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任一航並沒有察覺到阮聰靈的異樣,兩個人在飯桌上依舊有說有笑,就好像任一航對阮聰靈沒有任何隱瞞,阮聰靈對任一航也沒有任何猜忌。
阮聰靈給任一航夾了一塊魚:「一航,我昨天晚上又做夢了。」
雖然阮聰靈已經打好了腹稿,但真到說謊的時候,她還是有些心虛。
任一航緊張起來:「葯繼續吃了么?」
「嗯。」阮聰靈低頭吃了口白飯,一面咀嚼,一面給自己接下去的謊話鼓勁兒,「我好像夢見我爸媽了。」
任一航立即緊張起來:「夢見他們什麼了?」
任一航的這種神情比他聽見阮聰靈回想起兩年前的事故還要古怪,他臉部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彷彿不希望阮聰靈想起更多關於過去的事。
這是阮聰靈自己的想法。
「很模糊,我……也記不太清了。」因為害怕被任一航發現破綻,所以阮聰靈一直低著頭,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開始用筷子搗飯,「我在夢裡好像聽見他們……」
「他們怎麼了?」任一航情急地打斷了阮聰靈的話。
這對一向穩重的任一航來說已經是失態的表現,阮聰靈因此判斷,任一航可能真的居心不良,否則他不用這麼緊張。
「我就是聽見他們說,他們想我了。」為了適當緩和此刻稍顯緊張的氣氛,阮聰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拘束。
「還有其他的么?」任一航有些鍥而不捨。
阮聰靈被任一航滿是審問的眼神驚了驚,倉皇地搖了搖頭:「沒有了,他們就是一直在重複,他們想我了,問我為什麼不去看望他們。」
任一航稍稍鬆懈了一些,隨意吃了幾口菜,對這件事避而不談。
阮聰靈不想就這樣放棄,又鼓起勇氣說:「這兩年來,我都沒見過我的家人。一航,你能告訴我,他們在哪兒么?」
任一航正要夾菜的手聽了下來,甚至停頓了幾秒鐘之後才放下,雖然不像剛才那樣情緒激動,但眼神中傳遞的沉重,讓阮聰靈一時間有些難以適應。
任一航說得很慢,像是希望阮聰靈可以一字一句聽得清楚明白:「我只是覺得這件事還沒有到可以告訴你的時候……」
「什麼時候才合適?」阮聰靈急得打斷。
任一航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處,看著阮聰靈的目光也複雜得令人不知從哪裡開始探究。
被任一航盯得不自在,阮聰靈苦笑一聲:「我只是因為這是兩年來,我第一次夢見我爸媽,所以……情緒有點難以控制。」
「我明白。」任一航在思考什麼,過了很久才開口,「除了夢見你爸媽,還有其他的么?」
阮聰靈搖頭:「暫時……沒有了……」
任一航又是一陣沉默:「明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阮聰靈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這麼順利,一時間驚訝得不知所措。
任一航重新拿起碗筷:「繼續吃吧。」
儘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可阮聰靈並沒有因此而高興。她的心情就跟任一航當時的眼神一樣複雜,在即將接觸到更多關於過去的記憶時,她卻開始懷疑,懷疑任一航將對自己說的內容是不是可信。
畢竟,她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無條件相信任一航了。
任一航的情緒在談話之後變得異常冷淡,阮聰靈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有其他動作。
兩個人味同嚼蠟地吃完了這頓飯,阮聰靈正要收拾碗筷的時候,任一航搶了先,並且叮囑她:「今天早點休息,明天你可能會比較辛苦。」
他的每一聲叮嚀都帶著情,曾是阮聰靈引以為傲的存在,欣慰於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任一航愛著自己。
可是現在,她分不清那些來自任一航的溫柔和呵護是否還純粹,是不是帶著其他目的。
阮聰靈心緒不寧地待了一個晚上,期間醒醒睡睡了好幾次,每一次都因為夢境醒來,不光有兩年前的事,還有昏迷的阮慧靈,以及林慕杭那雙攝人心魂的眼睛。
天蒙蒙亮的時候,阮聰靈決定放棄這質量奇差的睡眠,她甚至突發奇想地想去畫室畫畫,卻發現任一航站在畫室里,不知已經在這兒待了多久。
「你沒睡么?」阮聰靈走近畫室,看著畫架上那幅畫著林慕杭的畫,問任一航,「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這個人眼熟么?」
任一航搖頭:「從來沒見過。」
可是她對你很了解,甚至說恨你。
這是阮聰靈差點就說出口的話,但她忍住了:「你是在想,應該怎麼跟我講述我父母的事?」
任一航把畫室里的畫都掃視了一遍,沒有正面回答阮聰靈的問題:「還是再休息會兒吧,天亮了我就帶你去見他們。」
說完,任一航就走了,背影看來很疲憊,讓阮聰靈覺得是不是自己有點過分了。
阮聰靈在畫室里待到了天光大亮,跟任一航一塊出門后居然在車裡睡著了。
「聰靈。」任一航輕輕推著阮聰靈,「醒醒,我們到了,聰靈。」
阮聰靈睜眼,還沒有完全清醒,就被任一航請下了車,也就是這一抬眼的功夫,她睡意立刻消散——任一航帶她來了公墓。
阮聰靈跟著任一航走入墓地區,最終停在了一塊墓碑前,上面寫著兩行字——先父阮允環、先母周晴芳之墓。
阮聰靈還沒從震驚中回神,任一航就先向墓碑鞠了躬:「伯父伯母,我帶聰靈來看你們了。」
墓碑上還貼著照片,照片上的人確實跟阮聰靈長得有些相似。但這並沒有刺激到阮聰靈的記憶,她看著照片,也看著墓碑,依舊只覺得陌生。
「你爸媽是兩年前過世的。」任一航平靜地述說著。
兩年前?
這個時間點未免太惹人注意了。
「你出事的時候,你爸媽正在國外旅遊。他們一聽說你遭遇了禍事就立刻趕了回來,但是很不幸,在從機場趕往醫院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你爸當場死亡,你媽……搶救了兩天,最後也沒能救下來。」任一航眉眼深沉。
阮聰靈站在墓碑前,試圖通過碑上的照片,想起哪怕一點點關於過去的往事。然而無論她怎樣努力地回想,如何強迫自己,大腦里那一片空白的區域依舊沒有出現任何片段。
換句話說,這依舊是任一航灌輸給她的所謂真相。
阮聰靈發現,墓碑上沒有立碑人的名字:「沒有把我的名字刻上去么?」
「當時你也還在病危中,墓是我幫你立的,所以沒有署名。」任一航回答。
「一航,謝謝你。」阮聰靈也難以說清自己此時的心境,她好像真的在感謝任一航,卻又不那麼相信這樣的現實。
「我應該照顧你的。」
「照顧我就已經夠你麻煩的了,連我爸媽的後事,都要你一手包辦。而且這兩年,都是你代我來看望他們。」阮聰靈開始試探,「其實你可以早點帶我來的,我想,爸媽一定也很想我。」
「因為你之前的情況一直不太穩定,為了防止你爸媽的事刺激到你,所以我才沒有告訴你。」
阮聰靈面對墓碑,目光漸漸冷了下來:「你真是煞費苦心了呢。」
任一航聽出了阮聰靈口氣中的怪異,但他只理解為是她此時情緒波動所致,也就沒太在意。
「既然都來看望我爸媽了,你不妨他們的面,多跟我說一些以前的事,也許聽著聽著,我就想起來了呢。」
如果任一航敢在先人面前信口雌黃,只要被她知道了,那麼他們之間就真的再也不存在任何信任。
「恢復記憶的事不能急於一時,醫生也說這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你爸媽的事,你已經知道了,也許你現在沒有感覺,但晚一些時候,或許可以藉此回想起什麼來。我怕現在告訴你多了,一時間信息量太大,你承受不了。」任一航的說辭很懇切。
阮聰靈依然看著墓碑,看著照片上笑容慈祥的父母,問任一航:「我的家裡,只有我和爸媽么?沒有其他親人么?親戚朋友也沒有?」
任一航從表情到動作都因為阮聰靈的提問而僵滯,他有些錯愕地看著阮聰靈,但阮聰靈看來滿腹困惑的樣子又讓他覺得只是自己過於緊張。
任一航背對墓碑,也背對阮聰靈,像是在刻意迴避什麼:「你爸媽很疼你,你是他們最愛的女兒。」
阮聰靈意識到這是任一航的避重就輕,但她並沒有當面拆穿。
墓碑照片上阮氏夫婦和藹的笑容催生了阮聰靈內心的某種想法,當她轉頭去看任一航時,有一些過去的情愫消失了,還有一些新的感受開始滋長。
她要挖掘出更多被任一航隱藏起來的秘密。
她想知道一個已經一無所有的自己,憑什麼能讓任一航「心甘情願」地留在自己身邊。
她想知道阮慧靈至今還躺在醫院,昏迷不醒的真相。
她想知道,這個任一航究竟有沒有愛過自己。
阮聰靈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看待任一航的眼神有多麼尖銳,當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角時,她又變回了從前那隻聽話的小白兔:「一航,我們回去吧。」
「不多陪陪你爸媽?」任一航的笑容很勉強。
「你說的對,我不能希望自己一口吃成胖子,凡事都要一點一點來。既然我已經知道了爸媽的事,等我消化了,再讓你告訴我其他的。」阮聰靈說。
任一航說不上安心,但阮聰靈現在的樣子也挑不出毛病,他只能把人帶回去,儘管內心總是有莫名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