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色漸深,月色寂冷。
白日里百花爭艷的花園也少了芳香和熱鬧,多了一些清冷和孤寂。
八角涼亭中,宮墨沒有離開,他已經在這裡坐了一下午。
「王爺。」
祥叔來到他身側,低聲道:「夜深露重,您身體不好,早些回屋休息吧。」
宮墨巋然不動,他微垂著眸子,手指慢慢纏繞細如髮絲的金線。就像那一日,在獵場之中。即便是貿然使用內力而造成胸悶刺痛,咳出血跡斑斑,依舊能夠面不改色。
因為這世上,不會有人因他流血而有絲毫動容。
「王爺。」
祥叔又喚了聲。
「祥叔。」
細如髮絲的金線纏繞完畢,宮墨道:「你說,榮秋若是知曉我如今這般模樣,會不會失望?」
祥叔默了默,抬起頭來,蒼老的眼中有悲憫和慈愛。
「老奴不知道郡主會不會失望。但老奴知道,無論殿下做了什麼,郡主都會理解您,包容您的。但是…」他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很低,「郡主應是不希望太子殿下有事的。畢竟,太子和皇后…是不一樣的。」
「你想說,我應該適可而止?」
宮墨的嗓音平平靜靜,聽不出任何喜怒。
祥叔卻看見他正轉動著拇指那枚血玉扳指,那是清河郡主生前送給王爺的。這麼多年,王爺從未摘下來過。
搖搖頭,祥叔道:「老奴只是個下人,無權干涉王爺的決定。老奴只是覺得,太子殿下不會成為您的威脅。而且,您也從未打算對太子趕盡殺絕。」
宮墨轉動血玉扳指的動作一頓。
祥叔注意到了,繼續道:「這世上很多人都欠了您,您也說過,早已不會恨。可您還記得清河郡主,也就記得十四年前的一切。您無法釋懷,所以您回來了。昨晚太子殿下說那些話,老奴都聽見了。他捨棄自己息事寧人,這對您來說並不算一件壞事。」
「是嘛。」
宮墨不再轉動那枚扳指,他將手放在輪椅的扶手上,慢慢說道:「祥叔,你可還記得,我是怎麼被召回京城的?」
「是太后…」
祥叔說到這裡猛然一怔。
太后是想用王爺這個長子來制衡太子,如今太子搬去了廣陵宮,也就代表著王爺這顆棋子對太後來說已經無用。接下來,太后和秦王都會想方設法的剷除王爺這顆眼中釘。
祥叔驚出了一身冷汗。
「王爺!」
宮墨面色平靜,眼神涼薄。
「他是太子,從小學的便是帝王權術。他或許的確沒有野心,卻明白自己身上肩負的責任。他不會讓蕭家因他被幽禁廣陵宮而心懷怨懟,因為一旦如此楊家必然坐大。父皇會趁機削弱蕭家,卻不會徹底將蕭家連根拔起。否則你以為,楚央會容忍蕭家那麼久?他只是想逼我離開京城。楚央不會容許除了他以外的任何皇子坐上那個位置,門閥割據,互相殘殺,必傷根本。最後只剩下我和他,他有心相讓,我又毫無根基。即便登基,也動不得楚央分毫。同時,他也不會讓楚央針對我,我相信他有這個能力。直到…」
後面的話他沒說。
祥叔卻已聽得膽戰心驚。
平日里溫潤如玉對誰都謙恭有愛的太子,城府居然如此之深。
再聯想一下昨晚太子說的那些話…
秋夜涼寒,卻不如人心更涼。
「那麼,王爺您打算…」
「二十多年我都等過來了,也不在意這一時半刻。」宮墨嘴角含笑,眼神卻如月色清冷,「我不曾小看過他,卻還是讓他搶佔了先機。」
祥叔道:「即便您心中早有判斷,但茲事體大,若無確切證據,恐難以服眾不說,還會惹禍上身。偏偏所有證據都落在了太子手上…」
宮墨神情如常。
「那至少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世上,並沒有那麼多的巧合。」他眉目沉斂,淺淺微笑,唇若櫻花,「當年他選中師心鸞,並非偶然。至於宮裡那位挽妃娘娘…」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月色如鉤,沉涼如水。
血腥殺戮中,慌亂的腳步聲,呼天喊地的哭聲,唯有那個小女孩兒面色蒼白,眼神含恨,直勾勾的瞪著他。
那日獵場之上,那個斗篷女子招招逼近,眼神里的恨哪怕隔著面紗也無法阻擋,和當年那個小女孩兒的目光,一模一樣。
宮越或許並不敢肯定她的真實身份,留著她不外乎是針對自己罷了。那位正得寵,一旦自己有任何動作卻無證據,就會觸怒宮中那位,自然而然的再次被貶。
他這位皇弟,從來都最會做好人。
可生在這皇城裡的人,誰沒有長著一顆冰冷的心?
宮越想要事事周全,終究只是天方夜譚。
那個女人…他不打算揭穿她。就讓她繼續在宮裡呆著,繼續寵冠後宮。繼續,躺在仇人的身側,生…不如死。
他微微笑著,月光穿透黑壓壓的枝頭照下來,他手指上那枚血玉扳指越發光滑如玉,毫無雜質。
他看著看著,眼中起了淡淡薄霧。
有些恍惚的想著。
原來強加給自己的習慣,是真的無法入心的。
就如同這些年無數個不曾有絲毫溫暖的夜,伴隨著窗外吹來的冷風,和五歲以前…如出一轍。這血玉扳指沒有血的溫度,卻有玉的涼意。日日戴著,只會讓他的血,越來越冷。
祥叔驚異的睜大眼。
他看見他從小侍奉的主子,將那枚戴在手上多年的血玉扳指,輕輕摘了下來。
「王爺。」
他忍不住,輕呼出聲。
宮墨神情淡淡,眼神比方才更涼薄。
「這大概是這座皇城裡,唯一乾淨的東西,我不該讓他變得和我一樣陰暗骯髒。選個日子,讓太后將它和她葬在一起吧。」
祥叔盯著那在月色下溫潤的血玉扳指,終究還是勸道:「王爺,這是清河郡主唯一留給您的…」
宮墨抓著齒輪轉了個方向,咕嚕聲里語氣淡漠。
「我可以欺騙所有人,唯獨不能自欺欺人。若是她知道…或許並不希望我留著它。」
祥叔不懂,也知道他不會解釋,便收好血玉扳指,三兩步上前,推著他回房。
「祥叔,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可以。」
祥叔想說什麼,隨即意識到這孩子自幼命運坎坷,骨子裡卻十分驕傲。尤其腿傷以後無法行走,雖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實際上很不喜歡事事依靠他人。
那是他僅有的,尊嚴!
祥叔默默的鬆了手,「老奴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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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有心事,師心鸞睡得便不太安穩,想要翻身,卻又怕吵醒楚央。但她側躺的姿勢太過僵硬,楚央還是醒了。
「怎麼了?」
帳內昏暗,借著窗外朦朧月色,師心鸞看見他寫滿關切的眸子,心中一暖。
「沒事,大約是晚上吃得太多了,睡不著。」
楚央狐疑的盯著她,「晚上你就吃了一碗飯,連飯後點心都沒用。阿鸞,你有心事。」
篤定的語氣。
師心鸞無奈。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些問題。你那個好兄弟,隱藏得挺深。」
楚央平靜道:「他本就非平庸之輩,只是有些時候太過異想天開。他沒與我商量便搬進了廣陵宮,便說明他決心已定,並希望我能對蕭家手下留情。畢竟,母妃總歸是蕭家的女兒。」
「其實無可厚非。」
師心鸞道:「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怎樣的人,知道蕭家的存在代表著什麼,但蕭家不曾做過傷害他的事。人的理智和情感是不一樣的。蕭家沒有直接傷害他,所以他對蕭家不可能如你一般深惡痛絕。頂多只是作為帝王家對臣子的防備疏遠罷了。畢竟那是他的母族,能做到這個地步,算不錯了。」
楚央笑一笑。
「這個時候,你不是又該說,他婦人之仁么?」
「這才能證明,他是真的不想做什麼儲君。否則,早就容不下蕭家了。」師心鸞平靜道:「雖然我覺得他很多時候的確婦人之仁,但有時候,也不是那麼的優柔寡斷。就是…他對宮墨太仁慈。我總覺得,這裡面有貓膩。哎,他是不是虧欠了宮墨什麼?所以才一再的退讓。」
楚央皺眉,若有所思。
「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