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承諾
風停了,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
夜深,連兔猻都在祠堂內的房樑上睡得沉。海邊的這一片小村落,被海風席捲一片荒蕪。
一點生氣都沒有。
雨點打落在水缸邊,打落在缸頂的木蓋上,叮叮咚咚地響。寺清在水缸里,靜靜的聽著外面的聲音。門晃動發出了吱呀聲,她透過木板縫上看,是一把小紅傘,傘下人扎著馬尾辮。
是茶唯。
這麼晚了她要去哪裡?
茶唯跨出門庭,欲要往大門走去,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往祠堂后的小巷子看去。腳步往回走,走到水缸邊上,打開了木蓋子,收起雨傘,整個人坐了進去。
黑暗中,她頭靠在潮濕的水缸邊上,閉著眼睛。旁邊是化成水的寺清,她坐下來,半個身體淹沒在了水中。
寺清不明白她這一舉,獃獃的看著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生活在一個水缸裡頭,陰暗潮濕,卻善於養氣,她總是痴痴的透著縫隙,看人來人往。
現在水缸裡頭有另一個人的溫度。
茶唯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淹沒到膝蓋處的水,她深處手指去觸碰,輕輕說道:「我想爸爸媽媽了。」
…
「寺清你今天有好點嗎?」
一大早,文零剛起來便去掀開那水缸。咦的一聲又問:「你怎麼睡在這裡?」
茶唯揉揉眼睛,從水缸里站起身來,拍拍衣服,好像在拍一身塵土般。看見文零有點煩的走開了,似乎很不待見。
腳趾已經看得出來被水快要泡爛了般,沒有一絲血色,行走雙腳似乎失去了直覺般。
緊接著,林花花急匆匆的從房間里跑出來,衣服還沒穿好。看見茶唯鬆了一口氣,打了個哈欠又回房間里去。
文零盯著水缸許久,自我安慰說道:「寺清今天看起來好點了。」
好點了嗎,哪裡好,好在哪。
早飯過後。
聚在祠堂屋檐下。早晨雨聽,空氣中一股潮濕的味道,樹葉上滴著雨水,坐在屋檐下真是舒服。
文零首先開口:「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哪怕是死前掙扎一下還是非常有必要的。不能讓邪念得手得太過輕易,不然太沒面子。」
「關乎面子什麼事?生死大事在前,面子頂個屁用?」林花花吐槽道。
「如果你活了幾個世紀,一直都是受人敬仰,走到哪也是讓人禮讓三分的…那麼名譽可比生命重要得多了。「
兔猻很看不慣文零活了這麼久,居然被一個邪念嚇成如此。它歪著腦袋,舔著爪子,乾脆湊到邊上去逗茶唯玩。
林花花覺得好笑,瞟了寺清一眼,這化成一灘水的寺清,看著怪可憐的。她說:「若都成這樣了還在乎什麼名聲.……對么寺清?」
「之前寺清吸食過一次,也不至於如此。你祖輩留下的百妖洞真是有能耐,那地方,到底殘存著什麼?」
「說妖算不上,埋藏在石玉下的不過是一股妖氣。「
文零忽然靈光一閃,看了看寺清又說:「如果把邪念逼到無路可走,你說她會不會也去吸食,變成…你這樣…」
寺清一團水靈在動,誰都看不明白她在表達什麼。
「所以,百妖洞還有多少這樣的妖氣?」
林花花眼珠子轉溜了下,說:「百妖洞七拐八彎的,去了這麼多次,繞得都找不著路,裡頭究竟多深,藏了多少玩意,還真是不好說。」
兔猻吧唧著嘴,插話說道:「邪念去過那。本尊聞見了味,邪念親臨不一定,但她必然是知道有這麼個地方,也必然知道寺清會去吸食修復元靈。」
寺清繞著茶唯,像是有話說。
林花花看了看,有些意會的點點頭說:「眼下著急的,我覺得應該先把茶唯的腦殘給治好,否則邪念一來不等於翁中抓鱉么?」
寺清就是這個意思。
一說到腦殘,茶唯很不樂意的瞪過來一眼。
文零雙手放在腦袋後頭,靠在柱子上,說:「治不好,一來我沒這麼大力氣,二來,我走不進她心裡也沒用。」
那次進入林花花意識里,只能算是趕巧,恰好,那人也相信他罷了。都說心結難解,何況埋下了那麼深的種子,眼瞧著剛發芽,泥土裡早已經根深蒂固了。連根拔起,傷人傷己。
目前,他也是束手無策。
林花花湊過去,用手肘捅了捅他,說:「我試試。」
他輕輕一笑,對著兔猻說道:「行,你過來拉住我,否則別連同我的意識都被吸食進去。」
可能連你都不知,你內心藏著什麼。
別輕易想要去挖掘它,它會讓你害怕。
文零把林花花帶了進去,走進那個7歲小孩的意識里,那段記憶像把生鏽的刀,在皮肉上拉鋸出來的一個豁口,硬是把皮肉磨成了血花…
那個樓道很黑,林花花摸著黑往前走,地上的積水踩出細碎的聲。樓道盡頭有一扇門,半掩著,泛著微微的燈光。
也只有這一處光了。
昏黃微弱,可她也只能向盡頭走去。林花花嘗試著,低著聲音叫她:「茶唯?「
文零鋪墊得太過可怖,她心驚膽戰的,林花花在心裡多次強調,不過是意識里,不會有生命危險,有什麼好怕的。
再說,再說了。她現在可是半妖,輕易殺不死的。
門輕輕推開,窄小的房間里,頂上一盞小燈泛著光,一閃一閃的。一個男人坐在木凳上,桌子上,帶著血的皮鞭,各式各樣的工具,她看著心裡頭髮慌。
那個男人抬起頭,白髮金框眼鏡,唐萬江。
林花花心裡頭咯噔一聲,嚇得往後退了幾步,不遠處籠子里躺著一個小孩,曲著身子,把膝蓋抱得緊緊的。
唐萬江拿起一根黑漆漆的棍子,上面倒勾著刺冷冰冰說:「你實在是不聰明,你父母沒教過你,忍受並不能減輕刑罰么?「
上前幾步,林花花去抓住籠子,想要打開那個籠門。可手穿過了籠子,穿過了那個小孩的身體。這個男人,到底為了什麼能做成這樣?他真該死,真是該死。
唐萬江你真的該死。
林花花怒吼。唐萬江沒有聽到,他抓著那根帶刺的木棍緩緩走來,打開那個籠子,把裡頭的小孩拉了出來。
她叫著茶唯的名字。不知不覺,淚濕了臉。
小孩沒有掙扎,任其擺布。小孩低著頭,埋在臂彎里,昏暗的燈她看不清。唐萬江一腳踹開,小孩倒在林花花腳邊上。
明明是短短的頭髮,是個男孩的模樣。睜開了雙眼是兩隻空空的窟窿,那肚皮被掏空,像具死掉的軀殼。
他不是茶唯。
林花花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背撞進牆裡,跌進了另外一個地方。她一腳踩空,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到地上有濕濕的暖意。
她抬起手,滿手黏糊糊的血,像漿糊似得。
往邊上一望,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滿頭捲髮,子彈從她口中打了進去,從後腦出來。腦漿糊著血,流了一地。
旁邊的男人用衣服按住她的胸口,胸口的血不停的往外流。
…
「花花…花花…」文零搖晃著她的肩膀。
她醒過神來,滿臉淚水,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茶唯倒在地上,雙眼禁閉。
文零解釋道:「她剛才情緒波動太厲害了,我把她打暈了。」
又急忙問道:「你看見什麼?你找到茶唯沒有?「
手背抹去眼淚,林花花搖頭說:「看不見…她不是小女孩,為什麼…是個男孩的。什麼都沒有…他眼睛里…肚子里…什麼都沒有…「
說到最後,語氣幾近奔潰。
果真如此。文零嘆了一口氣說:「那你跟我看的一樣。那不是茶唯,是一個叫星燃的小孩。茶唯消失的這幾個月,跟那對母子在一起,很不幸…那對母子最後…所以茶唯的記憶是重疊的你明白么?很亂,她自己都理不清,所以主意識選擇了逃避…「
他看向寺清,看向兔猻,落寞說:「我也找不到她藏在哪裡。「
氣氛一下子有沉滯了起來。
片刻後文零忽然開口:「不過剛才倒是點醒我了,我知道怎麼對付邪念,不過需要你們的配合。「
…
一入夜,又下起了雨。
今天聽了林花花跟文零的對話,寺清很難過。茶唯跟她可真像,有那麼一段夢魔總是糾纏著,那倔性格又喜藏得深,總是把一切說的簡單似得。
恕不知,內心早已建起了層層堡壘,誰也別想進去,自己,也別想出來。
她的心結,茶唯幫她解開了。
她找到了重新活下去了希望,忽然想起那縹緲無望的日子,那沉重壓在心上的事,如今也覺得不過如此。
茶唯那段記憶她看過,比文零林花花他們早。在沒有記憶疊合的時,她不過是個無助的小孩,需要被人拉這麼一把,告訴她怎麼走出去。
她要快點好起來,讓她去,一定可以找到茶唯。
雨點越來越大,砸在水缸乒乒乓乓很大聲。
外頭一把小紅傘又進入了她的視線,寺清從水缸里溜了出來,追了上去。那人三步上牆,翻了過去,傘都高高舉著。
寺清肯定,茶唯的邪念帶著茶唯的記憶,所以認得她,認得林花花跟文零,還有兔猻。所以她不去觸碰兔猻的肚皮,懂得跟林花花使絆子,厭煩的瞪著文零,對她卻很溫柔,躺在水缸似乎在找依靠。
一條水鞭把茶唯掃趴在地。
雨傘脫手,她摔在地上,水潭弄濕了她的衣服。茶唯撐著地翻身起來,眉頭輕蹙,看了一眼那掃趴她的水鞭后,快步的跑了起來。
寺清飛快上前,茶唯從她身上穿了過去。她又化成水鞭掃在她背上,她這下整個人向
茶唯站起身來氣鼓鼓地說:「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要走了。」
寺清用儘力氣幻化成人形,依舊是透明的模樣,她冷冰冰說:「你要去哪?」
「去找爸爸媽媽。」
昨夜,她說她想他們了。
可是,茶唯啊,你知道的。
寺清毫不留情:「他們不在了。死了,你清楚。」
那雙通紅的眼眸泛著淚,她氣急了,吼道:「寺清你胡說,你不認識他們,他們沒有死。」
「去句容的火車上,是你問我,會不會救你!」寺清蹙起眉頭又舒展開,聲音也柔和了不少,又說:「那時我不明白你言語之意,此時我可承諾於你。承諾你也好,茶唯也好。我會救你,會立刻去救你。我想,你也該認清現實,不要受任何人擺佈於無情之中。」
她一直想不明,那句話,你會救我么?也許,正是眼前這邪念吧。那麼一切也都合情合理了。
因為這世間,無情之人多許,又何必為他人去買單。
茶唯聞言怔了怔,她繞過寺清,手背抹去淚水雨水,徑直走了。
寺清又繞過去,擋住她的去路,又說:「邪念想奪取你,你就這般任人擺布么?你真願意成為他人的軀殼,永遠如同行屍走肉般苟活么?」
「我要去找爸爸媽媽。我現在可以去救他們了!」
雨下的大,風也颳了起來,寺清搖搖欲墜,幻化的人形似乎要被風吹散了。
「我不是在跟你說話,我在跟茶唯說話,你讓她出來見我。」寺清比她還耍性子,更像在騙一個小孩。
小孩不上當,她指著擋住去路的寺清怒道:「你不是好人,你們…」
誰知話還沒說話,被一悶棍瞧昏。
「省心省事。」文零抓著木棍,把劉海往後撥,雨水弄得他睜不開眼。但他看了寺清一眼,笑著說:「瞧,我就說你今天好點了嘛!」
話音剛落。
寺清支撐不住,化成一灘水落在地上,和雨水融合在一起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