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昔人黃鶴(六十一)
這些年,我莫名其妙地掉進洞里、河裡、沼澤、山谷的次數估計比感冒都多。就算沒練出個身手敏捷,好歹也能隨機應變,順手抓個縫隙、石塊、樹枝啥的,彰顯主角光環的狗血劇情。
唯獨這次,我有種「不是掉進洞里而是被吸進去」的奇怪感覺,手腳像被繩子捆住掙脫不開,直挺挺墜入地洞。視線定格的最後畫面,是整個老宅蓬起團團塵霧,掉落著大小石塊。直至「咣當」一聲巨響,洞口被徹底封死,眼前一片漆黑。
嗆鼻的塵埃隨著氣流沖入深坑,我的頭頂像是被一隻大手狠狠摁住下壓,脖頸「咯噔咯噔」作響,更加速了下落的力道。
強烈的失重感讓我覺得五臟六腑都堆到胸口,肺里憋著一口氣吐不出來,熱辣滾燙幾乎要炸裂。我忍不住張嘴呼氣,還沒等吐出來,又被灌了滿嘴渾濁的空氣,生生頂回嗓子眼,噎得劇烈咳嗽。
寫了這麼多,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雖然眼前一片漆黑,耳邊風聲呼嘯,適應了最初的墜落不適感,我的思維漸漸活躍起來,突然冒出個念頭,膽氣寒了大半:「這個坑別不是用來防止進入的機關,不是通往青銅圓盤的暗道吧?那才真是坑死小爺啊!」
想到這一層,頓時腦補了「洞底豎著一片鋒利尖刺,我被攮了幾十個窟窿,鮮血順著尖刺淌了滿地,逐漸被風化成一具骷髏架子」的畫面……
更讓我覺得古怪的是——粗算時間,掉進來大約有半分多鐘。雖然我對物理僅限於「牛頓三大定律」的初中基礎水平,可是但凡有點兒物理常識就能想出,這怕不是落了幾十米?
為什麼還沒有摔倒洞底?
我試著伸展雙手,指尖除了急速下墜的空氣流動觸感,左右根本觸摸不到任何東西。我直挺挺掉進來的翻轉青石板也就是雙腳與肩平行的面積,按理說應該是逼仄狹窄的暗道,哪曾想內部空間居然有這麼大!
這完全超乎了我的理解範疇,偏生地洞里一點光亮沒有,更是給心裡增添了幾分恐懼。
說來好笑,此刻的我,既害怕真被摔死,又盼著「趕緊掉到底兒,哪怕摔死也算是給小爺來個痛快!」
心思越慌亂,想得就越多,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接踵而出。
「這玩意兒別不是個無底洞吧?就這麼往下掉,直到活活餓死,變成乾屍還見不著底兒?好歹也要入土為安啊!」我琢磨琢磨背包里的乾糧和水,省著點兒吃喝,還能頂個一星期,稍稍鬆了口氣,「就算沒有底兒,也是在地球上,大不了從地球那一端掉出來。不對啊!地球核心是熔岩,豈不是早就烤成灰了?」
「難道這是魘族設置的必殺防範機關?我中了某種魘術,神志昏迷誤以為在墜落,實際早就躺在洞底了?」我用力咬舌尖,疼得眼淚差點流出來,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是誰這麼缺德挖了這麼個洞?老鼠投胎轉世么?這得挖多少年?要我這條命,至於下這麼黑的手么?喪盡天良!」我越想越窩火,扯著嗓子吼了兩聲,「這是人乾的事么?」
不吼還不要緊,吼了更加絕望。「嘶嘶啦啦」的風聲夾雜著我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回蕩,虛虛渺渺很不真切。敢情這個地洞不僅深不見底,而且很寬闊。
忽然,我隱約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好像在哪兒經歷過類似的場景,異常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深深吸了口氣,盡量排空「正在無底洞里墜落」的念頭,回憶著從破解密碼直至掉進洞里的每一個細節。遇到危險初時慌亂是正常反應,一直慌亂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咦?
我又覺得哪裡奇怪,好像做到了某種很困難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到底是什麼?
我慢慢吐著氣,努力整理著思路,心中突然一動——我早就可以正常呼吸了!
剛掉進洞里,下墜產生的強烈空氣對流,導致我幾乎不能喘氣。恐懼產生的胡思亂想,更是忽略了平時習以為常卻異常重要的細節。
畢竟,誰會在意每天喘了多少氣、眨了幾次眼呢?除非在無法呼吸或者強光刺眼的時候。
我閉上了眼睛。雖然在漆黑的地洞里,這麼做似乎是多此一舉,卻能提高其他感官的敏銳度。
耳邊風聲依舊呼嘯,但是我清晰地感受到——風,是從底部湧上來灌進褲腿,並不是因我下墜,產生的空氣對阻現象。
也就是說,我並沒有墜落,而是被這股猛烈的氣流托住,懸浮在洞里。
忘記是高中還是初中,物理老師曾經做過一個小實驗。乒乓球放進玻璃容器,從容器底部進風口注入氣流,當風速達到一定程度,乒乓球會顫悠悠飄浮不墜。
實驗闡述了什麼物理現象實在記不起來,倒是讓我想起了方才為什麼有種熟悉感——《西遊記》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蓮花洞木母逢災」,唐僧師徒四人遇到金角、銀角大王,孫悟空被吸進紫金葫蘆,變成蟭蟟蟲兒才逃出。
雖說我掉進的是老宅地下石洞,此情此景,倒與孫悟空在紫金葫蘆里的境遇頗為相似。孫悟空趁著銀角大王揭開葫蘆塞子,藉機逃出,我沒那個變身的本事,掉落的洞口早就被亂石掩壓,哪有那麼容易爬出來?
整明白了並不是墜落,而是懸浮在洞里,我心裡輕鬆了不少。索性任由氣流托著,雙手墊在腦後當枕頭,半躺在空中,感受著氣流碰觸肌肉,有種按摩的舒適感,居然還很舒服。心說要不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倒是個很不錯的休息方式。等忙活完這件事,回去一定弄這個這樣的房間享受享受。估計造價遭不住,萬一噴風的機器壞了,半空中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那就買個帶泳池的別墅,效果也差不多吧?
我稍稍愣神,突然想到,應該怎麼逃出這個石洞了!拍著腦門暗罵自己不長腦子,居然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想不到。
游泳池!
空的泳池需要注水,但是一直灌注,水就會溢出,所以泳池的底部或側壁都會有排水口。我雖然看不到石洞的形狀,可是剛才在老宅,也就是石洞的上方,並未感受到磚縫有空氣溢出。換句話說,空氣不斷注入石洞,必然有個排氣口,否則過盛的氣流早就把老宅的磚面鼓開了。
既然空氣是從底部上涌,那麼排氣口肯定在石洞上方。這樣才能形成氣流的循環,使我懸浮空中,而不是被氣流推到頂部。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在掉進石洞時,有「被吸進去」的感覺,並且聯想到紫金葫蘆。
想到這一層,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聽覺和觸覺,體會著氣流的走向變化。終於,呼嘯的風聲中,我聽到了「嘶嘶」的氣流倒吸聲,左側身體察覺到輕微的牽扯感。
我調整身體方向,像在水中游泳,手腳擺動,輕飄飄「游」向左上方。黑暗中目測不到距離,大概「游」了三四米,空氣抽吸的感覺愈發強烈,身體逐漸不受控制,任由這股吸力,把我拽了過去。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空氣的流動聲更加凄厲,「嗚嗚」的就像無數厲鬼哀嚎。我突然有些後悔這個決定,誰知道排氣孔通向什麼地方?指不定還有什麼幺蛾子等著我。
就在這時,那股吸力突然間增強了數倍。就像有個無形的巨手,把我狠狠攥捏,胸肺的空氣一點點擠壓出體外,內臟幾乎要頂出肋骨,眼球凸出眼眶,甚至連舌頭都像被鉤子穿透拖出口腔。
我甚至聽到骨骼「咯噔咯噔」的擠壓聲,無法形容的痛楚更是讓我瀕臨肉體極限,意識逐漸模糊。
「咚!」我的頭好像撞到石壁,劇痛暈眩。隱約覺得被吸進了一條傾斜向下的狹長通道,跌跌撞撞滾落。尖銳的凸起岩筍撞擊割裂著皮膚,堅硬的岩壁幾乎把全身骨骼撞斷,極致的疼痛甚至帶來輕微的麻木酸楚的異樣快感。
活了二十多年,我從未像這一刻這麼絕望。我已經不再考慮這條石道通向何處,身體里似乎有某種很飄忽的東西,從靈台慢慢脫離。
眼前,湧起一片祥和的白光。光芒中心,身材纖弱的白衣長發女孩,背影很美,很遙遠。
「南曉樓,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
我好像聽到女孩的喃喃細語,卻再也睜不開眼睛。
她的聲音,是那麼的熟悉,那麼溫暖。如同守在村口老樹下的女子,只為浪子未歸的一句「等我」,朝如青絲暮成雪,痴痴等了漫長一生的幽怨嘆息。
我很想伸手撫摸她的長發,我很想看清楚她的容顏嬌艷,我很想陪伴在她衣裙漫飛的身旁。輕輕摟著她的肩膀,耳語溫存:「小九……我,回來,了。」
可是,我只能沉重地闔起雙眼,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據說,人死前,會看到,深藏心底,摯愛之人。
所以,我看到了,小九……
我,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