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下過一場雨後, 天氣愈發瑟冷起來。
鳳陽公主過來時,遠遠的就瞧見了主殿廊外,那與周邊建築格格不入的一圈木柵籬笆。
鎮南王府的整體建築是十分講究的, 牆外貼磚雕,地面砌青磚,圖案規整,線條嚴密, 極為簡樸雅重。
如今那主殿廊西側庭院單獨起了青磚, 扎了籬笆, 放眼瞧去既不與左側庭院呼應, 又不襯這整個後殿的地形與建築, 顯得有些突兀了。
上了踏道, 她沿著檐廊往西廂房的方向走去。
籬笆圍起的小園子內, 有人正蹲身在那一壟壟的綠苗間侍弄。
起先她並未在意, 只當是擺弄草木的下人。直待走近了, 瞧見壟間的那人穿著素色繡花綿裙, 挽著隨常雲髻, 饒是穿戴不顯, 可容貌氣質非比尋常,她這方突然反應過來, 此人應是她今日要尋的正主了。
正在園間栽種草藥的林苑察覺到有人過來, 就抬眸望了過去,而後就瞧見來人是一打扮華貴艷麗的女人, 此刻正立在廊下朝她的方向細細打量。
林苑覺得她有些眼熟,正在思忖曾經在哪見過時,田喜這會帶著奴僕上前跪拜請安,口中呼著鳳陽公主。
鳳陽公主客氣的讓田喜起身, 與他略敘兩句寒溫,就將目光重新放在林苑身上。
「想來這位就是林夫人吧。」
在林苑怔忡間,鳳陽公主已扶著旁邊嬤嬤的手,笑著朝她走來。
「本是來尋太子殿下敘敘舊,不成想來早了,太子尚未下朝。不過偶遇夫人,倒是意外之喜。」
林苑回過神來。原來是鳳陽公主,昔日的儀貴妃,她曾經在宮中遠遠見過一兩回。
心中難免起了狐疑,畢竟她與這位公主素無交集,也不知此番前來尋她是所為何事。
她自是不信鳳陽公主口中的說辭,畢竟這會早膳剛畢,任誰都知太子上朝不久,遠不到下朝的時間,若真拜訪太子又何必選擇這個時辰?
顯然此番前來是特意過來尋她的。
按捺住心頭疑惑,林苑放了手裡小鋤,起身去那檐廊處行禮拜見。
「自家人了,何必多禮。」
鳳陽公主口中嗔怪,伸手虛扶著令她起身。
上挑的美眸在那染了泥沙的裙擺處不著痕迹的掃過,而她看向田喜,輕蹙了眉:「田公公,本宮對林夫人一見如故,若是有那些奴才敢輕視怠慢了夫人,本宮是絕不依的。」
田喜自不好回答,只口中連聲道不敢。
林苑只能開口解釋了聲:「殿下誤會了,是我喜歡擺弄這些草藥,不用旁人插手的。」
鳳陽就將目光投向廊檐外的小園子里,微詫道:「我還當是種了些奇花異草呢。哦對了,從前似乎是聽誰提起過,你還學過幾年醫術。」
「談不上醫術,只是學過粗淺的配藥。」
「那也著實了不得。」
秋風乍起,吹得環佩叮咚作響。
田喜遂建議說:「天這會冷了,兩位主子不妨進屋去,喝口熱茶暖暖先?」
鳳陽抬手扶過發上的步搖,笑問林苑:「夫人不嫌打攪吧?」
林苑就輕聲道了句不會。
鳳陽熱絡的上前挽過她的手,邊朝屋內走邊打量著她笑道:「昔年公侯命婦入宮朝見時,我在高台上也遠遠見過你幾回,當時便覺夫人溫婉柔美,見之可親。不過當時礙於宮妃身份,倒也不便與你多有親近。」
抬腳跨過門檻,鳳陽嘆道:「沒想到兜兜轉轉的,到頭來與你竟成了自家人了。你說,緣分這東西,奇不奇妙?」
屋內燒著地龍溫暖如春。
剛踏進屋,鳳陽便覺一股暖意迎面而來,讓她忍不住舒適的鬆懈了身體。略抬眸環顧打量,屋內陳設擺件皆是難得見的上品,博古架上的稀奇古玩炫彩奪目,各有特色,有些她略有眼熟應是出自國庫珍品,有些珍奇的連她都未曾見過,不過瞧那流光溢彩的模樣應是價值不菲。
鳳陽的目光又從那七彩鮫綃上掠過。
昔年宮妃珍而藏之的封賞物,到了這裡,倒奢侈到可以用作窗帘帷幔的地步。
她不著痕迹的收回了眸光,凈過手后,就由嬤嬤攙著緩緩到桌前坐下,而後和善笑看著屋內伺候的婆子,周到細緻的給那林苑換乾淨衣物與緞鞋。
林苑收拾妥當后,也來到桌前,與鳳陽公主相對而坐。
下人們端著黑漆茶盤上來,擺了果品,上了熱茶,而後躬身退下。
鳳陽公主端過茶杯潤舌,品過一口後面容上卻浮現詫色。又仔細往茶湯上瞧過,而後不知什麼意味的輕嘆了聲:「每年上供的這壽眉還不足斤,可想而知能分到太子這的能有多少了。這壽眉只怕是太子自己都沒捨得喝,就一概送到了夫人這裡了罷。」
林苑未答言,只握著發燙的杯身,眼睫低垂,似在看那澄亮的茶湯。
鳳陽看她:「太子待你也算真心實意了。至今還記得昔年他幾次三番求到我宮門前,懇請我能去乾清宮為他說媒,聘你為婦。」
說到這,她頓了下,方道:「你大概不知,太子性情孤傲,從小到大是從不肯低頭的。那還是我第一次見他肯放下身段來求人,只為了跟你結這段姻緣,現在想來猶是讓我感慨。可惜造化弄人,那時你父親已經將你定給了符家,聖上不允他,我也無計可施。」
「不過大概也是天賜良緣,你瞧,兜兜轉轉這些年,你到底還是成了太子的人。這也算是,好事多磨吧。」
鳳陽說完后就不動聲色的端詳著她,似想看對方是否有鬆動的神色。可對方似乎對她的這番話並未有反應,依舊沉靜著眉眼,端著茶杯兀自安靜坐著。
她心裡略過些失望。不過轉念一想,若當真容易說動的話,太子也不會特意尋她過來當說客了。
「我總覺得你似有怏怏之色,可是在太子這裡過得不甚順意?」
面對鳳陽試探的發問,林苑終是抬了眉眼看向對方。
「若殿下是為太子來做說客的,那就不必了。」
嗓音輕緩柔和,可說出的話卻異常堅定剛硬,毫不留情面的將鳳陽要說勸的話徑直阻了回去。
鳳陽一口氣噎在喉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你這是在跟自己較勁,跟自個過不去。」
忍著被人拂了臉面的不虞,鳳陽耐著性子繼續說勸:「我知你心中芥蒂。一夕之間夫亡子喪,家破人亡,你也流落教坊零落成泥。落得這般處境,你心裡對太子有恨嫌也在所難免。」
「可是再恨又有何用?你怨,你恨,你夫婿跟兒子可就能重新活過來?」
說到這句話時,鳳陽卻臉色微變,心中騰起了股莫名的焦躁來。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對面的人,看似溫柔和順,實則油鹽不進,不肯聽人勸進分毫。
她不免在想,扒著過往不放又有何用?
恨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林夫人,你可知我兒是如何沒的?」
鳳陽陡然轉的話題讓林苑反應了一下。
昔年的皇太子驟然薨逝,有傳言說是四皇子所為,有傳言道是五皇子嫁禍,眾說紛紜,誰也沒得出個定論來。
「我兒命苦,做了旁人上位的踏腳石。」
面對林苑投來的目光,鳳陽端過茶杯將餘下的茶水喝了,而後方淡聲道:「他的命,可以做師出的名。」
這話就讓林苑當即就明白過來了。
昔日的皇太子,竟是被晉家人給取了性命!
「我養了十多年的骨肉就這麼沒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心中得恨得要死,至死不能忘懷。」
鳳陽起了身,緩步來到窗前,抬手微微開了窗屜,而後回頭看向林苑。
「開始我也恨,如你一般不能釋懷。可後來我就發現,怨恨除了折磨自己外,其實一點用處也沒有。事已至此,又何不看開一些。」
她輕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諸如怨與恨的情感,也會隨之慢慢消淡的。逝去的已經無法挽回,既改變不了,那何不放眼將來。人總是要另尋希望的。」
「太子的確是托我來做說客,希望能規勸你一二。可如今見了你,倒好似見了同病相憐之人,倒是真心實意想要勸你幾句。」
鳳陽自嘲笑了聲,而後看著她語重心長道:「你應看得出來,太子至今待你還有情,若你能拋開那些過往,邁了那坎往前走一步,等待你的必定是康庄大道。」
「你好好想想,是依從了太子,換得自己一生順遂,也能為你家族謀些好處為好,還是繼續抗拒著太子,最終消磨了他最後的那絲情分,讓自己落得個下場凄慘,讓家族也隨之受罪的好。」
「我若是你,定會讓自己過得容易些。人生苦短,自擾自苦又是何必。」
太子下了朝後,直接拜訪鳳陽公主府。
鳳陽親自將他迎入府內。
「她如何反應?」
鳳陽從托盤裡提起茶壺,給對方沏了杯茶。
「這事可急不得。太子想想,你那多少手段都輪番使上了,懷柔的用了,狠硬的也用了,她待你還不是不假辭色?」
鳳陽道:「從前我與她素無交集,她難免就對我多了幾分警惕與排斥。不過日後多與她接觸幾回,待熟稔些,相信她應也能聽進去勸。」
晉滁本也料定她定不會輕易妥協,如今聽得鳳陽果真這般說來,倒也不覺得意外,只是難掩失望罷了。
指腹撫著杯沿摩挲,他笑著道了句:「讓姑母受累了。」
「自家姑侄何必說這些見外話。」
鳳陽道了聲。喝口茶后,遲疑著道:「近來駙馬與我說了些外頭的閑言碎語……太子也知的,駙馬他就願意流連那些三教九流之地,難免就能聽到些污言穢語來。」
晉滁當即反應到所謂閑言碎語是指什麼。
鳳陽見他驟然沉下的神色,只大概說了駙馬常去的幾個地方,便不再開口了。