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前世
有些感情是掩飾不住的, 即便嘴上能忍住不說,可眼眸里流露出的灼熱還是不可避免的將人出賣。
沈夫子覺得,定是那日酒後他不加掩飾的灼熱目光, 暴露了他的心思。直以來,他從來都將自己的心思掩藏的好,唯獨那日逢春的慶功宴上,他聽了村婦的幾句戲語, 心頭髮熱, 就沒忍住多喝了幾杯。
那日他的失態她定看在眼裡, 以她的聰慧, 只怕是察覺了幾分他的心思。否則, 也不會自打那日慶功宴后, 就漸漸的與他疏遠了起來, 雖不明顯, 可話里話外的客套他又如何聽不出來?
他也明白了, 她這是在無聲的委婉拒絕他。
心頭好似被澆了盆冷水, 大熱的天里, 卻讓他感到冷的難受。
「夫子?夫子您怎麼了?」
清早過來學習的逢春, 見到素來早起的夫子此刻竟昏昏沉沉的躺在竹榻上,不免驚呼了聲, 忙上前查看。
沈夫子隱約聽得耳邊誰在喚他, 可意識昏沉,想睜眼卻覺眼皮有千斤重, 始終無法撐開。
木逢春摸了摸他夫子額頭,那燙手的溫度當即令他大驚失色。遂忙起了身急急往外走邊走邊在朝隔壁大喊著:「娘,娘您快來看看,夫子他生病了!」
沈夫子意識再次回歸時, 睜開眼后見到的,就是她背對著他的方向,正拿著葯杵搗葯的畫面。
「夫子醒了!」
旁煎藥的逢春見他醒來,不免驚喜的呼了聲。
聞言,她趕忙回頭朝他的方向看來,而後擱手裡的葯杵藥罐,急忙朝他的方向而來。
微涼柔軟的手背貼上了他濡濕的額頭,帶來股絲絲的清涼。緊接著指腹又搭上了他的脈搏,片刻方鬆開。
「燒退了。」她道,語氣帶著鬆緩,顯然是鬆了口氣。
見他的眸光難以自控的在她面上追逐著,她遂不著痕迹的微微避過身子,不失禮數的笑道:「夫子這是著了急熱了。不過好在如今燒退了,您再吃幾服藥下去,好好養養身子,等幾日就能大好了。」
沈夫子見她疏離客套,俊秀的面上不由浮現苦意。
「謝謝……勞您費心了。」
林苑客套笑回了句應該的,而後又囑咐了逢春注意煎藥的時間,便轉身去拿了搗藥罐,就告辭離開。
「木,木娘子!」
在眼睜睜的看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門口時,他終是沒忍住心中的驚慌,焦急的用力撐起了身體,朝她的方向喚了聲。
話出口,他方驚覺自己失禮,頓時緊張的無措。
林苑的腳步滯住。在短暫的遲疑過後,她轉過身來,卻未先看那沈夫子,而是看向逢春的方向,囑咐道:「逢春,你先搬著葯爐出去煎藥,我與你夫子有些事情要談。」
逢春雖覺得此刻屋內的氣氛好似有異,卻也未多想,哦了聲后,就搬了葯爐去了院子。
林苑的目光就移上沈夫子的方向。見他故作鎮定,可難掩俊容上緊張到發白的面色,心不由暗嘆幾聲。
她本不想擺在檯面上說,可瞧他如今模樣,也不知是沒懂她的那些暗示,還是心存著希冀不肯放棄,如此這般情形下,她不說也得說了。總得將她的態度與他道明白,也省的他遲遲留有幻想,給雙方都帶來困擾。
「木娘子你,我……」沈夫子語無倫次了瞬,平日里對著衙門官員都能侃侃而談的他,唯獨對上她卻幾番失語。
最終,他還是咬牙逼下了自己的緊張與無措,逼迫自己對上她投來的視線,道出深藏胸中那令人難以啟齒的話:「木娘子,你是知我心意的罷,我……恕我厚顏,心悅於娘子。」
正在斟酌著要如何開口的林苑,突然聽他這般說,微微愕然。作為時刻遵守君子之禮的夫子,此刻頗為直白的說出這番話來,只怕是用盡了所有勇氣。
「恕在下孟浪了。」他見她靜立那不言,不免苦笑:「只是我怕若此刻再不將藏在心裡的話說出來,木娘子怕是再給我吐露出口的機會了。」
林苑回過神來,看他輕嘆道:「沈夫子,你也應看出來的,我無心再嫁……」
「不,木娘子你誤會了,我將這話說出口,並非是要你來承諾什麼,或為我改變什麼。只是想著,既然你已看出了我的心思,倒還不如由我將話說開了,也省得木娘子左右猜忌,對我生了嫌惡的心思。」
話既已起了頭,他反而能放鬆了些,接下來的話說出口也就順利了:「人心最難控,縱使我也不想給木娘子帶來困擾,可心之所向卻不由我來操控。喜歡木娘子是在下的事,不敢求您有所回應,只是望您能如從前般待我便是,莫要因此而冷漠疏遠我。」
他面上泛起苦意:「這些時日木娘子的避而遠之在讓我難受,只覺天地昏暗,人生竟似沒了意趣。」
活了這些年,他從來不知為人牽腸掛肚是何等滋味。如今算是嘗到了,那是喜怒哀樂全牽她人身上,那真是她對他笑,他便喜,她對憎他便哀。
林苑微怔過後就沒再說什麼,只答應了日後不再會疏遠他。
悶熱的炎夏走過,快迎來了天朗氣清的秋日。
八月十五這日,前半夜宮裡頭舉辦的中秋宴剛散,這後半夜,坤寧宮的殿前就傳來悲痛哭喊聲。
韓芳渾身發冷的縮在兩層厚厚的衾被中,聽著自大殿外傳自耳中的帝王哭聲,只覺渾身汗毛倒豎。
她不知聖上又殺了誰,是又殺了哪個宮妃,還是殺了林家的人,她不知。可能清楚知道的是,他肯定是又殺了人。
自打那日聖上在長平侯府的靈堂上撞見她,隨後毫無徵兆的召她入宮,還力排眾議破例封她為後,已然過去了三個月了。
自打她入宮那日起,聖上就賜了她姨母的衣物給她,令她每日必須穿上,甚至還賜了姨母的名諱予她。
她心裡大概猜得到,聖上是將她當做了姨母的替身。
可怪異的是,他卻從不肯踏進她的宮殿半步。
她與他唯一的接觸,就是如此刻般,每每在他殺了人,大概心緒難平時,他跪坐在坤寧宮前,捶地大哭。
「阿苑,你解脫了嗎?解脫了嗎?」
「阿苑,阿苑你別走,你救救我……」
「阿苑,阿苑!」
外面帝王的哭聲悲痛欲絕,可殿內的她卻聽得毛骨悚然。
她趕緊將厚厚的床帳悉數放下,縮進被子里死死捂住了耳朵,嘴裡不斷念著佛經,逼迫自己不去聽不去想。
可在這樣死寂的夜裡,她依舊還是能聽見那似痛恨又似無望的哭聲,依舊還是會忍不住的去想,今日被那發瘋帝王手刃的,究竟是誰?
可是那,林家人?
想至此,她的眼淚就止不住的淌。
縱然她與她的那些堂兄弟堂姐妹,此生見面的次數也寥寥無幾,也畢竟是血緣至親,想到他們不知哪個今夜慘遭了毒手,她如何能不心如刀絞?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的聲音終於歇了。
破曉的天光透過了窗戶紙進了昏暗的殿內,昭示著這難熬的夜,終於過去了。
天亮之後,韓芳一直撐著身體坐在殿中的鳳椅上,並非是等宮妃前來請安問好,而是在等她殿裡外出打探消息的宮人回來。
聖上不知出於什麼思量,從不許宮妃到坤寧宮裡拜見,便使得她這皇后之位坐的,多顯得有名無。
不過她皆不在意這些,她在意的是,聖上何時會對林家人收手。
小宮人匆匆從殿外跑回來,與她迅速耳語了番,將打聽來的消息悉數告知。
聽后,韓芳剎那鬆懈了緊繃的肩膀,長長鬆了口氣。
是個貴嬪,不是林家人。
可隨即,她又為自己的慶幸而感到羞愧。縱然死去的不是林家人,可到底也還是條鮮活的性命啊。
她撇過臉,用力深吸幾口氣,壓壓心中的難受勁。
可她又能如何呢?人有親疏遠近,與其是林家人遭難,她寧願死的是旁人……
「表姐,表姐?」
殿外放輕的喚聲讓她瞬間回了神。
「是太子殿下來了。」她換了笑顏,沖他招招手:「快來啊。」
太子就歡快的沖她方向跑來。
「表姐,你怎麼眼圈都黑了,是昨晚睡得不好嗎?」
韓芳下意識摸了摸眼圈,就道:「做噩夢了,是沒怎麼睡好。」
「表姐也做噩夢嗎?」太子便覺得與表姐愈發親近了,就伸出小手拍他表姐的背,「我也常做噩夢。被嚇醒的時候,田大伴就是這樣拍拍我,說這樣就不會害怕了。」
韓芳有些感動,從她入宮那日起,就覺墮入了無邊噩夢般,沒了盡頭。要不是有太子表弟常來與她說話,她都不知會不會被這恐怖的皇宮,給折磨瘋掉。
「表姐沒事,你不用拍了。」
她故作輕鬆的展顏笑道,拉過太子坐她一旁,讓他吃桌上的零嘴。
「太子怎麼這個時辰有空過來了?不用聽太傅授課的嗎?」
「今日早朝有些政事需要太傅參與,所以今日,我也就被放了日的假。」
太子邊吃著子邊隨口說著,卻不知,韓芳聽了這話卻心中情緒複雜。
那位聖上,發瘋的時候就是六親不認的劊子手,不瘋的時候就是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
竟讓人不知,該如何來評價他。
可於她而言,卻是駭怖的存在。
不僅是她,還有林家人,甚至還有那些宮中的妃嬪。
剛進宮時,她還能見到御花園裡那些顏色姝麗的妃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賞花、撲蝶、起舞,可只短短不過三個月而已,再觀後宮佳麗,大抵都緊閉宮門,不再輕易出殿。
因為聖上總共去了三回後宮,就有三位妃嬪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