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 隔簾聽 風吹雨(五)
兩人隨著趙舒玥在鬧市裡穿梭,在最熱鬧的正街上突然拐了彎到小巷裡,深巷盡頭有人家,推門進去滿目皆是翠綠的竹子,蒼翠之色籠罩著小院。
順著竹林的白色鵝卵石小徑一路過去,炎熱的光都被擋在外面。突然竹林深處傳來琴音,流水風聲都夾在琴聲里而來,這琴聲帶著悠然的洒脫之意,卻又端莊典雅,走的越近聽的越清,越叫人心曠神怡。
空氣里傳來幽幽的香氣,不甜膩而清雅。
趙舒玥停下道:「二位公子順著路進去就好。」說著自顧退下了。
那琴聲指引著他二人往前,突然豁然開朗,中間的一片空地上正擺著兩個蒲團,前面設兩張長几,几上香爐里裊裊升騰起青煙正是剛剛的香氣,旁邊擺著竹筒酒器。
而那彈琴的人坐在一面屏風之後,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只有屏風上的潑墨畫卷影影綽綽的映出屏風后的搖曳身姿。
兩人怔怔的在林子的邊緣站著,任那琴音帶著神思直上九天雲霄。
德厚之聲漸漸變成金戈鐵騎,錚錚鐵骨自野曠之處傳來,似嘯似鳴。一整風拂林而過,竹林掀起萬丈的濤聲,天地之間彷彿空空無物。這聲突然又轉,變成蒼茫悲憫,心胸之大令人神往,最後又漸漸回歸淡然,風輕雲淡間消弭不見。
趙思垚呆立著,許久猛然回神,看看身側依舊神遊的子昭,用胳膊肘碰碰他道:「子昭兄,回神了。」
子昭也猛然回神,兩人上前行禮道:「子昭,子思拜見。」
屏風之後的顧媺雙手按著琴弦,神色悵然,她的琴是慕然所授,自南到北再不曾彈起,可是今日,才知道自己從未忘過,又怎麼會忘。
聽到他二人行禮,顧媺道:「公子不必多禮,恕在下不能親自行禮。」
聽見女子的聲音伴著竹林風聲淡淡傳來,兩人俱是一愣,他們第一眼看見屏風后的人影就覺得是女子,可是剛剛那琴音中包舉宇內的胸懷又叫二人迷惑,此時聽見她說話還是愣住了。
趙思垚急忙擺手道:「不用客氣不用客氣,聞此琴音你不向我們要錢就行了。」
顧媺輕聲笑了笑,「二位是我的客人,我怎敢要錢呢。」
趙思垚嘿嘿笑了笑,走到一邊的蒲團上坐下。子昭又行一禮才到另一邊坐下。
「你認識我們嗎,你這一曲《德音》彈的真好聽。」趙思垚問道。
「謝公子讚賞,剛剛酒樓之上聞得二位的言論,任在下神往,故而相邀。」
「這樣啊,我就說盛京怎麼會有人認識我們呢,對吧子昭兄。」趙思垚自己舀了酒喝著,又嘆:「哇,這酒真好喝。」
「公子喜歡就好。」顧媺道。她從屏風后看二人,比他二人從屏風前看她要清楚的多,子昭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青衣緩帶,眉似青黛卻不柔弱,眉頭輕皺眼睛卻純然清澈,書卷氣中帶著傲然的驕傲。
跟慕然一點都不像啊。她在心裡默默的想到,慕然總是含著淡淡的笑,風輕雲淡,彷彿世間萬物盡在掌握,而眼前的人傲然的氣度像一把剛剛出鞘的利劍,泛著銳光。
「剛剛聞得子思公子道對天下有所裨益就算依附於別人又有何不妥。與子昭公子君子之道不謀而合,敢問二位覺的為官者最重要的是什麼?」
「為官,為百姓之父母,對得起天下百姓才是最重要的。」趙思垚開口就回答道。
「那如今朝堂,朋黨之禍剛過,你又怎麼敢直言可以依附於人呢?」顧媺繼續道。
「朝堂之上,關係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果一味只知冒進不知迴旋也會被人陰謀暗害,還談什麼安身立命,所以要看依附於什麼樣的人,若是上無愧於國,下無愧於民又有何不妥?」趙思垚繼續道。
「公子所言甚是,子昭兄道君子所守者,道也,所行者忠也,所惜者名也。敢問何者為道,何者為忠,何者為名?」顧媺對一直默默不語的子昭問道。
子昭緩緩抬頭,望著屏風后並不清楚的人影道:「君子者,正人也。道者,順應天地也,忠者,無愧於國也,名者,百年之遺芳也。」
他剛說完,顧媺輕聲笑起來。她的聲音像是侵染著竹林的幽冷。
子昭聞她笑意,皺眉道:「敢問閣下因何發笑?」
顧媺道:「初聞公子朋黨之高見,以為公子是和子思公子一樣不拘於禮法教化之人,而今又聞公子之解才覺在下眼拙而已。」
她話剛落,子思在一邊哈哈笑起來道:「子昭兄你被嫌棄了啊,哈哈,這位姑娘是誇我呢。」
子昭面色微變道:「那閣下何解?」
顧媺勾了勾琴弦,鐺的一聲乍然響起道:「道者,安蒼生之命也。忠者無愧於百姓之所託也,名者,萬世之功業也。」
她的聲音淡淡,但話卻像是一記重鎚敲在兩人的心頭。她不談家國君王,只道蒼生百姓,更有志於萬世功業,這樣的話怎麼能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又是這樣風輕雲淡的口吻卻又含著勢在必得的壯志。
趙思垚獃獃不知如何接話,小聲對子昭道:「子昭兄,你說話呀。」
子昭看了看他,問道:「閣下以蒼生之命為己任,敢問何以實現?」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①顧媺頓了頓又道:「皇天無親,唯德是輔。」②
屏外的二人不自覺跟著她的話喃喃了一遍,趙思垚轉頭對子昭說:「子昭兄,你知道她在說什麼嗎?」
子昭沒有回答他,只問:「敢問閣下何以如此自信。」
顧媺道:「不是我自信,信與不信,皆在你一念之間。若信,君子一諾。若不信,我不會勉強。」
趙思垚看看屏風又回頭看看子昭問:「你倆說什麼呢?」
子昭定定望著屏風,像是思索又像是疑問。顧媺在屏風后定定坐著,耐心的等著。
良久,子昭緩緩起身,走到屏風前端端正正的行禮道:「晚學沈昭拜見。」
一聲晚學,定了二人的關係。趙思垚急忙起身近前行禮道:「晚學趙思垚拜見。」笑道:「原來你們在結朋黨啊,哈哈。」
顧媺在後面極輕極輕的說:「沈昭。」
這一聲很小,卻被沈昭聽見,他不明白為什麼屏風后的人會有這樣的悵然嘆息,只覺的心頭被沾上與她同樣的悵惘,而那悵然若失的又說不清是什麼。
他手裡還拿著那月白色的請柬,上面寫著「呦呦鹿鳴,食野之嵩。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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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①《詩經·大雅·大明》
②《左傳·僖公五年》
③《詩經·小雅·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