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前世
太子發現, 他父皇詭異的開始正常了。所謂的正常是指,他父皇竟然不再濫殺了,無論是對宮妃、對宮人, 還是對那僅存的林家人,他都不再動輒打殺。甚是開始積極配合太醫的治療方案,主動的問葯治病,為避免頭疾發作時難以自控, 他父皇甚至還提前安排了太醫, 屆時給他及時灌藥。
幾個月下來, 宮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宮裡上下幾乎無人不再祈禱, 期望聖上的正常能一直維持下去。
而他父皇的這些改變, 都是從他母親入宮那日開始的。
太子朝北邊乾清宮的方向了, 忍住抿了唇。
應是母親改變了他父皇罷。
他能感覺得到, 父皇對母親看的極重, 或許能到了視若如命的地步罷。單是他, 宮裡上下但凡長眼的全都看得出。他這說不清楚這是好還是壞, 雖說他父皇的改變是真, 宮裡的平靜是真, 可他還是時常有心驚肉跳之感,為這一切, 全都建立在他母親對長平侯府的一切知情的情況下。
一旦他母親知曉了真相, 她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他知,甚至想都不敢去想。
他父皇應也是輾轉反側罷。為避免消息泄露, 他父皇在乾清宮用的那些酷厲手段,饒是他只聽說了一丁半點,都覺得膽顫。乾清宮的五丈之內,無令不許人靠近, 無論是誰,一旦觸犯這條禁令,就會被嚴密守的禁軍直接拖下去處理。雖說他父皇已不再濫殺,可一旦涉及他母親的事,他下手毫不手軟。
他父皇僅防旁人,甚至是連他自己都防。否則也會每晚皆是回御書房過夜,敢與她同眠一室,大概是怕囈語出賣了他竭力隱瞞的事實罷。
可這世間,真有能瞞人一輩子的秘密嗎?
「殿下,去給娘娘請安的時間快到了。」
今日是十五,也是聖上規定的,讓太子每月給乾清宮裡的人請安的日子。
田喜見時候早了,可太子卻遲遲凝望著北邊出神,沒有動身的意思,遂忍住出聲提醒道。
「知了。」太子收回目光,心下突然間就起了些煩躁。
田喜忙朝後招了招手,接過宮人遞來的紅漆捧盒,小心遞到太子跟前。
「是什麼?」
「殿下,這是奴才讓膳房做的幾樣點心,都是昔日娘娘愛吃的……」
話未說盡,太子已經拉了臉色,揮手就將那捧盒用力打翻。
「本宮用不著!」他著實憤怒,他堂堂一朝太子,用得著去跟那木逢春爭寵嗎?那木逢春是個什麼東西,他犯得著嗎!
太子帶著人怒氣沖沖的離開了,也去管身後那田喜如何焦急的呼喚。
剛踏進乾清宮,殿內那其樂融融的一幕剎那就刺了他的眼。
尤其是坐在木逢春身旁的表姐,她看木逢春眉眼彎彎笑語嫣然的,那雙眸含著光、滿心歡喜的樣子,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林苑一抬眸,就見著太子立在大殿門口,那般陰沉虞的模樣,讓她心頭咯噔一下,差點以為見到了另外一人。
見她看過來,太子壓了眸色,抿唇上前給她行禮。
木逢春與韓芳站起來,與他見禮。
林苑的目光在太子的面上過,輕拍了拍她右側預留的椅子,她輕聲道:「太子過來坐罷。」
太子迅速的掃了眼坐在她左邊的木逢春,又了眼木逢春下首落座的表姐,心裡極舒服,可還是依言來到他母親右側坐下。
林苑給他倒了杯茶,遞了過去:「瞧著額上有汗,可是走著來的?快喝口茶潤潤嗓。」
太子抿了口茶水,就放下了。
「怎麼坐輦來,還省些力氣。」韓芳瞧著氣氛對,有心想緩和些,遂開了句玩笑道:「我猜啊,該不會是太子太急著趕來,嫌棄抬輦的宮人腳程慢,索性就自個先跑過來罷?」
太子雖未應聲,可面色倒是好了些。
韓芳看他又喝起了茶水,就隨手將四季糕朝太子的方向推過:「用塊點心罷,逢春的手藝是越來越精湛了。」
剛見韓芳推點心的動作,林苑本欲制止,可到底沒來得及。
太子與逢春的關係特殊,他們二人之間的疏離、芥蒂,並非短時間內就能消弭的。尤其是現在,對彼此的身份尚未來得及消化一二,若是外力硬要將他們拉扯一塊,反倒會適得其反。
其然,之前面色還好些的他,此刻卻緊緊繃了臉。
林苑心頭微挑,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此時太子已陰沉著臉抓過盤裡一塊精緻點心,咬了口后,下一刻卻轉頭呸的聲吐了出來。
「什麼破點心,難吃死了!」
說著,就將手裡剩下的點心摔在地上,抬腳碾碎。
殿內剎那鴉雀無聲。
林苑錯愕的他,他的陰沉,暴戾,如另外一人。
隨即她壓下亂如麻的情緒,沉住氣,著太子正色道:「太子,這點心若不合你口味,或者你心中有其他想法,皆可明說出來,或選擇更容易讓人接受的方式表達出來。以這種粗暴的方式來發泄,是不正確的。作為一國儲君,將來的萬民之主,最要得的就是被情緒控制與支配。失控而令智昏,智昏而使令錯,對主宰萬民的國君而言,是萬萬要得的。」
「太子,聽你母親的。」
從殿外傳來的低沉聲音讓殿內的人皆是一驚。
太子刷的下就起了身,顫慄低垂著頭。
韓芳與木逢春也忙起了身,退到一側。
「太子是我疏於管教了,倒養成了他這般頑劣性子。回頭我將戒尺拿給你,日後他若再惹你生氣,你便狠狠教訓他。」殿外那人闊步進來,說話的同時,往太子身上掃了一眼。
林苑察覺到太子對他的懼意,上前迎了幾步,緩聲道:「沒那麼嚴重。哪有孩子淘氣的,太子尚小,在母親面前使些小性頑劣些也沒什麼。只是因為他是儲君,所以對他才會多幾嚴厲。」
他頷首,轉向太子:「日後要修身養性,莫要再做頑劣小兒之態。」
太子低首應是。
待太子他們都離去后,晉滁將袖中的鸞鳳金簪拿了出來,遞到林苑面前。
「喜喜歡?」
林苑接過那鸞鳳金簪,笑說了聲喜歡,便要隨手插在發間。
「別急。」他卻制止了她,手指點點那金簪,眸色深深看她:「你再仔細。」
林苑怔過後就意識到,這金簪大概另有玄機。
將簪子抬高些,她垂眸仔細去看。細究下來,簪子打造的並不算精緻,但卻華貴,簪身雕刻鸞鳳,仰首長鳴姿態,頗有幾霸氣。鳳首中間嵌了滴血般的羊脂玉,狀如凝脂,晶瑩剔透,倒似有畫鳳點睛之意了。
這鸞鳳金簪有幾處繁複雕刻的痕迹,她在這雕工上琢磨幾瞬,就抬眸遲疑問他:「這可是你親手做的?」
此話一出,他那殷紅的唇就開始上揚,狹長的眉眼也起了愉悅的弧度。
「早想為你親手打造一支,只是這手藝活太難,頗費了些功夫。」
「何必紆尊降貴的做這些。」
做簪的工藝繁複,他要學這個,必要去跟工匠師傅去學,堂堂帝王之尊,竟捨得這般拉下臉面,著實令她震驚也有些安。
她覺得,自打被他尋回宮以來,他待她好的著實有些反常。事無巨細,他都為她安排的妥妥帖帖,噓寒問暖,溫情體貼,便是與她獨處時也能做到進退有度,竟能顧及到她的情緒,做出絲毫讓她不舒服的事。便是床笫之間,他也多有照顧她的感受,那般的隱忍與剋制,簡直如換了個人般。
有時候她都覺得惶恐。為他待她的這種珍視態度,超過了她的認知。更關鍵的是,對於逢春與初的事,他始終沒有對她發作過,連質問都不曾有一句。
這般的反常,讓她如何能安?
「阿苑,你再仔細,可還能再出什麼?」
林苑收回緒,將注意力繼續放在金簪上,而後就在那一對鳳翅上,見到了別刻上的小字。
阿苑,伯岐。
他見她的視線終於落上了那兩個名字,她的眸光軟成了一片。
「我給你簪上。」
他並未對此再解釋什麼,只是拿過那鸞鳳金簪,抬手溫柔的給她簪上了烏髮間。
「寶髻瑤簪,雲鬢鸞鳳。阿苑,甚美。」
掌腹溫柔的在她鬢髮間壓了壓,他迷戀的在她眉目間流連幾瞬,而後便抬步去梳妝鏡的方向,似要尋銅鏡來給她照照看。可沒走兩步,他卻驟然停住。
林苑下意識抬眸望去,便見他高大的背影停頓在幾步遠處,脊背略有緊繃。他稍微側了身,卻不是朝著梳妝鏡的方向,朝的卻是放置宮燈的長條案幾的方位。
她順著他的眸光望去,在觸及長條案几上擱置的信封時,剎那變了臉色。
「我是要燒的,可當著孩子的面也好這般,遂暫且擱置了下來。」她幾乎幾步沖了過去,顫手抓過那信封,直接掀開宮燈的燈罩,就要將其點燃。
就在火苗將要舔舐上信封那剎,斜剌里卻突然伸出一手,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住她的動作。
「阿苑。」他握了她的肩轉他的方向,伸手輕抬了她的下巴,徑直看入她那難掩驚慌的眸子:「是我讓逢春帶信的,目的是什麼,難道你知?我就是怕你疑我,方有此舉。你可知我心?」
林苑知該該信。
上個月,逢春過來看她時,突然帶了封信來,欲言又止的告訴她,是他夫子給她的信。沒等她驚得變了臉色,逢春接著又道,是聖上要夫子這般做的,還道是每月皆會給她去上一封信。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他肯饒過初,她已經覺得是僥天之幸,如何竟還能讓初給她寫信?
她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他的試探。
縱然她渴望著能拆開那信,饒是能看那字跡也好,可她亦同時清醒的知道,她不能。
她不敢賭那人的心。
輕微的撕拉聲傳入耳畔,林苑慌忙抬頭,見到的就是他撕開信封,將裡面信件展開的動作。
晉滁將展開的信慢慢遞到她眼前,聲音低緩:「阿苑,我是心裡舒服,可是,我更希望要的是你的安心,是你信我。」
伴著他低沉有力的嗓音,林苑終於看清了那封信上的字。
其上,唯有一行字——
逢春的學問做的很好,必擔心。
一個好字,說的又豈是逢春的學問。
是文初以此告訴她,他很好,同樣也是那人想告訴她的。
得說,見到那熟悉筆跡的那剎,她那心,卻是安了。
「我信你。」她的眸光從那封信上移開,他柔聲道。伸手從他手裡拿過那封信后,就毫遲疑的將其移燭火處。
他卻再一次制止了她。
「必如此。阿苑,我也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