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前世
「喲, 您早說您與劉知州舊嘛,又至於發生等誤會。」那京官家的管事說是來賠禮道歉的,可說出的話卻陰陽怪調的, 顯然並未將沈文初甚至是那蜀都知州放在眼裡。
他斜眼朝里正的方向瞥了眼,撇撇嘴:「算了,就看在沈夫子的面子上,青石村的分量就減半罷。二十對吧, 可不能再少了。」
里正點頭哈腰的謝過。
沈文初也只得忍著心底不適, 對面前倨傲小人道謝。
待那管事趾高氣昂的離開, 沈文初方問向那裡正:「二十對會不會難處?」
「難啊。」里正嘆著氣如實說, 「且不說深山多險境, 就單說那梅花鹿, 跑的比那山兔子都快, 又哪那麼容易能抓得著呢?」
沈文初著實痛恨這些為難百姓的狗官, 可他那老友不敢太過開罪這京中重員, 所以他能幫的也限了。
「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不妨去城裡買張漁網來, 圍獵的時候可令人四面張網攔住。」
林苑見他們二人愁苦不堪, 遂在旁給著意見。想了想后,又起身去葯柜上取了兩瓷瓶來, 遞給那裡正。
「是麻沸散, 你們可以塗在箭上,也可以散在采來的苜蓿草、榆樹葉還板栗等梅花鹿愛吃的東西上。應多少會些用。」
里正接過, 連聲謝過。
待屋裡人都離開后,沈文初嘆道:「新皇剛登基那會,尚且還吏治清明,猶記建元初幾年時, 朝廷還懲治了不少貪官污吏……唉,也不知朝中近幾年是什麼形勢,些京官怎麼就敢如此明目張胆的為禍鄉里。」
他口中說的朝廷整飭貪腐事,林苑也多少些印象,大概是在建元二年的時候,那時她人尚在金陵,突然有一日,半個城裡的人都出動了,紛紛湧上街去看熱鬧。後來她一打聽方知,是朝廷抓了金陵的幾個貪官,證據確鑿,即日就要押解進京問罪去。
猶記當時圍觀百姓拍手叫好,交口稱讚新皇英明。
「別想那麼多了,既然那京官肯讓他家管事來賠禮謝罪,那就說明他是不敢完全肆無忌憚的,在此地應也多少些顧忌。」
林苑扶著他重新躺,安慰道:「大概是想著天高皇帝遠,才會事猖狂些。應不敢太過,難道他就不怕惹急了蜀地官員,被一紙奏摺捅到金鑾殿上嗎?」
沈文初輕嘆:「但願如此罷。」
只是他心裡卻並不樂觀。朝廷官員多是以自身利益為重,官官相護之風承襲已久,只要不危害自身利益,那些官員又哪裡會管百姓死活。饒是他那身為知州的老友,也是如此啊。
不足十日的功夫,村裡已有三戶人家掛起了白幡。
沈文初弔唁回來之後,人一直很沉默。
那三家的漢子都是在深山裡出的事,的跌落山崖死狀凄慘,的被野獸拖走死無全屍。
他現在還能記起他大婚那日,些憨厚的漢子給他敬酒的模樣。他們老實本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偏被逼得落得般個凄涼場。
「古人言,賦稅猛於虎啊,可殊不知這惡官,比那惡虎更毒辣百倍!」
沈文初捶桌恨聲,素來是謙遜文人的他,此刻雙眸泛著凜凜之光。
「不若讓逢春請那裡正過來一趟,你們商量下,看看能不能勸那管事,以銀錢來抵。」 想起那枉死的村民,林苑心中也不是滋味,「若他能同意就再好不過了,權當是花錢免災了。」
沈文初想想,倒也覺是個子。
可沒想到,那管事卻一口回絕了個提議。
任那裡正如懇求,就是不肯鬆口,沒等里正再說上兩句,就已然不耐煩的趕人了。
里正過來與沈文初說這事的時候,老淚縱橫,還說那些漢子進山的人家都已經開始提前準備白布了。
沈文初聽得難受不已,木逢春聽得暗火滋生。
「我明日進城一趟,再去拜會蜀都知州,看看他沒有旁的子。」
夜裡的時候,他與林苑低聲說道。
林苑心思敏銳,見他說話時候眸光不自然,便猜他大概在說謊。她心頭咯噔一聲,腦中冷不丁就閃出個念頭。
「你該不會是想去拜會那京中重員吧?」
沈文初就要否認,可他剛才那瞬沒掩飾住的僵硬神態,卻早已被林苑捕捉個確切。
她猛地坐直了身,看著他直接反對道:「不許去!」
沈文初也坐起了身,無奈的將她攬過:「鳶娘,你別怕,不會事的。我與他昔年好歹也同朝為官過,多少也些面子情罷,就算他肯不通融,也總不會將我如,頂多就是將我給趕出門去。可若是他願意賣我層臉面的話,那村裡的人就不必冒死進深山了。」
「鳶娘,若是我沒有一絲能力救他們的話,倒也罷了,可關鍵是,如果此行真的是他們的生機,我卻百般顧慮毫不作為、眼睜睜看他們求生無門的話,那餘生我的良心怕是難安啊。」
林苑閉眸埋在他溫熱的頸項間,感受著他脈搏的跳動,知那其中流淌的是正直與仁善。
「可是文初,所謂其主必其仆,從那跋扈的管事身上,不難看出其主人的品性來,我實在擔心……」
「鳶娘。」他輕握著她的肩,安慰:「縱使我永昌年間進士的身份不好用,可蜀都衙門裡尚還老友在。所以你不必擔心,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會拿我如的。」
林苑聞言便知他此行是必去不可。
按捺心中隱憂,她抬頭看他:「如此,我便不攔你了。只是逢春與順子不能與你通往,你獨自出門在外,千萬小心。」
沈文初之前聽她大概提過,她家中是在京城犯得事,所以此番京中來人,為防萬一,她與逢春他們,是不敢在城裡出現的。
「放心吧,我帶兩書童過去,若有什麼消息,會隨時讓他們捎遞迴來。」
翌日,在目送沈文初離開村子后,林苑他們心事重重的回了院子。
當日傍晚,其中一書童就趕回來報信,道是那京官還得等幾日才會至蜀地,先前那管事只是帶著人提前到蜀都打點著。所以沈文初就打算先在那城裡逗留幾日,待那京官一至蜀地,就前去拜見。
之後,那書童每日都會按時稍信回來。
可五日後的傍晚,林苑他們在村口一直等到了月掛中天,卻遲遲沒見到稍信回來的書童。
一夜,他們誰都未合過眼,強烈的不安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又待了一日,那跟著沈文初進城的書童還是沒稍信回來,林苑他們就坐不住了。
「還是由我去城裡打聽打聽罷!」
木逢春站起身來,試圖說服母親他們:「娘,順子叔還春杏姨,你們曾經多少都在京城待過,保不齊哪家的人對你們哪個些印象。我卻不同,京城裡的人不曾見過我不說,我與父親長得也不像,即便是從前家中的熟人見了都只怕認不得我罷,更何況是其他人?所以,由我出去打聽著,最為合適不過。」
順子還要再說,卻被林苑攔住。
「逢春說的是,由他去再合適不過。」
印象中范璋與他們家素無交集,女眷也幾乎不來往,所以就算見了她的真容都不見得認得,更何況是逢春呢?
她將家裡剩餘的銀錢都拿了出來,交給逢春:「我猜此去應少不得銀錢開道,你都拿著,需要用的時候也不要吝嗇,人平安要緊。」
「娘放心,我省得的。」
此時的林苑尚不知,此次入城的木逢春,心態經歷了如的變。更不知這種變,將會給他們平靜的生活帶來怎樣的駭浪。
當木逢春扶著他夫子在衙門外,親眼看那穿著絳紫色官服的重員,眼風都不帶掃的從他夫子跟前經過,再聽那京官家的隨從暗裡輕視他夫子的身份,道他夫子不過是永昌年間的臭進士,還妄想著攀附他們家老爺,簡直是不知所謂……他心中漸漸就發酵起某種情緒。
他夫子學富五車,曾是二甲頭名的進士,也曾做過京官,本應最受人尊敬不過,卻因是舊朝的進士,如今又無官職在身,就被人如今不敬的對待,連那下人都敢輕視幾分!
木逢春心中不忿,也不甘。
「一朝天子都一朝臣了,更何況是那進士功名?」回到客棧后,沈文初與他嘆道,「此回也是我魯莽了,讓你們平白擔心。當時怕他不肯通融,我心急之就提了舊朝同僚身份,不料卻因此犯他忌諱了。他大概是故意留我難堪,所以就使了個借口,將我扣在府衙里數日。我倒是無大礙,只是消息傳遞不出,累得你們擔憂了。」
想到拜見那京官時候的情形,他面上浮現憂慮,倒不是因村民采鹿茸的事了,因為此事大概是解決了,那京官同意了村裡用銀錢來相抵的做。
讓他憂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當時拜見那京官時,為了能讓自己多些籌碼,縱知不妥,他還是提了恩師的名字。
昔年,他在京中時候,曾被人舉薦,拜於他恩師名。
他恩師也是朝中重員,對他也頗為看中,甚至還曾將愛女許配給他。只是後來因些事情,門親事未成,恩師大概覺得面上掛不住,此後就漸漸疏遠了他。
他聞弦知雅意,便與恩師府上慢慢斷了聯繫,日後也不再對人提及拜師樁事了。
再後來,他為祖母丁憂辭官遠離了京城,之後又新舊朝交替,他大概得知京中恩師家都安好,此後便就不再關注了。
些年來,他昔日在京中的同窗或好友,在經歷了動蕩之後,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還能聯絡上的幾乎沒。所以京中的事他了解的不多,朝廷上除了政策上頒布的大事,其他的事除非特意打聽,其他的也多傳不到南邊。
想到他提到恩師名字時,那京官面上微妙的表情,他心中隱隱些不安。
木逢春此時也在失神,他在想的是旁的事。
如今新朝多不承認舊朝的功名,夫子縱然是二甲頭名的進士,卻也得不到應的尊重。
木逢春心裡想著那管事耀武揚威的模樣,想著自家所在的那偏安一隅的小山村,看似平靜安寧,實則若有外來的惡勢力闖入,輕易就能將其摧毀。
他心裡憤怒,可更多的是不安。
如今那蜀都知州,他們家大概還得其幾分庇護,可倘若那知州朝一日不在了,或其不願再庇護了呢?若那時換作他們家遭遇此等不可測的惡事,那該如自處?
他們所在的一方天地不是絕對安然的。
靠人不如靠己啊。
他打開窗戶,望著三三兩兩回到客棧的些應考學子,看他們或低頭翻著書本背誦,或相互交流著學問,心頭慢慢就滋生出一股念頭來。
反正,應考之地就在蜀地。
反正,那些外來人員也沒人認得出他來。
之前他扶著夫子在衙門前時,那京官及人們縱是從他跟前經過,可不也沒人認得出他嗎。
沒人都知道,他的身份都是全新的,且多年過去了,昔年的事大概皆被人遺忘了,哪個好端端的會將他與符家聯繫起來?
他摸了摸臉。
他模樣與父親長得不像,母親為女眷,昔年也不常出現在人前,他頂著張臉別說在蜀地了,怕饒是在京都,也應是沒事的罷。
「夫子,我想參與鄉試。」
在家中苦苦等待的林苑,日終於等來了沈文初的來信。
信中說的簡略,大概提了村裡的事情已經解決了一半,只需里正挨家挨戶的勸說,讓他們來銀錢來消災便成。至於他,還要城中逗留幾日,因為他要打聽些事情。逢春也留在城中,與他一道。
知他們沒事,林苑就放心了。
遂去尋了里正,與他說明了情況。
里正聞言,大喜過望,連連感謝。
之後,林苑就一直在家等他們回來。
一等,就是一個月。
她沒等來他們回來,卻等來了沈文初的來信。
信上,他說他打聽到恩師家裡出了事,他想進京一趟。逢春,將與他一道。
似是怕她擔心,還格外強調,進京後會謹言慎行,新的身份戶籍路引都已帶好,一切皆無紕漏,保證不會暴露逢春的身份。
那封信自林苑的手上滑落,她身體晃了晃,面色慘白如紙。
春杏忙扶住了她,安慰說:「您也別擔心了,當年的那些事早都化作塵土了,翻不出來的。咱逢春也大了,也不是小時候的模樣了,別說京城那麼大會不會碰見當年的熟人,就算是碰見了,沒來沒由的,誰能去想到那層面去?」
她又道:「也幸虧逢春長得不像符姑爺。」
林苑搖搖頭,撫著胸焦急的要去找紙筆寫信,可待筆抓到手裡,想到什麼的她又倉促扔掉了筆。
她怕信件中途若遺失了,若不巧落入哪個認得她筆跡的人手中,怕是更大的隱患。
雖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她也不得不防。
「順子你來寫,說我病重,讓逢春他們立刻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