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空蕩蕩的大殿,微弱的風聲掀不起珠簾帷幔,欷歔中只有淺淺的,壓抑的泣聲。
朝鳳始終保持著以手撐沿的姿勢,半垂著眼,淚水如雨幕,一串串滑落臉龐,滴落在華貴雲錦宮裝上,滾落著湮滅在淺淡的玉蘭花紋中。
師心鸞沉默著站在一旁。
這樣的打擊太沉重,縱使朝鳳這般歷經滄桑早已心硬如石的人,也忍不住崩潰落淚。可想而知,師心鸞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於她而言,有多重要。
不知過了多久,朝鳳才慢慢平復下來。她沒有理會滿臉冰冷的淚水,全身無力的靠在床幫上,眼神毫無焦距。
「我早該告訴她真相,早該帶她離開的…」
她喃喃說著。
以師挽君的身份入侯府,便是為了更好的保護妹妹。大仇未報,她心有不甘。但她走的是一條不歸路,怎忍心讓心鸞與她一起承擔?身世,血仇,都無需讓心鸞知曉。她只要知道她好好的,便可安心。
師遠臻是一個好父親,他會幫妹妹擇一個好夫婿,讓她後半生安枕無憂。
可就在她眼皮底下,出了那樣的意外。
陳氏,她早該殺了那個女人!
眼中殺氣畢現。
朝鳳面如霜雪,恨不得將陳氏從墳塋里挖出來鞭屍。可即便如此,她的妹妹也再回不來了…
心痛如絞…她看向師心鸞,眼神複雜,疼痛,回憶,後悔,悲涼…似泰山般重重壓來,她幾欲無法喘息。
師心鸞眼睫微垂。
朝鳳如何帶她離開?以原身那個性子,指不定還得成為朝鳳的拖累,而且還得把整個武安侯府都給拉下水。
便是現在的自己,也不可能就這麼瀟洒離去。
「心鸞…可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朝鳳蠕動唇瓣,輕輕問。
師心鸞抿唇,靜靜道:「她已得償所願。」
原身性子柔善,即便最後一刻大約也意識到為人所害,也不曾有過仇恨的念頭。許是經年記憶太過沉重,現實的殘酷和壓力,讓她再無法承受。所以在生命最後一刻,她是輕鬆的,釋然的。唯一歉疚的,便是自小疼她愛她的父親。以及,遺憾未曾將多年深藏內心的痴念道於那人知曉。
她替她活了下來,替她盡孝,替她將滿腔痴情傾訴,算是完成了她一生所願吧。
朝鳳默默看著她,半晌低低道:「是了,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嫁給楚央。如今,應該已經含笑九泉了吧。」
她此時才用帕子擦拭臉上乾涸的淚痕。
「楚央,也知道你的來歷么?」
師心鸞嗯了聲。
朝鳳眼神再度變得複雜,她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披著妹妹的皮囊,身體里卻住著另一個陌生的靈魂。
「魂魄離體不可長久…」
話未說完,她又住了口,眼底飄過淡淡歉疚。
師心鸞心如明鏡,面上沒有絲毫波瀾,「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娘娘無需傷懷。我雖不是她,但這具軀殼仍舊與您血脈相連。你們姐妹二人自小分離,重聚也不過短短几年,也隔了一座深宮高牆,您熟悉的,也只是與生俱來的血脈,和這副面孔。抱歉,或許這些話對您來說太過殘忍。」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不知與自己至親之人死別是一種怎樣的痛,卻在這兩年裡備受思念之苦。我有很多親人,他們離我很遠很遠,不啻於生死的距離。我可以堅持五年,便可回去。但在另一個時空,他們面對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我,卻不知等來的,是我的蘇醒,還是徹底死亡的消息…有時候,等待,才是最煎熬的。娘娘得知自己的妹妹早已離世,悲痛絕望悔恨崩潰,可以發泄的哭一場。哭完了,您還有自己未做完的事。可我的親人,他們在等待的這段時間,便已歷經生離死別…所以比起我,娘娘您還是很幸運的。至少我站在這裡,除了一縷魂魄,便就是您的妹妹。」
朝鳳怔怔看著她。
師心鸞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我說這些,並不是同情,亦或者因為感同身受想安慰您。而是因為,我感激。感激曾讓我痛恨的命運,它也讓我得到了從前未曾想過的一切。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兒。因為感激,所以珍惜。」
她緩緩抬頭,看著朝鳳,眼神似大海,能容納百川。
「娘娘,我理解您的立場您的仇您的恨,所以我不會勸您放棄。但是,這個世上與您血脈相親的,並不是只有您的妹妹,還有您的孩子。他是您十月懷胎的親生骨肉,他身體里流著您的血,他的命,他的肌骨血肉,都源自於您。母子連心,您怎忍心,讓她成為您復仇路上的犧牲品?當初您被逼無奈將親生妹妹送走,心中定是愧疚疼痛,所以才會努力的想要補償。由此可見,娘娘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那麼,為何不能對自己的孩子仁慈一些呢?或許在您眼裡,如今最重要的是報仇,可報完仇以後呢?您要如何面對您的孩子?您能保證將來您不會後悔?您前半生負疚於將親妹妹拋棄,難道預備後半生也生活在悔恨之中么?無論你要做什麼,都不該拿自己親生骨肉的血做祭品。」
朝鳳低頭看著熟睡的兒子,冰涼的手指拂過他的眉眼。
小小的孩子,還不滿一歲,五官生得很漂亮,尤其那雙眼睛,醒著的時候,咕嚕嚕的轉動,如同黑葡萄,笑起來臉頰兩旁還有兩個小酒窩。
如今卻躺在這裡,絲毫不知自己的病症,乃親生母親所賜。
朝鳳眼眶微澀,手指顫了顫。似觸電一般,她立即收回手,轉開目光,不再看那孩子。
「你雖不是她,但你能來到這裡,說明你與心鸞有緣。」朝鳳勉強將滿腔情緒壓下,輕輕道:「我不會傷你,更不會殺你。你回去告訴楚央,無需策劃如何讓皇帝下旨重審舊案,我自有辦法。」
師心鸞挑了挑眉。
「娘娘要怎麼做?」
目光有意無意飄過十皇子。
朝鳳望著珍珠垂簾,那些晃動的光,閃爍如二十餘年前那個夜晚里舉起的刀,森然而冷冽。
「到時候,你便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