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 92 章
八月桂花飄香的時候, 林苑他們收拾好了家當,準備離開金陵啟程去蜀地。
鄰裡間多有不舍,紛紛給她送來了蔬菜瓜果或雞蛋臘肉甚至還有布匹等, 不管她的推辭,堅決塞滿了她的行李包袱。
「所謂窮家富路,你們此行這麼遠,千萬要多帶些吃的用的。咱們平頭百姓也沒什麼能拿的出手的東西, 統共就湊了這些, 你們別嫌棄就好。」
李嬸這般說了, 林苑也不好再推辭, 拉逢春他們一道給眾人拜謝。
李嬸擺手:「當不得什麼的。反倒是咱們鄰裡間, 受你的恩惠諸多。」
因林苑在醫館幫工, 所以平日里周圍鄰居若有個小來小去的毛病都喜歡來找她問問, 大抵在他們看來, 能在醫館里幫工的, 肯定也是知曉醫術的。
林苑診脈的能力次些, 較為拿手的是配藥, 所以開始時她本不欲給人看診。拗不過鄰裡間的情面, 她方出手給看看,不過大的病症她不會看, 會好言相勸他們儘早去看正經大夫, 倒是那些小來小去的病,她能十分確認的, 方會給他們開抓藥的方子。
小來小去的病容易藥到病除,這一來二去的,周圍人有個頭痛腦熱的,都喜歡來找她看看。
「木娘子, 你們還會再來嗎?」
送行的人當中,一個年輕些的娘子不舍的問道。
她當初產後生了乳癰,嚴重到潰爛,要不是這木娘子出手將她拉了鬼門關,這會只怕她墳頭草都長了老高。
林苑看向說話那小婦人,當即認出是她診治過的一個病人。
猶記得當日看到那觸目驚的潰爛時,她震驚的問這家人,病成這般程度了,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得到的卻是這小婦人的婆母難以置信的答,大夫畢竟是男子,婦人隱疾,怎能去看,豈不是要污了她清白?
這入耳的一瞬間,她好長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以前大的病症她是不接的,可眼前這病人的情況,她若不給治,那這病人就只能痛苦等死了。
她沒再猶豫,再仔細看過那潰爛處后,思索了一番,就取《必效方》的應對藥方,讓這小婦人的家人去抓藥,微火煎成膏,去滓給她敷。
待這小婦人病好了,來找她看病的婦人就漸漸多了,甚至附近的一些穩婆在接生前也會特意請她過去,以防遇上突髮狀況她這邊能幫上忙。為此她還特意制了些止血的葯,以備不時之需。
過神來,林苑望向那小婦人,笑了笑道:「這也說不準,一切待逢春考完功名再說,指不定三五年後,還會再來。」
眾人笑道:「說不準那會,木小相公就是小秀才了。」
逢春朝眾人拱手施禮:「那就承叔叔嫂嫂們的吉言了。」
帶著眾人依依不捨的目光,林苑一行人背行囊離開了巷口,坐雇來的牛車來到了渡口。
岸邊站趕來送行的沈夫子。
逢春趕忙上前見禮,沈夫子拍拍他的肩膀,語重長道:「學問不要落下,為師會定期與你恩師聯繫,查問你功課。至於童試,為師不建議你過早嘗試,不是擔是過不了,卻是擔憂你少年成名,會對磨鍊你性不利。戒躁戒躁,穩步前行,晚兩年後你再下場童試,一舉考取秀才功名奪得名次。之後便來金陵,為師推薦你去國子監進學。」
逢春用力的點頭,感動與愧疚浮現在他濕潤的眸里,他難受的垂下腦袋,不敢看他的夫子。
此去蜀地,他們去的也不是之前落腳之地了,所以他也不會再入先前的恩師門下,大概會入蜀都一所不大不小的學堂,跟新夫子做學問。等考了秀才功名,他就會或留在學堂做個夫子,或自己帶幾個學生教授學問,此生便是這般安排的。
可如此安排打算,他又怎敢對那一為他的夫子吐露半字?
帆起了,船隻離岸邊越來越遠,岸邊的煢煢而立的人也隨之而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娘,夫子畢生所求,就是能教導出品德高潔、才學出眾的門生,未來如那大家張載所言,為天地立,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開太平。」如今,已長到林苑肩頭高的逢春垂了頭,聲音充滿了失落:「逢春辜負了夫子的期待。」
林苑扶正他被江風吹歪的儒冠,溫聲道:「你此言差矣。立在於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立命在於教,自修其身可闡揚承繼儒之道,至於萬太平非個人力量能及,你只需未來做好你夫子的教化之責,你的學生帶著你的念及政治思想教化萬民,焉能不算大義?所以逢春,並非是不走那持芴進金鑾殿那條路,你就是辜負你夫子期待。只要你此生學習不斷,想不斷,終有一天,你也能成為沈夫子口中張載那般的大家,成為你夫子的驕傲。」
他娘親的溫和卻極有力量,吹走了蒙在他底的那些塵埃。逢春心中漸漸敞亮起來,抬了頭望向一望際的江面,一改之前的不安與頹廢,整個人又有了少年的意氣。
「娘說的是,兒子就算只做秀才,此生也會繼續讀書講學,繼絕學,揚道統,建明義,為民立道,不負此生所學。」
初秋時節,樹木尚且葳蕤,橫斜的枝椏上不斷傳來些鳥唱蟲鳴,伴著午後的長風,徐徐響在紅牆黃瓦的宮殿上空。
毓章宮裡,那六尺寬懸挂明黃寶羅帳的寢床上,晉堯睡的並不安穩,呼吸略急,額頭冒汗,身子隱約在發抖。
候在寢床前時刻守他的田喜見狀,正驚的要湊近查看,卻見床上的人突然劇烈抖了下,而後似從噩夢中驚醒般睜開了眼,大口大口喘氣。
「小殿下可是夢魘了?」
田喜疼的過去給他擦汗,扶著坐起給他拍背緩會,又急忙令人端來安神湯,舀了一勺吹涼了給他喝,「小殿下不怕不怕,您是皇子龍孫,別說人了,就是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您身呢。誰也傷不了您,您可什麼都用不怕。」
晉堯機械似的喝湯,眼神木木的,整個人尚未從剛才的夢境里緩過來。
剛他又做夢了,又夢見了那座窮工極麗極盡奢華的宮殿。夢裡,他就立在那擺滿了奇花異草的宮殿里,強自鎮定的面對她投來的目光。
她就這般靜靜的看他,看了他很久,眸光中似交錯了諸多情緒,又似一望際的空洞虛。
他被她看的手足無措,背冒冷汗,隨即巨大的恐慌襲上頭。
她,看出來了?
他覺得應該是的。
可為她沒有怒視,也沒有怒斥,反而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平靜?
他虛,措,恐慌。她看他的時間越久,他就越六神主。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她對他說道:「把你父皇請來。」
她說總是溫溫和和的,起憐的時候溫和中會帶著溫柔,冷漠的時候溫和中會夾雜疏遠。
但此時此刻,從她那平靜溫和的聲音里,他聽不出她的半分情緒。
他僵著手腳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偷著頭看了一眼,可殿里的她已經背過了身去,沒有再看向他……
「大伴,我母親,她從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寢床前候的田喜冷不丁聽得這一問片刻沒反應過來,待猛地意識到小殿下問的是何人時,當即狠狠打了個哆嗦,魂都差點嚇散了。
他驚慌失措的急急環顧四周,而後一個勁揮手,令殿里候的那些宮人們都退下。
抬袖擦擦額上冷汗,田喜強扯抹笑,哄道:「小殿下的母親自然是好的。不過日後小殿下在人前可千萬莫再這般發問,聖上會不喜的。」
晉堯不覺得有不能問的。反正問不問的,他父皇也都遲早那樣了。想到未來那些種種,他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浮現中難以掙脫的惆悵。
眼見他的小殿下沉默下來,田喜里難受了,想著這麼小的孩子正是依賴娘的時候,見旁人都有娘就他沒有,這里如能是滋味?就連問上一嘴,還被他這奴才給勸不讓問,想想小殿下也實可憐。
「小殿下的娘親是個脾性極好的人,溫柔良善,對小殿下更是諸般疼愛。」
田喜到底沒忍住多說了些,又想反正此刻殿里沒旁人,說也妨,遂又道:「娘娘是最喜愛小殿下不過的,真將您當眼珠子疼,當時還給您親手縫了條綉金色鯉魚的小帕子呢,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
田喜邊說邊比劃給他看。
晉堯就突然有印象了,好似建元九年那會,有一日田大伴突然拿給了條綉錦鯉的帕子給他,可當時他正在氣頭上,也不等田大伴說什麼,抓了那帕子就直接扔進了火盆里。
「大伴,我想看看那帕子。」
田喜為難了一瞬。林良娣的物件他一概都沒敢動,全部讓他鎖在了箱子里妥善安放著。尤其是那帕子。
雖說帕子是綉給小殿下的,可田喜知道,林良娣的物件那都是屬於聖上的。
「成,小殿下在這稍等一會,奴才這就去給您拿來。」
面對小殿下的要求,田喜到底難以拒絕,起身就拄拐往殿內放置箱櫃的地方去。
不多時,就捧了條綉錦鯉的帕子過來。
晉堯拿過帕子看上面金線紅線交織起來的錦鯉,針腳細密,層次分明,錦鯉憨態可掬,可見繡的人是極用心的。
「真是……她繡的嗎?」
聽到小殿下似懷疑的口吻,田喜趕忙保證:「那可不,奴才那時就是伺候娘娘跟小殿下的,是不是娘娘親手繡的,奴才豈會不知?當時正值小殿下的……」田喜猛地打住,饒是知沒旁人在殿中,他也不敢將滿月宴三個字說出口來。這是宮中禁忌,誰人也提不得。
「那會娘娘就將帕子交給奴才,告訴奴才這是綉給小殿下的,說祝小殿下能一生幸運,順遂。」
晉堯的目光陡然怔住,托手裡的帕子,驀然覺得發沉,發重。
大概是有些憋在心頭太久,又大概是那林良娣的臨終遺言讓他遲遲沒法吐露出口,讓他始終覺得頭壓事遲遲未完成而壓抑的難受,田喜這一刻完全忘了行走宮中第一要素,謹言慎行,忍不住就將林良娣當日的說了一半出來,「母子連,娘娘如能不念著您呢?便是當日那般情形,娘娘還不過拉奴才殷殷囑託,望奴才告知聖上,千萬要善待您。她說,既然將您帶到了這個世上,那她真盼著小殿下能一生安好。」
語一出,一種複雜又陌生的情緒在晉堯的底悄然發酵。他呼吸漸急,情緒難安,抬了頭正要再問田喜些什麼,下一刻卻脖頸陡然發硬,兩眼僵直又驚懼的望向田喜的背後。
田喜幾乎瞬間意識到了什麼,連頭不曾,直接噗通跪地俯首,牙齒直打叩。
離寢床稍遠處的那八扇嵌琉璃的屏風后,影影綽綽立個高大身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