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等待的心情
師心鸞將她的神情看在眼裡,雙十年華的少婦,眉目溫婉,較之從前的青澀嬌艷,多了幾分紅塵磨折后的沉穩和蒼涼,有一種沉靜幽深的美。
她抿了口茶,將茶杯擱在案几上,道:「綉瑩,其實我一直想好好跟你談談。」
安綉瑩微笑看著她。
師心鸞看向床上正逗弄嬌嬌的蓉姐兒,輕輕道:「你才坐完月子,也許我這個時候與你說這些不太合適。但是,你還年輕,完全可以再嫁,而不是就此……」
「心鸞。」
安綉瑩平靜打斷她,笑容淺淡溫和。
「我知道你的意思。當初他棄城而逃,帶著我和女兒離開,我便知道,這輩子,我註定不能與他走到最後。我絕望過,後悔過,卻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心痛。只是可憐了我的兩個孩子…」
她眼神垂下,落在蓉姐兒身上,憐愛又哀痛。
「若非那時我腹中孩子早已成形,我甚至想過不要他…」說到這裡,安綉瑩眼裡流露出一抹苦痛,「生下來,也是罪臣之子,一輩子都會被人詬病。我還想過,乾脆我們娘三以死明志,也好過活在這世上受謠言攻殲…但我捨不得,蓉姐兒那麼小,那麼可愛,她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與我血脈相連,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是我識人不清,錯在我,怎能讓她來償還?若非淮城早已無我們母子三人容身之地,我是不願回京城的。那時才真正感受到,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
安綉瑩吐出一口氣,又笑了笑。
「當時那般處境,當真是心如死灰,唯一的念想,便是將孩子生下來,撫養他們長大成人。至於我自己…也就這樣了。」
「綉瑩,你不能這麼想。」
師心鸞皺眉,對她如此消極的心態十分不贊同,「你大好年華,人生才剛剛開始,而並非已經結束。摔了一次跟頭而已,難道你從此就爬不起來了么?我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曾大婚喪夫,曾孀居多年,曾被世人唾罵甚至曾經輕生…如今,我不也走過來了么?這世上沒有跨不過的坎兒,沒有踏不平的路,沒有過不了的河,惟心而已。」
除卻原身和安綉瑩多年交情不談,師心鸞對安綉瑩印象也相當不錯,比起京城那些清高自傲的世家閨秀,安綉瑩沉靜溫婉好脾氣,待人又真誠,十足的賢妻良母人設。
這樣的女人,不該因被一個人渣誤了終身而一蹶不振。
安綉瑩恍惚了一瞬,漸漸沉默下來。
師心鸞再接再厲,「我知道這一年來發生了很多事,你心境蒼涼不願再對任何人抱有期望,也或許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但是現在,你應該好好想想了。我不是要你一定改嫁,也並不認為女人非得靠男人才能活下去。我只是希望,你別因為梅興懷而自暴自棄。他們梅家獲罪,與你無干,你和你的孩子,都正大光明問心無愧。無需因為旁人的輕賤辱罵而委屈了自己。說到底,日子是自己在過,旁觀者冷言譏誚,不過只因事不關己而已。」
安綉瑩目光微微一動,微弱的亮光在眼底飄過,終不能破出黑暗的表面。
「我相信你的父兄也不願意看你就此頹廢下去,但他們是男人,有些話,大約不好對你說。」
師心鸞轉動目光,看向床上笑呵呵的蓉姐兒和嬌嬌。
「蓉姐兒漸漸大了,孩子是最敏感的,你不開心,她能感受得到。」
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安綉瑩渾身一震。
師心鸞神容鎮定,「我還記得,去年蓉姐兒滿周歲的時候,是個很可愛活潑的孩子。可今年你回京,我每次看見她,都明顯感覺到她不怎麼愛笑了,也有些怕見生人。小孩子都喜歡跟同齡人玩兒,她見過嬌嬌,前兩次我帶嬌嬌去看你的時候,她都很開心的撲上來叫妹妹。但剛才她進來的時候,雖然也開心,卻沒直接撲過去,而是緊緊抓著你的手不放。因為她知道,這裡不是她的家,她能感受到周圍都是陌生人,她害怕…這些,你都沒發現么?」
安綉瑩臉色有些白,顫顫的看著伸出小手去捏嬌嬌臉蛋的蓉姐兒,忽然泛起了淚光。
「上次在梅府,一個劉氏讓你夫妻二人感情有了裂痕。我曾勸你,為了蓉姐兒振作起來,你做到了。可見身為一個母親,但凡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那麼現在,你又何所懼?」
師心鸞說到最後,語氣有些急切和凌厲。
只有自己做了母親以後,才能切身體會到一個做母親的,對孩子是一種怎樣深沉的愛和付出。
或許很多人會覺得,她師心鸞命好,出身不俗,有過人的美貌,還有丈夫的獨寵,有婆母的喜愛,還有可愛的女兒。她似乎活出了這個時代所有女子最想要的樣子。
和她比起來,安綉瑩的遭遇,簡直就是慘絕人寰。
他們不知道,師心鸞看似光鮮的背後,有著怎樣無法言喻的辛酸和痛苦。
她和楚央,始終隔著時空的距離。
已發生的悲劇,可以用淚水血水發泄。可面對已知的,卻窮其一生都無法改變的結局,每日都重複著從希望到絕望的過程,凄涼,無助…只有那般慢慢的等待,似軟刀子割肉一般,寸寸帶血…
那般的心情,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如果可能,師心鸞不願讓楚央離開,她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多。五年,他們早已荒廢了太久太久。流逝的時間,是無論誰也替代不了的溫暖。而未來那麼漫長,若離了彼此的溫情,他們要怎樣度過那漫長幽冷的後半生?
命運的森涼和時空的距離,讓師心鸞懂得了什麼叫做難以割捨,什麼叫做刻骨銘心。
也正因為這樣深刻淋淋的痛,才讓涼薄的她,多了幾分仁慈。她希望自己在這個時代的所有親人朋友,都得到最好的結局。而不是與她一般,註定一魂兩世,不得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