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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人面桃花(四)

  「你們,誰記得族長年輕時的模樣?六十年,足夠幾代人忘卻了。」書生此言一出,百姓們這才醒悟,似乎從孩提時分,族長就是這般相貌。


  怪事,如果眾人習以為常,那就再正常不過。


  「族長,你居然用如此陰損的手段,取族人的皮延續生命!」


  「更可恨的是,他居然獨享此等好事,任由族人死去!」


  「快把秘術交出來!」


  眾生相,無非是人性調貪婪之色,執慾望之筆,隨意勾勒。


  「你們……」族長猛一頓足,隨即嘆了口氣,「當年,我用榮華富貴利誘家僕,殺了陶氏一族。得了陶安然多年恩惠的家僕,竟無異議。呵呵……人性如此,如今輪迴到我的頭上了。」


  「崔相公,只要你能將此術傾囊相授,我等必尊您為族長,永世相隨!」有人看出,崔書生似乎已經掌握了局勢,順風就倒。


  眾人聽出端倪,哪敢怠慢?!眾口一致,眼神狂熱!


  「你們又是什麼好東西?」崔書生輕蔑地睃著表忠心的眾人,「陶家莊藏於後山的財寶太多了,金氣太重。金克木,五臟木為肝,肝衰之人,體瘦面白。所以你們胖不起來,以至於謠言四起,引得官府調查。」


  「族長生怕當年惡事敗露,你們為了隱瞞財寶真相,居然聽從族長從書中學來的『臃體術』,以人肉為引,食了同族,方得肥胖身軀,與世人無異,以此掩蓋。」


  「可憐小青的父親,還有幾戶人家,竟為了全族,捨身獻肉。什麼老山塌方,障人耳目而已。你們的祖輩,為了榮華富貴,為了不餓死,吃了陶氏一族。哈哈哈哈哈……幾十年了,你們再模仿貴族的舉止氣質,也不過是沐猴而冠!這些畜生,吃人的凶性早已流淌在血液里!」


  眾人再不言語,終於被戳破隱藏至深的秘密,各個眼露凶光,默默起身,湧向戲台。


  下一刻,這些人,或許會把崔書生活剝生吞,一絲肉、一滴血、一塊骨頭不剩的吃進肚裡。


  壞事,做多了,自己都不覺得在做壞事!

  吃過人,就不在乎多吃幾個人!


  崔書生毫不在乎,眯眼看了看太陽:「成親吉時已到,你們可以死了。」


  「誰死還不一定呢?」紛紛冷笑。


  族長再無往日尊嚴,如釋重負地笑了,平靜地盤腿靠著戲檯子坐下:「族人們,當年我為了報滅門深仇,做盡傷天害理之事。由那件事,我也懂得了『沒有人能不起雜念的面對慾望』這個道理。」


  「我用『換皮續命』之術,保得奇書和寶藏的秘密,並非為了獨享,而是想讓你們過得好,只能由我一人保守秘密。六十多年了,你們一代代成長,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很欣慰。現在想想,也是為了贖罪。唯獨內心深處,始終過不去那個坎兒。」


  「今天,由真正的陶家後人點破,我覺得很輕鬆。只是,要全族人跟著陪葬,彌補我和你們祖輩犯的錯……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族長,你要死就死,不關我們的事。」


  「我看他是得了失心瘋,老糊塗了。」


  崔書生指了指端放於每張桌子的羹盆:「死到臨頭,還口出惡言。撈撈看吧。」


  眾人驚呼,湯水淋漓的羹勺里,人的手指骨頭、腳趾骨頭、毛髮、燉爛的舌頭、黏糊糊的鼻子、連著肉線的眼睛,裹著濃郁的肉香,冒著冉冉熱氣。


  「臃體術破解之法。書中有記載。我稍稍加大了分量,便成了取你們全庄性命的『良藥』。」


  話音剛落,隨著陽光越來越熾熱,慘叫聲此起彼伏。


  全庄的人,照到的皮膚。像是被開水瞬間潑蓋,鼓起一個個黃豆大小、裹著濃黃汁液,密密麻麻的燎泡。


  許多人受不得痛癢,伸手抓撓,燎泡破裂。膿汁所沾之處,就像引燃的野火,迅速遍布全身。


  哀嚎聲、乞求聲、掙扎聲、痛哭聲不絕於耳;腥膻味、血腥味、騷臭味、酒香味直衝入鼻。


  每個人肥碩的肚子鼓起圓滾滾的肉球,撐裂衣服,白花花的肚皮漲得如同一張半透明的油紙,白的腸子、紅的心清晰可見。


  「砰!砰!砰!砰……」


  爆裂!


  碎肉,鮮血,殘破的內臟,紛紛揚揚,迎空衝起,「噼里啪啦」落下,覆蓋了一具具沾著血絲的白骨骷髏。


  仇恨!循環!

  人間!地獄!

  崔書生眼中閃出一絲冷酷的炙熱,似乎很享受掌握眾人生死的感覺,「哈哈」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流了。


  他的身後,隔著戲檯子的幕布,伶人、廚師休息之處,慘叫爆裂,又重複一遍。


  「公子,都死了。」幕布中鑽出一人,惡狠狠啐了一口,「老爺的仇,終於報了!」


  「是啊。在這個世界,不能相信任何人。因為,人都有慾望,更會嫉妒。」


  「公子,小人跟隨公子,只為給老爺報仇,別無他想……」話還沒有說完,他看到胸口插進一把彎刀。


  握刀的手,是崔書生。


  「這些年,謝謝你!」崔書生聲調冰冷,把彎刀慢慢往他胸膛里推著。直到刀尖穿過後背,又使勁一轉。


  兩股鮮血,悄無聲息地從前胸後背流出,迅速染紅了長衫。


  「你是最忠心的家僕,他們又何嘗不是?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才最忠心。」崔書生的聲音在耳畔忽遠忽近,終於,再也聽不見了。


  「所以,你假意愛我,執意娶我,就是為了這場復仇?」


  不知何時,小清嬌嬌柔柔的站在這片白骨血泊。依然那身嬌艷的新娘妝扮,只是略施脂粉、清麗如花的臉龐,早被淚水塗花了。


  「小清……」崔書生如夢初醒,匆忙奔下戲台,沖至小清身前,「我是真的愛你,對你一心一意,你和他們不同,我對你說的都是真的。」


  「那天,陶家出殯,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這個世界,無論天荒地老,紅,粉佳人,唯有你是我一生陪伴。」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如果我老了呢?你還會愛我么?」


  「不會的!我有寶藏,也有奇書,只願和你共享。咱們生生世世,財富不盡,生命無限,這才是真正的神仙伴侶。」


  「我相信你!」小清仰頭,撫摸著情郎沾著血跡的臉龐,「我知你是愛我的。」


  「是的,是的!」崔書生如同初戀的孩子,殘酷的眼神漸漸溫柔,唯唯諾諾,「血海深仇,不得不報。他們吃了你的父親,我也是為了你報了仇。對么?」


  「對的。」小清白嫩的手指由書生臉龐滑至脖子,柔柔摩挲,「你為我報了仇。可是,將來若有人,再尋咱們報仇,該怎麼辦?」


  「一族全滅,哪還會有人尋仇。」崔書生緊緊摟著小清,兩顆心,比鄰相跳,擁為一體。


  「傻瓜,咱們的孩子,不就是你我的仇人么?他的父親,殺了他的母親一族;他母親一族的祖輩,殺了他父親的祖輩。多麼可笑。」


  崔書生只覺脖頸一涼,隨即滾燙,劇痛這才由脖子傳至全身,一溜血箭噴涌而出,激了小清一臉。


  小清長長的睫毛掛著顆顆血珠,瞬間隨著大顆淚珠滑落。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銀簪。


  「咱們兩個家族,只剩你我。只有這樣,才不會再有仇恨。願來生,再與崔郎相逢。那時,我定會一眼認出你。」


  「小清……你……」崔書生捂著脖子,鮮血兀自從指縫湧出,驚愕的臉恢復平靜,虛弱地笑了,「若來生,有人為你唱起『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咳咳……你……你便知,是我來尋你了。我死後,你要好好活著。這本書,記載著幾處寶藏,還有曠世奇術。你收著,這是我送你的嫁妝。」


  「傻瓜,你死了,我怎能獨活?」小清凄然哀嘆,抱著崔書生漸漸冰冷的身體,依偎在那株千年古桃樹下。


  陽光很暖,透過茂盛的樹葉,光影斑駁著相依相偎的戀人。微風拂過,樹枝輕擺,片片桃花,落英繽紛。


  一場花雨,飄飄洒洒。陣陣花香,為「生不能同床,死亦要同穴」的戀人,送別。


  那柄銀簪,插在小清的胸口,顫顫巍巍。


  倆人,笑得,很安詳。


  小清似乎聽見了一聲男子的輕輕嘆息,從古桃樹中傳出。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哥們兒!醒醒!」車窗敲打的聲音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我睜開眼,一時有些懵圈,這是哪兒?


  「昨兒到了服務區你就睡覺,今兒太陽都出來了,真能睡。」隔著窗玻璃,保安服飾的中年男人粗著嗓門,「窗戶都沒開,我還以為你睡死了。這車不錯,多少錢?」


  我搖了搖腦袋,這才略略清醒,示意自己沒事。


  保安離去,我轉頭看著車廂,哪裡有陶華的影子?

  副駕駛座的窗外,一株盛開的桃樹,正迎風輕擺,婀娜多姿。


  我做了一個夢?


  我笑了。


  因為,我知道,該去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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