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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昔人黃鶴(五十九)

  寒風似錘,以天地為熔爐,鍛煉飛雪如銀。


  冷日似箭,以世間為狩場,獵殺眾生如靶。


  夕陽,黃昏,長街。


  馬蹄聲急促似戰鼓,踐踏雪花飛濺,蓬起兩團雪霧,裹著兩匹通體烏黑烈馬,自街口飛馳而入。


  此街荒蕪多年,殘垣斷壁處處透著火焚痕迹。皚皚白雪掩埋大片荒草,依稀有幾根嶙嶙枯骨,橫兀草中,破雪而立。更為這苦寒嚴冬平添幾分肅殺凄涼之意。


  街盡頭,一棟早已焚燒殆盡的落魄高樓,似將死的街頭乞丐,於冰雪中瑟瑟發抖,只等黑白無常收魂,了卻殘生。


  唯有幾處精雕細琢的樓欄牆榭殘痕,驕傲地回憶著此樓曾經的盛況。


  誠然,即便是「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又有誰能忘記十幾年前,慧雅居一時無雙的盛景。


  坊間傳言,慧雅居突遭巨變,是被苗疆蠱族下了惡蠱,眾人獸性大發,相互撕咬而死。究其緣由,皆不得知。只是慧雅居盡毀當夜,曾經豪擲千金,名噪武漢城的兩位神秘少年,也沒了蹤跡。


  為防殘蠱為禍人間,百姓私自放火焚了慧雅居,那些殘體斷肢的諸多屍體,也隨大火灰飛煙滅。


  久而久之,此街再無人涉足,荒涼落寞。偶有更夫、醉漢路過,隱隱能聽到街內有「人」哀哭。


  於是,「慧雅居眾人橫死,怨氣太重,陰魂不散,聚於此地化成惡鬼」的說法愈演愈烈,此街更成了百姓聞之色變的凶煞之地。


  更有「赴京趕考的寧氏落魄書生,無處借宿,受城中落魄腌臢子弟戲弄,夜宿此街,遇女鬼暗生情愫」的傳聞不脛而走。被文筆出眾好事者寫成話本,再經說書人演繹,風行於酒坊茶館。


  離奇的是,七年前的中元節,城中說書人,一夜全部暴斃。死狀甚是凄慘,嘴唇全被割掉,牙齒盡數拔出,舌頭被說書用的驚案木塞進喉嚨,直接捅穿了喉骨……


  自此,諾大的城市,再無人敢提及慧雅居慘案。


  「吁……」疾馳烈馬猛地頓住四蹄,前沖之力又捲起大片積雪,隨著長街穿堂風,席捲至慧雅居殘骸。


  迷霧般的雪花片片飄落,馬兒打著響鼻,四柱濕熱水汽由鼻孔噴出,顯是長途奔襲,極為勞累。雪花遇水汽蒸騰成融化水珠,滴落在馬兒不住踢踏的前蹄,響徹雲霄的嘶鳴,竟也停息。


  或許,極具靈性的烈馬,也感受到此處的陰森詭異?


  馬上兩人,身著裁剪貼體的緊身衣褲,顏色一黃一黑。質地為西域天蠶絲,袖口縫製的純金線花紋,絕不是普通富家子弟所能穿戴。寒風將衣服吹得獵獵作響,緊貼兩人竟然不覺寒冷的身子。


  天地蕭索,殘冬凜冽,黃黑二人,默然不語。唯有綻露精光的兩雙眼睛,籠了一層緬懷的悲傷。


  許久許久,黑衣人長嘆一聲,凄涼之意,好似經歷了幾生幾世,生死輪迴般的無奈。


  「做好該做的事,咱們已經不能回頭了。」黃衣人的語調比這天氣還要冰冷,從身後馬鞍解下褡褳,隨手扔到雪地,「這玩意兒還挺沉。」


  褡褳鼓鼓囊囊,夾雜著幾聲嬰兒般的啼哭,不住地掙扎。難道裝著尚未斷奶的孩子?


  「真要這樣做么?」黑衣人的目光,始終凝視著慧雅居左側,那棵壓滿白雪的老樹,「墨家的人,萬一不靠譜呢?」


  「呵呵,他們中的蠱,隨著血脈世代相伴,只有留在這裡,才能不死。」黃衣人摸出兩枚桃木釘,甩手揮出,刺入褡褳,「有什麼好擔心的。」


  褡褳里的活物,「吱」的一聲慘叫,再也不動。


  「花了七年才在昆崙山找到,」黑衣人急得翻身下馬,解開褡褳,倒出一隻酷似獼猴,一尺長短的奇怪動物,「這隻狌狌要是死了,我真跟你玩命兒!」


  「我只是廢了它的後足,免得逃跑。」黃衣人由馬背躍起,獵鷹撲兔般落地,從狌狌後腿拔出桃木釘,狠狠踹著狌狌柔軟腹部。


  狌狌嘴角噴出鮮血,哀嚎著探出前爪,深深摳進雪地,一點一點挪動著哆哆嗦嗦的身體。「咯噔咯噔」,爪子因疼痛而用力過猛,生生折斷。


  黃衣人冷笑著摸摸鼻子,對著狌狌脊樑用力跺下,「嘎啦」骨裂聲如同爆竹炸裂。狌狌身子一癱,張開小嘴,伸出沾滿鮮血的粉,嫩舌頭,嘶啞哀嚎。仰起獼猴狀的小臉,眨著孩童般天真的滾圓眼睛,哀憐地望著黑衣人,竟流下兩行淚珠,凝在尖尖的小下巴。


  「吧嗒」,小腦袋略略一歪,深深埋進雪裡,痛昏過去。已經斷了的雙腿,微微抽搐……


  「這樣是不是有些太殘忍了?」黑衣人從腰間解下酒嚢,仰脖灌了幾口,「好歹也是上古神獸,應該給它消消毒,免得真死了。」


  黃衣人接過酒嚢,往狌狌血肉模糊的傷口傾灑。本已昏迷的狌狌,再次疼醒,眼睛充斥著蛛網般血絲,掙扎爬行。皚皚白雪,拖出一溜長長血痕。溫熱的血水融化了積雪,隨即凍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紅色血珠。


  「我沒有耐心再等你們了。」黃衣人揚揚眉毛,細長雙目睃著慧雅居。


  「墨家並非故意隱藏,請……」四個衣衫襤褸,穿著草鞋的中年男子,從一堵破牆后閃身而出。話還沒有說完,被黃衣人揮手打斷:「嗯?忘記了?」


  四人頓時嚇得「噗通」跪地,搗蒜般用力磕頭,直至額頭滲出血痕:「萬萬不敢忘。在任何場合,都不能提兩位高人名諱。」


  「按照我們的要求,用墨家機關術,精心布置。保得這隻畜生性命,它要死了,你們誰都活不了。」黃衣人把玩著桃木釘,瞧都沒瞧墨家四人,「三日後,我們會親自來布置『屍水續命』的蠱局。」


  黑衣人似乎不感興趣,徑直走向那棵老樹,雪地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足跡。


  「不要忘記她對你的背叛傷害,我們變成這個樣子,全是拜她所賜。」黃衣人揮手讓墨家四人迴避,似乎不願他們知道太多。


  墨家四人識趣起身,抱著狌狌,消失於愈發黑暗的傍晚。


  黑衣人「唔」了一聲算作應答,輕輕顫抖的雙手,撫摸著溝壑縱橫的樹皮,在左肩正對方位,猛擊一拳,竟將樹身打出拳頭大小的樹洞,掏出一環鐵質圓圈,用力拽動。


  令人牙酸的鐵器摩擦聲由樹內傳出,樹根處的雪面向兩邊裂開。積雪「簌簌」跌落,被激蕩的灰塵頂回,塵埃瀰漫中,一具通體赤紅的棺材露出全貌。


  黑衣人就這麼怔怔地盯著棺材,雙手顫動愈發劇烈,兩行渾濁的淚珠無聲滑落。


  「吧嗒」、「吧嗒」……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黃衣人不知何時走到黑衣人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這麼多年過去了,三生三世都經歷了,你還不了解她的德行?當了女鬼都要勾搭書生,骨子裡就是個……」


  「閉嘴!」黑衣人怒吼一聲,「你要再說一次,我……我……」


  「我想說幾次就說幾次!是誰聽到這個傳聞,一夜殺盡城內說書人?你以為封住他們的嘴,所有事情就沒發生么?你這叫自欺欺人!」黃衣人嘴角揚起一絲嘲弄的笑容,幾枚桃木釘刺中棺材四角接榫暗扣,棺材板傾斜掉落。


  面色紅潤,身穿潔白長裙,烏黑長發散落兩肩的女子,如同熟睡般,躺在棺中。


  只是——她的胸口,沒有起伏的呼吸;她的脖子,泛著青紫色的屍斑;她的手腳,四枚桃木釘貫穿釘入。


  黑衣人全身一顫,痴痴望著女子:「你不是說,封陰蠱可以保住她屍身不腐么?」


  「這都多少年了,能保住臉就不錯了。」黃衣人抬頭望著枯枝白雪,「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一線牽。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你的詩詞水平,經歷這麼多時代,還是爛得無以倫比。」黑衣人調侃幾句,目光始終不離女子。


  她的眉毛,好似名家靈性十足時隨手一畫,輕山淺水般勾勒出微微合起的雙目。長長的睫毛如新月彎得恰到好處,隨著冷風顫動,似乎隨時都會睜開。秀挺的鼻子像傲立於群山之間的孤傲奇峰,秀氣卻不突兀。小巧的嘴角微微上翹,漾著一絲雲海蔚然的萬種風情。


  「別看了,再看也是死人,不會再活了。」黃衣人踹了一腳樹身,積雪紛紛揚揚,似春天偶遇東風的滿樹梨花,悠悠然漫天飛舞。


  「我,恨,你!」黑衣人的牙齒深深咬進嘴唇,殷紅的鮮血灌了滿嘴,狠狠吐出一口血吐沫,糊在女子容顏嬌艷的俏臉。


  「砍了這棵樹,製成她的模樣,把她放在那裡,等他們來吧。」黃衣人意興闌珊地背手而回,從袋子里摸出兩塊豆餅,喂著兩匹馬兒,「只是可憐,瘦馬,喂得好些。哎,對了,那首歌,這一句,到底是『喂得好些』還是『未得好歇』?」


  「如果能回去,你自己百度吧。」黑衣人抽出別在後腰的斧頭,奮力砍向老樹。


  樹屑迸飛,斧痕如同刻在老人額頭的皺紋,越來越深。每揮一斧,就多增添一道皺紋,銘記著一生不忘的,和她有關的風景,和他、她有關的愛恨情長。


  「你還是忘不了她。你不恨她,你還愛她。」黃衣人拍著滿手餅渣,故意拍得很響。


  於是,本就低沉的喃喃自語,隨風而逝,捲入滾滾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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