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前世
兩日過後, 晉滁帶著人啟程回京。
臨去前,他回頭顧眼這平靜的小山村,村落幽靜, 雞犬相聞,她的那間竹林茅舍就坐落其中。
垂落在側的手指忍住動了又動。
他又憶起了她那用心布置的小屋。雖是陋室,可大概在她瞧來,金屋碧瓦也比過這陋室溫馨。
他眸光晦暗明, 手背突起道道青筋, 抬起那剎似帶著某種狠絕的意味……
禁衛統領的手都已按上刀柄, 可下一刻卻見本來欲抬手的聖上, 卻驀的攥了拳沉沉的放下。
接到聖上給他投遞來的眼色, 禁衛統領便知這殺令取消, 雖不知聖上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但他還是當即給部下傳達了取消行動的訊號。
藏匿在林間的一行人遂收了刀, 迅速悄悄離去, 默默追上遠去的隊伍。
僻遠的小山村好似還是一無既往的平靜。可沒人知道, 這平靜的表象, 曾暗藏了少洶湧, 又曾掩藏了少殺機。
這些洶湧與殺機,小山村裡的村民們不知, 馬車裡被喂安神葯而熟睡中的林苑知, 可隨著隊伍行走,目睹了禁衛軍動作的沈文初木逢春等人, 卻看清楚過。
他們驚駭欲絕,簡直不敢想,那位肯為民減賦降稅的帝王,竟會有如此殘暴的一面。
他們毫懷疑, 那位本就打算著殺絕的念頭,若不是最後一刻止殺令,那隻怕往日寧靜的青石村此刻已經絕人煙,變成一片屍山血海。
而他的殘酷與狠絕絲毫不避諱他們,似乎篤定他們沒法對她泄露分毫。上馬車的時候,帝王肅寒的目光沉沉的朝他們的方向掃來,其中的警告言而喻。
馬車裡,晉滁抬手輕撫著她熟睡的面龐,眸里的堅冰稍微散去些許。
便為她積德罷。雖然他恨不能將所有見證過,她與沈文初過往的人與物悉數毀滅,可他卻怕他命太硬,做太多的殺孽,反而會報應在她身上。
指腹描摹著她姝麗的眉眼,真實的觸感完全不似夢裡的虛無,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
就這般吧,他想。
只要她好好的留在他身旁,他就可以為她收起屠刀。
在蜀都衙門裡歇整了半日之後,聖上方下令去渡口。
林苑上船的時候住頻頻回望,直待見逢春春杏順子以及沈文初他們全都上同行的船,方回落了那一直提著的心。
晉滁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江上風大,小心莫過涼氣,還是別在外頭待上太久。」
心事暫,林苑也會忤逆他,遂依他言,由他半扶半抱著入了船艙。
在低頭入船艙的那剎,他餘光朝遠處的船上一掃而過,暗沉的眸光似藏有萬千利刃。
便再忍忍,且安她的心罷。
回京的一路上,因林苑身體適,精神有萎靡。
他似也有體諒,白日的時候或是守在她身旁看她休憩,或是處理公務,並不會強拉著她與他講話。而晚上時,他竟也與她同床而眠,反倒在囑咐她好生歇著后,就離開此間去旁處而睡。
在林苑看來,他的變化著實大,大的簡直讓她不敢認。
她本以為,以他的性情,一旦發現她還活著,逢春還活著,她還嫁人,必會怒可遏,將他們血濺當場絕無可能消心頭之恨。她本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壓根不覺欺瞞他這麼事、還給他帶來恥辱的她,會被他額外開恩留一命。至多也過是給她個好死,或者見她哀求的可憐,念及些從前,可能會大發慈悲的留逢春、春杏或順子他們哪個一條性命。
卻如何也沒想到,未等她哀哀懇求,他卻已經放過他們所有人。
連她與文初的性命,他也一併放過。
僅放過,他也肯善待文初與逢春他們,對她竟也百般退讓體諒,宛如換了個芯子。
剛開始那幾日,她確是有種鬆口氣的感覺,甚至還試著與他提出要求,想要見見逢春他們。從他尋來的那夜起,她就沒有機會與逢春他們說過半句話,甚至連遠遠見他們面的次數都寥寥無幾。她不知具體什麼況,心裡總歸安穩。
可每回提,他總會找事由推脫過去。之後再提,她見到的便是他微沉去的面色。
從那時起,她便敢再提,心也復有之前那鬆口氣的輕鬆感。與九年前判若兩人的他,在她看來,愈的陌生,其性情也愈的讓人琢磨定。
她不知的是,在每晚離開她的房間后,他去往的是離她最遠的一間船艙。每晚他都會囑咐守夜的太醫,一旦見他被噩夢驚起,必定第一時間給他灌藥。若他有異狀,便是死攔,也將他攔在這間屋子裡,決不能踏出此間半步。
日復一日,返京的船隊離京城越來越近。
與此同時,知聖上的御駕將回宮,宮裡頭又恢復之前死一般的沉寂。
聖上離宮的這些時日,宮裡上的氣氛就略漸鬆快。有些宮妃還趁這段時日,常到御花園裡走動散氣。連太子都覺好似頭頂散了陰雲,日子都好似敞亮了少。
可這難得輕鬆些的氛圍,終是要結束。
這日,太子正在皇後宮中看她做胭脂,正在此時有內侍匆匆進來,宣了聖上口諭。道是聖上御駕還有足半日便抵達京城,宣太子攜文武百官,速去城外接駕。
太子驚直接從椅子上起身:「這麼快?」
他還以為最早也明日方能歸來。
皇后的手抖,而後強作鎮定的放下手上搗杵,對太子道:「太子還是快去召集文武百官去接駕罷,莫要誤了時辰。」
太子也敢耽擱,來不及與他表姐說,就急急召集文武百官於金鑾殿集合,而後帶著他們往城外方向趕去。
在金烏滑落西邊天際之前,一望無際的海面終於出現壯觀的船隊,數十隻蒙沖在前,數十隻赤馬舟在後,陣勢浩蕩的圍著中間高大的樓船,緩緩駛向岸邊。
太子遂帶文武百官跪拜來。
那些禁軍們鏗鏘有力的從蒙衝上來,拉步幛,鋪紅綢,井然有序。
太子餘光瞥見,心裡猶在暗暗猜測著,他父皇此行究竟是去作何。
一國之君突然離宮是大事,偏他父皇乾綱獨斷,容忍反駁,又容人探究,他此行機密,連朝中大臣都不知他究竟帶兵是去哪,又是去作何。
有朝臣猜測他父皇是去剿海盜,還有朝臣揣測是哪地欲謀叛亂,他父皇提前知了信,遂御駕親征過去平叛。
可具體是什麼,誰也知。
樓船此時緩緩的靠岸了。
上面搭了木梯,武裝禁軍與內侍紛紛從上面下來。
當那抹高大威嚴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時,太子敢再將餘光亂瞥,忙恭敬的垂眸。
剛才那一瞥的余光中,他好似瞧見父皇小心翼翼的扶了一人下來,過因隔稍遠些,看也太真切。
「太子,你過來。」
正胡思亂想間,太子突然聽得他父皇一聲喚,猛打個激靈。
「是,父皇。」
他平復呼吸,而後略微壓眼皮,恭謹的往對面而去,而後在距離他父皇幾步遠處停住。
「跪下,來拜見你母……親。」
此話一出,父子倆的臉色皆變。
太子是因為驟然出現的母親而大驚失色,這自不必說,而晉滁則是因他說完此話后,卻驀得想了起來,他已大開後宮說,還迎了她親外甥女為後。
一想到她知曉此事後的反應,他掌心都滲出了汗。
太子大驚之就下意識抬頭,入目的就是面前女人那張與他表姐足有五分相似的面容。過與表姐的明艷相比,面前的女人則更多的是溫婉與沉靜,周身氣質溫柔如水,讓人見倒是容易心生親近。
她似也怔住了,消瘦的面容帶著些羸弱的蒼白,怔怔看他一會後,眸中帶著複雜難辨難的神色。
他又忍住去看他父皇,見到的卻是父皇那無比難看的面色。
幾乎剎那他就猛然回魂,後背泛起冷汗的同時,他已顫著膝蓋跪下,出口的聲音不知是僵還是抖:「拜見……母親。」
「太子,你先與你母親說會話。」
太子恍惚中聽他父皇沉聲說著。他就下意識的應,待反應過來抬起頭來,就見他父皇已經大步走遠,知是有何急事,步履匆匆,頗有些急切。
太子就起身。他忍住抬眸打量面前的女人,眸中的驚震在散去之後,只余猜忌與敵意。
什麼人能做一朝太子的母親?無非兩種,一是生母,是皇后。
他生母早已故去,那就只剩其後一種的可能了。
難道他父皇是想要另立這個女人為後,將他表姐取而代之?
她要做皇后,那她表姐……
他臉色刷的白了,這一刻他好似意識到了什麼,猛地轉頭朝他父皇的方向望去。於是,那不知被達了何命令的禁衛統領,肅穆點頭后,手摸劍柄方向而去的肅殺身影,就這般直直落入他驚恐的眸中。
此時恰好他父皇轉了身,朝他們的方向看來,在觸及他驚恐尤甚的眸光后,他父皇那略顯狹長的眸子眯了眯,挾著凜冽的寒光冷冷盯他一瞬,帶了無聲的警告。
林苑感到面前人的恐懼,有些狐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入眼的卻是晉滁朝她看來的含笑眸光。
「走吧,舟車勞頓你也累了,早些回宮,你也好早些歇著。」
他幾步過來將她輕輕攬過,帶她踩著地上紅綢,小心翼翼護著她往前方馬車的方向而去。
林苑還想回頭去看那在原地發顫的太子,卻被他的身體有意無意擋住,遂只能轉頭,暗自在心中揣測幾番。
「父皇!」
在眼見他們二人就步上馬車之際,太子那對他表姐的擔憂壓過對他父皇的恐懼,終是顫聲喚住他父皇。
晉滁的臉色轉冷,剛繼續扶她上馬車,卻聽身後又傳來太子的聲音:「父皇剛說她是兒臣的母親,可兒臣不是有母親嗎?」
話已出口,太子似豁上去了,等前面人訓斥就急忙將後面的話講完:「表……母后不是在坤寧宮嗎?父親為何偏又說這女子是兒臣的母親,著實令兒臣糊塗……」
「住口!」晉滁猛地回頭,面色駭人:「簡直一派胡言!來人,速將太子捂嘴,拖去!」
「兒臣沒有胡言!母后待父皇素來敬重,她沒有犯任何過錯,父皇怎能輕易廢后!」
在禁衛軍來拖走他前,他終於掙扎著快速將話講完。
說完后他滿懷希望的朝文武百官的方向殷切望去,期望他們能為他表姐進言,對他父皇施壓,從而讓他父皇以改變主意。
文武百官卻是驚駭莫名,如何也明白怎麼剛還好端端的天家父子,突然就反目成仇?還有聖上竟是想要廢后?另立這來歷明的女子為後?簡直不可思議!
有臣子是想要進諫的,可聖上這些年積威日深,他們著實有些打怵。尤其是此刻聖上面色難看,滿目肅寒,看他們心頭微微凜然,誰也敢做那先出頭的鳥。
被捂嘴拖去的太子急得嗚嗚出聲,死死盯著那些大臣們,幾乎目眥欲裂。
他們為何出聲,為何勸諫!
他們等,他表姐可如何等?
「等等。」林苑推拒他攙扶她上馬車的動作,望向那被拖遠去的太子,抿抿唇低聲道:「能否別這般對他?他是一朝太子,縱是言行有何妥,卻也能當著文武大臣的面掃他的威信。」
晉滁心頭猛地一突。
剛他急之忽略了對太子的態度,她是不是對此心生滿?她會如何想他,可是會以為這些年他苛待她兒,因為他是個心腸狠毒的父親?
「你……立皇后了?」見他聞言面色大變,她忙繼續道:「這有什麼,沒什麼妥當的,我覺挺好的,回宮后還會有人陪著賞花喝茶,便不會覺悶了。」
她的說辭卻未令他難看的面色改善分毫。
「我沒有碰她們,一個也沒有。」
他手掌抓著她的肩背,力道控的加重,他漆黑的雙眸緊緊鎖住她的,放過她所有的緒:「你信不信我?」
林苑忍住肩背上傳來的疼痛,對著他咄咄的逼視,她也敢閃躲,依舊看著他溫聲道:「我從來都是信你的。我理解的,你也過讓她們進宮來協助處理公務,畢竟皇宮那麼大,這樣那樣的事諸多,總要有人來處理才是。」
他眸光里的凜冽漸漸散去,那藏匿於平靜表象的瘋意,也在她溫柔的話語中頃刻皆散了。
「阿苑理解我就好。先上車罷,之後我與你細說。」
扶她上車之後,他招來一禁軍壓低聲囑咐一番。
既然瞞住了,那就與她好生解釋一番罷,其他的,便就節外生枝。
上車之前,他冷冷朝太子的方向掃了眼。
太子此刻的目光卻緊緊隨著那禁衛離去的方向而去,意識到他表姐大概有生機,他差點喜極而泣。
他知剛那女人與他父皇說了什麼,但一定是那女人的話,方讓他父皇改變了主意。
他覺有些難以置信,從有記憶起,他還從未見過哪個女人能對父皇影響這般深,深到可以令他父皇改變主意的。別說改變他父皇的主意,就算活生生的靠近他父皇,都只怕難。
正失神間,他突然感到有股視線似落在他的身上,猛地回頭不悅的看過去,卻見一面容俊秀的少年正目光複雜的遠遠看著他。
見他視線掃來,那少年就倉促移開目光。可他此刻卻因那少年的容貌,而震驚已。
這是……那女人的兒子??
她連兒子都有,而且兒子還這般大!
那他父皇竟還這般迷戀?簡直,難以置信。
馬車上,晉滁猶豫三,終是有些難以啟齒的將立韓芳為後的事說了出來。
他說,有太子在,這事瞞住的。
與其讓她從旁人嘴裡聽了這事,倒如他自己來說。
林苑的微垂眸光,雙手微微抖,有幾瞬幾乎要控制不住的揚手扇他。
「阿苑,我沒碰她一根手指頭,你信我阿苑!」他急急解釋,躬身將頭垂低,試圖與她的視線對上,以此看清她此刻眸底的緒,「我真的只是將她當做侄女來養,信你進宮后召她過來問問,這些年我是如何待她的?打她進宮我未曾再見她一面,只將她養在宮中,錦衣玉食的供著,奴僕伺候著,沒虧待她分毫,比之公主也差些什麼。阿苑,你信我阿苑,我沒有對不住你,更沒有對不住她!你一定信我,阿苑。」
「我如何信你。」
她的聲音依舊溫軟,終於如他所願抬了眼帘,與他焦急的眸光對視:「芳姐兒是個好孩子,偏攤上那麼個混吝父親,這些年若不是你相護,她還指定會被她父親胡亂給指派個什麼人物。伯岐,我離開這麼年,你卻依舊願意照看我的親人,我……我心中是十分感激你的。謝謝你,伯岐。」
晉滁心中卻驀的一抖。
怕她看出端倪,他忙攬臂將她抱入懷中,雙臂緊鎖著她,彷彿這般就能驅散他心中那被他死死壓住的恐懼。
沒事的,那會是個秘密,永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