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朝鳳
若只是挽妃召見,師心鸞倒還可以推脫。但聖旨已下,師心鸞縱然捨不得女兒,也只得遵旨入宮。
好在有王妃婆婆在,她也稍稍放心。
乘坐宮中轎攆來到挽心殿的時候,剛巧碰上踏出宮門的皇貴妃。師心鸞入宮次數不多,卻也是見過如今這位後宮真正掌權的皇貴妃的。
皇貴妃出身王氏大族,身上自有一股書香之氣。她未至四十,容顏極美,氣質雍容溫雅。哪怕是如今接管了皇后鳳印,攝六宮事,卻沒有半分跋扈囂張,依舊溫婉如柳,頗得人心。
師心鸞下轎行禮。
「臣婦見過貴妃娘娘,娘娘金安。」
「免禮。」皇貴妃含笑道:「挽妃臨盆在即,許是有些緊張,近來總是吃不好睡不香。有世子妃在側陪伴,是再好不過了。」
師心鸞心中瞭然。
皇后雖然還未被廢,但已被禁足一年,大權旁落,不過只是一個虛銜而已。如今皇貴妃掌管後宮,挽妃身懷有孕,宣武帝又對這個孩子十分看重,自是不會允許挽妃有半分差池。皇貴妃這個後宮掌權人,無論如何都得多上心幾分。
如今自己來了,皇貴妃倒是可以卸下這個重擔了。
「外面冷,世子妃快些進去吧,想必挽妃也等急了。」皇貴妃笑容得體,「本宮先走了。」
師心鸞側退數步,屈膝道:「恭送娘娘。」
……
步入內殿,暖氣襲來,瞬間驅散了風雪帶來的寒意。
挽妃見到師心鸞,很是開心。
「坐吧。」
師心鸞便坐了。
她神情淡漠,神色間沒有任何波瀾,仍如從前那般冷淡疏離。
挽妃眼神微黯,對左右道:「都下去吧。」
「是。」
一屋子宮女都退出外殿,唯有秋杏守在一旁。
挽妃低頭撫著自己的腹部,悠悠道:「心鸞,我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疑惑。你想問什麼,就問吧。你既已不能置身事外,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
師心鸞目光微動,沉默半晌,才道:「你是誰?」
她眼神黝黑深邃,像是一口看不見底的枯井。
挽妃目光飄向香爐,煙霧繚繞,遮沒了她眼中神情。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么…」
「你是誰!」
師心鸞打斷她,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清冽,沒有絲毫停頓。
挽妃默了默,良久才收回目光,看著她。
「我是朝氏後人,國師的孫女,朝鳳。」
縱然已經猜到,但聽她親口承認,師心鸞仍舊免不了心神震動。
「你一開始就知曉我娘的身世?」
挽妃搖頭,「姑姑自幼離家,國師府上下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更別說我了,如何得知這些隱秘?是父親,他在臨終之前告訴我的。」
師心鸞抿唇,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當年,你是怎麼逃生的?」
挽妃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深埋腦中多年的記憶重新浮現眼前。
森冷的鐵甲衛士,冰冷的刀鋒,凄厲的哀鳴,滿眼的血色…
「當日祖父被陷害通敵叛國,禁衛軍來勢兇猛,頃刻間便將國師府上下抓獲。倉促間,祖父只得讓家將護送我和父親母親從密道里離開。後來宮墨帶人追捕至半谷山…」
師心鸞愕然,「他親自帶人追捕?」
挽妃嘴角勾起淡淡諷刺,眼中有刻骨仇恨,「當初若非他發現了密道,及時追捕,我們怎會被困半谷山?他小小年紀,卻陰狠毒辣,不惜火燒半谷山,父親本就身子弱,當時便…」
她說到此語氣哽咽,眼中水霧氤氳,身子忍不住發抖。
「姑娘。」
秋杏走過來,輕輕按住她雙肩。
挽妃頓了頓,抬頭對上她蒼白哀痛的眼,一時間心緒涌動,二十餘年來不曾消磨的仇恨與疼痛在心尖蔓延擴散。
「那位家將早年遊歷江湖,學了一身開鑿挖掘的本事。靠著父親的陣法抵抗那幾日,他從山中挖出一條通道,供我們逃生。但是,父親耗盡心力,終究沒能逃出來。他和那位家將,都死在了那場大火中。屍骨…無存。」
秋杏忽然偏首,眼中淚花翻飛。
挽妃的聲音,漸漸輕了下來。
「秋杏,就是那位家將的女兒。」
師心鸞震了震。
「她原本應該姓白,只是隨我出逃江湖,改了名字丟了姓,隨我入京,做了丫鬟。」
挽妃說起那段逃亡歷史,不過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然而其間心酸,唯有主僕二人知曉。
「當年祖父被冠上的叛國之罪,我雖不知其中內情究竟為何,但就憑宮墨一個身份尷尬從不得聖寵的皇子竟能被委以重任追捕我們來看,此事必定與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為了報仇,我策劃了刺殺。楚央應該與你說過,十五年前,獵場事變…那時我本來也沒抱太大期望,只想著最起碼殺死宮墨和狗皇帝。狗皇帝一死,京城必亂,我便可趁機帶你離開。可是萬萬沒想到,清河郡主替他擋下了那一箭。我精心策劃損傷慘重,到頭來卻只傷了他雙腿。」
原來宮墨的殘疾,是這麼來的。
這是一段血淚史,師心鸞本來沒打算今日就詢問。挽妃即將臨盆,再提舊事必當心緒不寧。但她既然開口了,就不會停下。倒不如,一次性倒個乾淨。
所以,師心鸞未曾打斷她。
「那些人,都是祖父年輕的時候結交的江湖好友。我逃生后,也多虧了他們,才能苟且偷生。此一役后,我傷了根基,再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隱遁江湖,韜光養晦,培植勢力,建立了天水宮。」
挽妃向後靠了靠,連著吐出好幾口氣,才稍稍壓下欲待爆發的仇與痛。
「那時你尚且未出生,沒有親眼目睹家門慘禍,或許不能體會滅門之痛,我不怪你。從始至終,我也沒想過要拉你一起複仇。父親生來先天不足,閉門不出,就連娶妻拜堂都由族中之人代勞,所以就連府中下人,都沒幾個見過他。但是那年,半谷山圍困絞殺,宮墨應是見到了父親。」
她撫了撫自己的臉,喃喃道:「我原本的容貌與父親有七分相似,只是如今,再也恢復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