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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昔人黃鶴(三十三)

  「12363221171225277552333……」我一遍遍重複著紙張上的這串數字,完全找不到頭緒,「月餅,有筆和紙沒?」


  月餅尷尬地聳聳肩:「呃……你也知道,我記性挺好,一般不用那些玩意兒。」


  「把沒文化說得這麼清奇也是難為你了。」我眉頭皺成疙瘩,默算著這串數字的各種排列組合,幾乎把從小學到高中還給數學老師的知識全撿回來了,只恨大學怎麼學了中文沒主攻數學。由此驗證了「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老話的真實性。


  「李叔,沒有什麼提示么?」我也顧不得敵我雙方了,厚著臉皮不恥下問。


  李叔狠狠嘬了口煙,大拇指和食指捻滅煙頭:「武漢有個很奇怪的傳聞。情侶之間不能送『石頭記』的禮物,不出一月必分手。」


  我和月餅很懵地對視,不知道李叔這句話到底是啥意思。


  「我賣了這麼多年熱乾麵,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面里放入情蠱。月無華,你知道原因么?」


  「蠱,每隔半月,必施於人身,由受蠱人承受效果,才能維持蠱性。」月餅微微皺眉思索片刻,冷笑一聲,「原來是這樣。並非『石頭記』,而是情蠱。李叔,也是難為你了,拆散了多少對戀人。」


  「是啊,『石頭記』的禮物,大多是項鏈手鏈,垂於心懸於腕。情侶之間,無非是始於牽手,銘記於心;始於變心,終於分手。將情蠱藏於美食,以定情信物引發,考驗情侶是否忠貞,似乎我沒做錯什麼吧?」李叔很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很難形容的複雜神色,竟有些初涉情海被狠心拋棄的少年感傷,「戴著戀人送的首飾,和別人幽會歡好,以至於情蠱入體,心如死灰,終生受情蠱反噬,有何不可?我是在做好事啊。」


  我幾乎能聽到李叔脖頸「嘎嘎」的骨節摩擦交錯聲,而他本就蒼老的容顏,在這短短几分鐘里,似乎又老了很多歲。我猜出了大概原委,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悲哀滋味,對他的恨意蕩然無存。


  畢竟,面對即將死去的人,誰會無休止地追憶與他這一生的仇恨?何況,李叔對我和月餅,其實並沒有做什麼。


  只是一碗生死情蠱而已,反倒更讓我體會到了——所謂「情」,不過是,兩情相悅時的一顆蜜糖;訣別離傷時的一劑毒藥。


  我心中一動,李叔「以石頭記、熱乾麵引發情蠱」這番話,看似與破譯那串神秘的數字密碼無關,其實大含深意。或許,這串數字並非用數學方式破譯,而是……而是……


  忽然,我很模糊地想起一件很久遠的事情,好像也和數字有關,情急之下抓不住頭緒:「月餅,幫我想想,數字!咱們經歷過的數字!快!」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要是換做別人,肯定不明白我的想法。可是與月餅多年默契,幾乎心意相通,彼此經常在某些想不通的時刻,用這種方式溝通。


  「62188?」月餅揚揚眉毛,隨即搖頭,「肯定不是。這串數字太熟悉,你絕不會忘記。」


  我的眼前,幻化出無數和我們有關的數字,像一群在急流里飛快穿梭的魚,靈活地躲藏著我的捕撈。而我,則是手舉魚叉的漁夫,專註地觀察著魚群,伺機而動,一擊致命其中某條最重要的魚。


  「732?」


  「那是我高考成績。」


  「186?」


  「那是我的體重!你丫隨時提醒我比你胖是不?」


  「96、66、98。」月餅摸摸鼻子,忍著笑念了串數字。


  我稍稍愣了會兒神,認真想了想,恨不得一拳直塞月餅面門:「月公公!你又編月野的三圍來糊弄我?再這樣,我把你學崑曲變成女人那件事,寫個番外!可別怪我糟蹋了你!」


  「嗯?崑曲?」月餅微微張嘴,眼神很空洞地盯著紙張上的那串數字,嘴唇微微煽動,「17656。」


  「這是什麼?」我似乎發現了那條急流中獵捕的那條魚,悄悄抬起魚叉,卻被它支棱扭身,又消失於魚群,「這串數字什麼意思?為什麼這麼熟悉?這是……這是……」


  「哆西拉嗦拉。」月餅直接唱了出來,似乎是很多年前,聽過的一首很火的歌,其中的某一句。


  我跟著哼了幾遍,偏偏是越覺得熟悉,越是想不起來。急躁得面紅耳赤,心裡像塞了只貓,抓心撓肝:「月公公,別賣關子了。」


  「西山大佛,織網的惡魔。」月餅從我手中拿過那張紙,對著上面的數字挨個念著音階,「這不是什麼數字的排列組合,而是歌曲簡譜。」


  我如同找到了那把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隨著盒子的開啟,一段關於數字和密碼的塵封記憶,於腦海里接踵而至。


  幾年前,我和月餅以「異徒行者」的身份尋找下半部《道德經》,在進入西山大佛時遇到很兇險的機關,正是靠一部遺留的老式手機收到的簡訊——「織網的惡魔」,由此推出這五個字出自梁靜茹《燕尾蝶》,並根據簡譜破譯了密碼,死裡逃生。(詳情請見《燈下黑》第一季)

  月餅正是由我那句無心說出的「學崑曲」這段往事,聯繫「西山大佛」的經歷,推斷出這串數字的真正含義。


  月餅這哪兒是人的腦洞?簡直就是宇宙黑洞!

  「這個曲兒很熟悉,月餅你再哼一遍?」我搶過紙,照著數字哼唱著,「好像在哪兒聽過,就在最近。」


  「南曉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一個字,都不能忘記。」李叔劇烈地咳嗽著,暗灰色的老臉閃過一抹紅暈。一口血沫咳到擺放調料的案板,星星點點的紅,垂垂將死的人。


  這是人死前的迴光返照,接下來的話,會是李叔的遺言。為什麼,他要強調,要讓我一定牢記,而不是「我們」?

  「李叔,你也是信人?」月餅用衣袖仔細擦拭著李叔嘴角殘血,手指微微顫動著,「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我或許有辦法……」


  「都要死了,還顧得上什麼體面?」李叔兩頰的紅暈越來越濃,竟蘊著一層很超脫神聖的光芒,混沌雙目精光一閃,「我和海燕,都是信人。她能捨棄生命,助你們一臂之力,我又如何做不到?」


  此刻,於我面前,再不是那個陰沉狠毒、心思叵測,處心積慮致我們於死地的李叔。而是一個看淡生死、慈祥和善,將死之際也放心不下我們的老者。


  「李叔……」我的眼淚,早已被這些年的人性惡火,烘烤的煙消雲散。然而,這幾天,卻流了很多,很多……


  「不要打斷一個要死的老頭,最後幾句話。」李叔吃力地抬起手,摸著我亂蓬蓬的頭髮,「小南,一定要記住。」


  我哽咽著點頭,淚眼模糊中,李叔貼近耳邊,氣若遊絲低語:「小九,沒有死。她,背負著一個秘密,一個詛咒。生死情蠱,只是為了讓你們感悟情之所困,破譯數字密碼,不會危及生命。進入老宅,不三不四,左五右六,橫七豎八……解決他們,用勇氣和信任,去救她……還……還有……千萬要……」


  我的肩頭一沉,李叔的脖頸再也支撐不住蒼老的頭顱,重重落下,佝僂的身軀向一側滑倒。我雙手環抱李叔,眼淚打濕了他稀稀疏疏的白髮。


  為了那本虛無縹緲的《陰符經》,我親手送走了兩位,看似敵對,卻不惜犧牲生命,幫助我們的朋友。


  海燕,李叔,一路走好!

  謝謝!你們!

  剩下的事情,你們安心。


  交給,我們!

  「南瓜,有些事,有些人,悲哀緬懷,不如放在心裡,永生。」月餅推起李叔的麵攤小車,把調料瓶罐放回抽屜。


  我抱起李叔端端正正地平放車上,小心翼翼地整理著他的頭髮、衣服,用麵攤的潔白桌布,覆蓋。


  天色已經擦亮,里份依然幽暗無光,或許只是被詛咒的黑暗,吞噬了光明。我和月餅各自拖著小車把手,走了進去。


  李叔,你孤身一人,就讓我和月餅,為你扶靈,送最後一程。


  「南瓜,你的心,終於穩了。」


  「嗯。」


  「進了老宅,照顧好自己。」


  「嗯。」


  「那串數字的音符,我想起是什麼歌了。」


  「《九萬字》,我也曾風情萬種,實非良人。誰能有幸,錯付一生。」


  「這首歌,講的是一個書生,愛上了青樓女子,愛恨交錯一生,直至生死決別,也不忍在筆下,寫半點女子的不好。挺像……」


  「像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的舍離愛戀,對么?你想說的是,密碼是小九留給我的,對么?她背負的秘密,詛咒,由我而起,由我而終,對么?」


  月餅默然,苦笑,前行。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老宅門口,駐足,凝望。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所老宅,居然是……


  忽然,老宅殘破的窗欞,亮起屋內一絲微弱白光。幽怨空靈的歌聲,似帶著怨念遊離人間的孤魂女鬼,飄忽不定地凄厲哀嚎,呼喚尋找著生前最不舍的情郎——


  當坊間最善舞的女兒死了


  京城就該有一場大雪


  飄泊的雪搖曳迴風

  詩意靈魂更迭情人

  總慣用輕浮的茂盛掩抹深沉

  有誰不是少年熱誠

  孑然一身愛一個人

  望盡了畢生溫柔眼神


  寫得出最刻薄的字文


  以譏誚這庸塵


  卻不忍斥你毫分


  我也算萬種風情實非良人


  誰能有幸錯付終身

  最先動情的人


  剝去利刃淪為人臣

  我愛你蒼涼雙眼明月星辰


  不遠萬里叩入心門

  一個孤僻的唇


  摘獲了你首肯獻上一吻


  ……


  世間,九萬字;情字,最傷人!


  小九,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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