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歸去來兮(十八)
陶清冉微微一愣,卻沒有任何舉動,任憑「那個人」走到身後:「這麼說起來,你是他們那邊的?」
「是的。」
「哦,你幫助我們幻族,其實是為了找到桃花源?」
「嗯。」
「這都是你和月無華設計的局?」
「可以這麼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
「尼雅,月老師走進那扇門,也就是你們來到現在的時候。」
這倆人一應一答就像鄰居嘮個家常嗑,絲毫沒有「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火藥味兒。
我有太多事情搞不明白,抓心撓肝異常憋屈。趁著氣氛緩和,正想發問,被月餅使個眼色打住了。
只好悶悶地繼續憋屈!
「為什麼幫他們,不幫我們?千年前的慘案你也看到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我相信兩位老師。而你們,就算當時兩位老師不在,幻族也不會放過蠱族任何一個人吧。」
「嗯!那件至寶,八族爭奪了幾千年,區區幾條人命又算什麼?」
「你下一句想說,不會放過我們三個,對么?」那個人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舉止彬彬有禮。哪裡還有我在桃花峪遇到他時,那份陰沉狠毒?
我心說這哥們兒的演技,搞什麼時間空間的跨越啊?隨便拍個電影,不敢說奧斯卡,起碼也是個金馬獎。
「我想說的不是這句,」陶清冉的身軀更加佝僂,腦袋幾乎垂到腹部,「我打不過你們三個,沒想到被你和月無華算計了。呵呵,我輸了,隨你們處置吧。」
「哦?」那個人站在陶清冉身後,警惕地退了幾步,抬頭望向月餅。
兩人目光對視,似乎在交流著什麼信息。就在這時,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一把推開月餅,對那個人喊道:「快閃開。」
「嘭!」陶清冉狠狠跺著腳下青磚,地底響起晦澀的機關咬合聲,由大廳四根立柱傳到頂梁橫柱。
「稀里嘩啦」的流水聲不絕於耳,柱子上的九條龍張開龍嘴,噴出刺鼻氣味、淡黃色的水柱。
「嗤嗤」,水柱所落之處,就連堅硬的青石磚地,像是白雪潑了沸水,冒著白煙,腐蝕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我躲冰雹般閃避著零散水滴,心說這玩意兒連石頭都能化了,沾到身上那還得了。
「你小心!別受傷。」月餅扯著我退到水柱噴射不到的主宴大桌,「一人一角,抬起來,當傘。」
我咬牙綳勁兒,板著桌角抬起來,和月餅撐起桌子頂著,好歹是臨危不亂,急中生智。
那個人出乎我的意料,看似弱不禁風卻異常靈活,幾個躲避就閃到水柱濺射範圍外,揚手甩出三根桃木釘,呈「品」字型射向陶清冉。
「你的家傳絕學都交給他了?」巨大的桃木桌著實沉重,我撐得胳膊直哆嗦,「都不知道給自己留一手?」
「不是我教的。少廢話,靜觀其變。」
陶清冉根本沒有躲閃,桃木釘直直沒入腹部。
這倒出乎我和月餅意料,很疑惑地互相看著。就差異口同聲來一句:「她這是幾個意思?」
陶清冉悶哼一聲,盯著腹部的傷口,葛布粗衣破了三個小洞,很快就被鮮血漂染。
她蘸了滿手鮮血,摸著那兩隻趴在肩頭的人語蛛:「委屈你們了,陪我們四個一起死,也沒吃上頓飽飯。」
人語蛛張開鉗子狀的獠牙,探出幾根頭髮絲粗細肉須,吮吸著鮮血,咬破陶清冉的手指,肉須探進傷口攪動。
龍嘴噴出的腐蝕液體密如春雨,石面白煙冉冉,我們根本無法近前。「那個人」站在大廳門前躲著液體,眉頭緊皺,似乎在思索什麼。
陶清冉愛憐地盯著兩隻人語蛛吃肉吮血,壓根兒沒有抬頭看我們:「南曉樓,月無華……千年前,你們屠我幻族,卻也留下了穿越時空的秘密。只有在這裡解決你們,才能避免那場慘禍。」
「老師,小心!」那個人臉色一變,好像想起什麼,對著我們一聲怒吼,冒著腐蝕液體,沖向陶清冉,「幻氣自爆,快躲開!她的幻氣,不在體內,在人語蛛肚子里。」
我這才發覺,人語蛛根本不是吮吸血肉,而是從肉須里注出瑩白色的氣體,緩緩輸入陶清冉體內。隨著人語蛛圓鼓鼓的肚子越來越扁,陶清冉周身蕩漾著一圈圈潔白的光暈,蒼白的枯發瞬間烏黑油亮,干皺的皮膚閃爍著少女的青春光澤,皺紋消褪不見,緊繃的皮膚吹彈可破。
這,正是,最初的,陶清冉的模樣。
「南曉樓,死在被你欺騙的女人面前,也算是種贖罪吧。」
我目瞪口呆著陶清冉返老還童的變化,月餅頂著桌子沖向陶清冉,我被拉扯得差點摔倒,心說這液體腐蝕桃木桌也就幾秒鐘的工夫,衝到陶清冉身邊,倆人估計融化一大半。倆骷髏架子大戰幻族魔女?扯淡呢?
想是這麼想,總不能讓月餅自己頂桌子當好漢吧?我心一橫牙一咬,「嗷」的一聲,架著桌子後腿跟著沖了過去。
說實在話,如果不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我和月餅一前一後頂著桌子,張牙舞爪狂奔的場景,異常搞笑……
「老師們,別過來!」那個人已經衝進腐雨,水滴落了滿身,「嗤嗤」聲不絕於耳,「我可以死,你們不能死!」
月餅生生頓住腳步,我收力不及,差點沒抓住桌子後腿,撞到他後背。
「你們誰也阻止不了我。」陶清冉清冷地向我們走來,腐雨落下,被周身的幻氣光暈擋住,蒸騰著蔚蔚白氣。
「拜託你了!」月餅舉著桌子的雙臂微微顫抖,聲音哽咽,雙目微紅。
我與月餅相識這麼久,第一次感覺到,遊離於他的情緒之外。他和那個人,似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這讓我很不舒服。
接下來的一幕,卻是我,畢生難忘的記憶。
腐雨已將那個人的皮肉腐蝕大半,破破碎碎的衣服片片掉落,頭髮早已掉盡,腐雨融掉頭皮,青森森的頭骨異常恐怖。
至於他的臉、身體,僅剩幾塊殘皮,暗紅色肌肉塊塊脫落,有幾處甚至露出骨頭,就像被濃酸兜頭潑下。
換作常人早就死了,可是那個人,依然一步一步,很堅定有力地走向陶清冉。
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意志力,讓這個近似骷髏的血人,支撐到現在。只覺得腿腳發麻,心裡酸楚,側頭不敢再看。
此時,眼前驟然一亮,圍繞陶清冉的光暈,「簌」地隱入她的體內。這個清秀女子,周身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雙眼劇痛。隨著光芒越來越強,原本纖弱的身材忽地膨脹如球,「綳綳」皮膚撐裂聲如爆豆作響,裂出數道閃電般裂紋,瑩白的氣體裹著光線,迸射而出。
「沒有人,可以抵擋住幻氣自爆。」陶清冉如同降臨人世,消除罪惡的大天使,神聖的光芒中,嘴角揚起聖潔的微笑,「前生今世,諸多恩怨,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噗!」一隻僅黏連著少許爛肉青筋的血手,穿過她的胸膛。那具被腐蝕得近乎骷髏的那個人,堅硬地站在陶清冉身後。「吱吱嘎嘎」關節聲很艱澀,另一隻手,穿過她的喉嚨。
「呃……」陶清冉噴出一口鮮血,不可置信地瞪著血骷髏,「你能撐到現在?」
「嘎……嘎……嘎……」那個人的喉管聲帶早已爛了,「汩汩」涌著血泡,兩坨爛肉的眼眶深深地注視我們。
我聽懂了他說的話:「師父們,我先走了。剩下的事,拜託你們了。」
「咯噔咯噔」,他的肋骨突然張開,根根插入陶清冉腹部。血、白氣、強光肆無忌憚地噴涌,兩人雙雙倒地。
腐蝕液體紛紛揚揚,灑落他們身上,蒸騰著焦糊的潮濕白氣……
不知過了多久,龍嘴再不噴洒腐液。大廳如同冰雹砸落的西瓜地,早被腐蝕的千瘡百孔。就連月餅捨命救下的山魈群,在昏迷中融成一灘灘淡黃色粘液,緩緩滲進地面。
那個人,陶清冉死去的地方,只剩兩道人形殘痕……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我完全體會不到此刻的心情,空蕩蕩地無處安放,嘴角兩絲的液體,苦澀地告訴我,流淚了。
我們放下桌子,木然立於大廳,陶清懷懸挂的屍體,已經成了一具骷髏架子,骨頭一塊塊吊著。
終於,「嘩啦」一聲,散落滿地,隨即被腐液消融。
「噗通!」
月餅做了個我一輩子都想不到的動作。
月無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月無華,跪下了。
「謝謝你!可惜,今生無以為報!我,月無華,在此立誓,必將組織那件事情的發生!」月餅將右手食指放入嘴中,狠狠咬破,在額頭畫了個類似蛇的圖形,「我以血蠱為證,若不完成你的遺願,甘願中蠱而死。」
「月餅,現在,可以告訴我所有真相了么?」我的嗓音陌生的自己都聽不出來。
「嗯!」月餅就勢盤腿坐下,摸出一根煙,點著,狠狠抽了一口,思索片刻,講述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