默默地吸了半瓶。心神穩定下來，就又想起那個人。
距離他們上次見面已經18個小時了。鍾塵還是沒有聯絡自己。
……他現在應該正陪在方汀身邊吧？難道他也覺得，她是會把熱水澆到別人臉上的那種人嗎？
程雪歌放下奶茶，又看了一眼手機。
忐忑的心情之後，依舊安安靜靜的手機時常會讓人憤怒。……信號滿格啊，為何沒有任何他的消息？
然後你就會憤怒。……他怎麼可以這樣？他為什麼一句話也沒有？憤怒之後，通常伴隨而來的是絕望。
絕望的心情就是……
你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如果世界上最漫長的時間，就是等他的微信……那你何必再等？
苑青穎說，「馬上要到上海了。酒店我剛剛訂了，你看看滿不滿意……」
他把手機遞過來，上面是酒店的地址和圖片，他又補充了一句，「兩間。」
5。
下了長途客車，又上了一輛計程車。
上海是一座把繁忙和悠閑兩種生活態度融合得很好的城市，窗外綠意盎然，跟深秋的北方已經完全不同。
程雪歌又看了一眼手機，依然沒有他的消息。
一路舟車勞頓，她覺得又餓又累，打開鍾塵的對話框，把他設置成「消息免打擾」。
這樣的話，就算他有消息過來，微信上也不會有提示。
免得她看到微信上有新消息，若不是他，又會在竊喜之後陷入綿長的失望。
……雖然是自己騙自己的一種方法，瞎折騰的，但是等待的心情莫名得到了一些緩解。
她也在上海呆了好幾個月了，窗外好像是他們相遇的那棟辦公樓，這片區域她很熟的，過去每天都在這附近送外賣。
……如果鍾塵現在聯絡自己，她就原諒他。程雪歌在心裡跟自己說。
人心就是如此。不管什麼時候都會抱著一絲僥倖。
你會本能地為他找借口。也許他工作很忙，正在開會呢？也許他手機丟了呢？Wi-Fi壞了他自己不知道呢？又或者是欠費停機了呢？
計程車在一家酒店門口停下來。
程雪歌搶先掃碼付了車費，苑青穎也沒阻攔，他把行李從後備箱里拿到路邊，正要往酒店走，這時程雪歌拿過自己的行李，說，「還是分開走吧。我有地方要去……」
苑青穎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對上海不熟……你就當陪陪我呢？你要去哪兒？我先陪你去辦事吧？」
程雪歌一時沉默。
他們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當面不給面子……她做不到。
內心深處，其實她現在也希望能有人陪著自己。可是她又覺得與苑青穎同行不妥。
心裡有些矛盾。這時苑青穎又說，「要不我們先吃飯吧？酒店的事以後再說。」
像怕她會不答應似的，苑青穎又補了一句，「我們是老鄉嘛，一起在外地……他鄉遇故知，怎麼說也該一起吃頓飯啊。」
苑青穎願意付出更多的耐心，他相信只要她在他身邊，慢慢就會有轉機。
6。
夜幕下的上海霓虹絢麗，難怪人們叫它魔都。
外灘永遠人頭攢動，浮華的江面彷彿凝結了無數外鄉人的努力和期許。
苑青穎忽然有了生活情趣，自己在網上查了一家不錯的本幫菜。
可是程雪歌沒吃出什麼味道。可能以她現在的心情，吃什麼都一樣。
外灘的風拂過臉龐，程雪歌擠進人群，望著流光溢彩的黃浦江。
……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四小時了。
這大概是人生中最難熬的二十四小時。
昨天的這個時刻，她已經在台上跟江瀚坤一起唱歌了。已經過去一整天了。
……從小鎮衛生所出來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鍾塵。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了。
她打開設置了「消息免打擾」的他的對話框，依然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上海的晚風溫柔地在臉上拂過。程雪歌心裡委屈。
「你在想什麼？」苑青穎擠到她身邊，棕色眼眸中倒映著五光十色的霓虹。
「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重蹈覆轍。」她不知道苑青穎能不能聽得懂。
「上海真美，難怪你喜歡。……如果我也過來當『滬漂』，你願意每周末陪我吃頓飯嗎？」
程雪歌雙手撐在欄杆上，沉默了片刻，「我在辦留學了。」
苑青穎一愣，緩緩收斂了唇邊的笑意。
「你記不記得，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曾經幫我們兩個申請過……那時你爸想送我們出去留學，但是外婆病了，這事就不了了之了。……申請流程我還記得，辦起來也很容易。」
「出國留學……你有錢嗎？」
苑青穎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是一陣恐慌。
「有。」程雪歌不想多說。
「……鍾塵資助你嗎？」
他們兩個的關係已經到了那種地步嗎？
程雪歌沉默片刻，簡短地回答，「不是。」
看來她跟苑青穎的過去真的翻篇了。
她已經不在乎他怎麼想了。
就算他內心深處依然看不起她而不自知……她也不再覺得憤怒。
程雪歌仰起頭，城市的燈光讓天河裡的星光黯然失色。
她的心思已經全在鍾塵身上了。
可是他終究也是讓她失望。
程雪歌拿出手機，盯著鍾塵的頭像看了很久……
即使只是他的頭像，也會讓她覺得心動，眷戀……回想起那些美好的時光，內心湧出溫暖和期待。
可是真的好累啊。
等他的微信，心懷忐忑，胡亂猜測……真的太累了。
程雪歌按下刪除鍵。
如果說上一次他們失去聯絡，是意外……那麼這一次，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好不容易才離開苑青穎，離開依附別人的生活……怎麼後來又不受控制了呢？
也許快到三十歲的女人遇到真正喜歡的人，就像老房子著火，初戀的悲喜反而會變本加厲。
挺好的。刪掉了，就不用再等了……也不會再做噩夢了。
刪掉自己喜歡的人……很多時候，更像是一種儀式。
有些人是為了重新掌控主動權……有些人是為了斷絕自己的妄念。
不管是出於哪種原因……
刪掉那一刻，伴隨著輕鬆感而來的，都會是一陣悶鈍的心痛。
……反噬到血肉深處，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